第8章 強盜
江十一找回了一種非分之想,那是生存以外的期待,大概是江十一蔑稱爲“矯情”的東西,此時的它彷彿一顆種子落了地,儘管依舊是那紋絲未變的醜陋與卑微,可它獲得了生根發芽的可能。
除了那塊還不夠充飢的餅,除了被矮子的耳光扇得通紅的臉頰,廢物們彷彿也都找回了點那些早已被忘卻的東西,一種無法被這三十個文盲們描述和表達的東西。
之後江十一才發現,矮子的沉默並非爲了鑄造威嚴,從他嘴裡很難聽到除罵人以外的良心話,他就像一臺袖珍的罵人機器,滿口掛着不可描述的人體器官。
所以在粗話藝術靈感枯竭的時候,他便形同啞巴,要休息好長時間才能恢復。
由於跟他對話等同於捱罵,所以廢物們也不愛沒事找事,以至於到現在都沒人知道他到底是想把廢物們帶去哪兒,他成了唯一的路標,兼具指南針和旗幟與嚮導的功能。
捱餓與捱罵是廢物們的基本素養,廢物們緬懷着前天吃進肚子裡的餅,不知目的並且不求目的地跟着矮子游走了一天一夜。
終於有人來託江十一向矮子問問下一頓的日期,其他二十九個廢物們都認爲江十一或許比較受矮子器重,並因此擁有了某種權勢。
這種被迫的榮幸源自於誤解,並不存在的權勢依然有不打折扣的義務。
嚅囁了一下,江十一正下定開口的決心,卻馬上被矮子的藝術打斷。
“把要放的屁憋回去。”
“好嘞。”
似乎也料到了江十一的失敗,身後的宋癸湊上前搭話,他可能認爲這樣可以讓兄弟聊以慰藉——他真當江十一是自己兄弟了。
“你說,他多大年紀?”
江十一撇了一眼矮子,確保以下將要發生的這段談話不會泄漏。
“不好說,看起來不大。”
“有三十了吧,看起來沒娶過老婆。”
“不過不好說,人家有錢。”
“你有嗎。”
“你是說錢還是老婆?”
“有差別嗎?”
“錢也沒有,老婆也沒有,所以差別也沒有。”
“俺倒是有個相好的,在牧天。”
說這話時,宋癸在笑,像個熱戀中的少男,只是這張已經很滄桑的臉戳破了夢幻,給了江十一挖苦的機會。
“這會兒在熱別人家炕頭了吧。”
“她不會的,她說要等俺,等着俺打勝仗騎大馬回去娶她。”
“這還是白天呢。”
“白天怎麼?”
“別做夢了。”
“不是做夢,俺要跟她生很多孩子!”
“你還不如指望竹竿生。”
江十一看向竹竿,他正荒廢着哨塔一般的高度,埋頭跟在後面,像是在想着什麼,反正就沒看路。這會兒江十一和宋癸要是讓開路,他可能會一不小心把矮子跨過去。
“竹竿。”
“竹竿。”
“啥?”
“你想什麼呢?”
“我在想,怎麼匡扶亂世。”
江十一差點沒笑出聲來,陳泌具有滅絕人性般的天真與可愛。他身上擁有連自己也不曾發覺的幽默細胞,他不喜歡開玩笑,可他真的很擅長開玩笑。
“怎麼突然又要匡扶亂世了?好啦,先別想那個,這邊有人要跟你生孩子吶。”
“啥?”
江十一沒打算停下來,但是前面踹來的一腳讓他的快樂嘎然而止。
“笑屁!”
隊伍停了下來,矮子指着前方的一座小村落,有幾條炊煙在那裡招搖,像個扭動腰肢的舞女。說道:
“廢物們!那裡有吃的!”
後面陳泌冷不丁插了一句:
“人家能給咱吃嘛?”
矮子一腳踹過去,罵道:
“畜生啊?豬啊?是不是還要請人家喂到你嘴裡?不會搶啊!”
江十一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矮子的財富密碼,廢物們很快要迎來他們的下一個身份:強盜。
“可是我們連刀都沒有怎麼搶。”
江十一追問道。
“揍唄。”
三十個剛剛轉職過來的實習強盜闖進了這座難得尚有炊煙的村落,不出意外,村民們一開始根本無法聯想到自己將要被劫掠,他們的警覺僅僅是因爲誤會了這羣不速之客是成規模的乞丐。
特別是爲首的那位畸形兒,好像是長期的營養不良落下的半殘,若不是糧食實在緊張而憐憫之心又太過廉價,他們真應該發點善心至少救救這個可憐的孩子。
哪怕他們稍微害個怕,都不至於讓場面變得那麼尷尬,尷尬絆住了強盜們的腳,動彈不得的他們紛紛看向矮子。
“看什麼看?給老子搶啊!”
