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穆昭
一個月,四個人,三對黑眼圈,還有一張仍舊瀟灑的笑臉。
“這就不行啦?”師遜像個老中醫一臉關切地瞧着三個年輕人,他的關切更像是一種嘚瑟,一種來自人形永動機的嘚瑟。陳泌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看上去甚至依稀有他最初竹竿兒時期的影子,江十一則掛上了厚厚的眼袋,無精打采地癱坐在那邊。
穆懷陽還算是頂得住,除了黑眼圈倒是沒其他不良反應。
大哭之後,穆懷陽也不打算回家了,他又重新找上了師遜,讓這個奇怪的叔叔帶着自己尋歡作樂,只有充斥着的快樂才能渡人脫離多愁善感的苦海。穆懷陽像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而師遜可以讓他的流浪