一聲令下,矮子扒拉開圍觀羣衆,再度化爲鬼影衝進人家,頓時三十個強盜總算找到了職業感覺,變身颳起一陣黑旋風隨着矮子在這個平靜的村落裡橫衝直撞。
村裡的男人大多數被徵去當壯丁,留下來的都是老人婦女和孩子,實際很難形成對這羣惡棍的有效抵抗,大多的只能用哀嚎與啜泣來顯示自己作爲受害方的身份。
少數幾個敢上前撕扯謾罵的,都被惡棍們按倒收拾,一旦跨出了第一步,人們在惡的道路是輕車熟路並且日行千里的,很快它會迅速蔓延成各式各樣的惡。
“我們只搶東西,不殺人!”
混亂中矮子大聲呼叫,並要求所有的強盜都一齊呼叫,這成了這場混亂中唯一的規矩和秩序,也成了村民們的抵抗並不強烈的理由。
江十一體會到了劫掠這種行爲不偉大卻足夠強烈的魅力,一年的辛勤耕耘成果只需要片刻的搜刮便能輕易得手,代價不過是對良知的放棄,在這世道里良知實在是太過無足輕重。
很難想象,一夜之間自己就能從習以爲常的受害者變成柔韌有餘的加害者。
“求求你們,沒有這些糧食我們會餓死的。”
這來自一位老人的哀求,江十一和宋癸正擡着一袋稻米在他家院子飛奔。
“我們只搶東西,不殺人!”
宋癸紅着眼朝他喊。
“你們這跟殺人有什麼區別!”
悲憤的老人扒住稻米試圖阻止他們走出院子,結果三人一起摔倒在地,宋癸氣洶洶爬起身揪起老人就要打。
“快走了!萬一打死了怎麼辦!”
江十一拖着稻米就要走,發現自己的力氣實在有限,他看見正在旁邊發愣的竹竿。
“竹竿!來搭把手!”
竹竿無動於衷。
“快來啊!”
竹竿轉過頭來,江十一發現他已經哭成淚人,看上去好像正在遭遇搶劫的人是他,他啜泣地朝江十一哭喊道:
“我不敢!我不敢啊!”
他突然去扶起摔倒在地的老人哇哇大哭,嘴裡一直哭喊着:“對不住。”他的嗓音哭起來比平日裡還要尖銳刺耳,半村人都能感受到那種錐心的折磨。
江十一和宋癸趁機擡起稻米就跑,邊跑邊喊:
“對不住了!我們只搶東西,不殺人!”
搜刮很快結束,強盜們把戰利品扔到矮子面前,他們驕傲,得意,並且不知羞恥。
而矮子很快發現回來的人不夠數。
“怎麼少了六個。”
強盜們面面相覷,有個人站出來說。
“剛剛我看到他們捉住了一個閨女。”
“畜生。”
矮子瞬時間又化成鬼影衝到了犯罪現場,抽了根棍子狠狠揮了過去,把正在施暴的禽獸打得頭破血流。
“幹什麼?幹什麼?幹什麼?”
他一邊怒吼一邊揮打,打折了一根又拿一根,把能拿到的三個棍子都打沒了才罷手。此情此景是惡的蔓延,這場惡是他領導的,所以惡的蔓延他也難辭其咎,即使面對譁變他都不曾見過他如此憤怒過。
突然,施暴者不知從哪裡抽出一根匕首刺向矮子,矮子一個揮腿把匕首踢飛了,然後一個翻身直踹他的腦門,騎到他身上就是狂風暴雨般的拳頭。
混了血水與口水的臉頰在強烈的碰撞下發出了一種經常捱揍的江十一都不曾聽過的聲音,直到那人再也不動彈了,矮子才從他身上站起來。
矮子啐了一口唾沫到他臉上,確切的說是到了他蹦出的眼珠上。那灘血糊糊,已經無法再被認爲是一顆腦袋,他被矮子活生生揍死了。
矮子拾起那掉落的匕首,把剩餘的五人全殺了。
“我們是人!不是畜生!”矮子朝着剩餘的二十四個廢物歇斯底里地吼道。
說實話,那六具屍體的生前所爲,剩下的廢物們又是否真的從沒想過,既已踏入惡的道路,多走那一步又何妨。
江十一努力讓自己不去原諒罪惡的死者,他無法區分自己與他們的區別,搶了這些村民的糧,他們早晚也要餓死,所以自己的做法等同於屠殺。
“但願我老相好的不要碰到這種人渣。”宋癸在旁邊嘀咕,他擡眼睛看了看江十一,希望得到迴應,希望自己想要的答案從別人口中說出來,這樣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安心。
然而江十一一點都沒有理他,連一個肯定的眼神都不想給,他無法確定自己就不是宋癸口中的人渣。
“我們留一些給他們吧。”
江十一終於忍不住向矮子建言,現在實在不是跟矮子搭話的好時候,矮子的眼神裡依舊殘留着憤怒。他沒有迴應,彷彿沒聽見,大概表示拒絕。
過了良久才從嘴裡吐出了個足夠明確的拒絕信號:
“屁話。”
他走到那堆糧米旁邊,用糧袋擦了擦自己的手上的血污,然後捧了一把米在手上,聞了聞稻米的香氣。
“什麼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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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啥?”
“這村裡上上下下那麼多口,一些夠嗎?”
江十一愣了一下,低頭看見矮子眼裡的憤怒已經消失,重新換上了那種熟悉的看狗的眼神。
“是!我這就去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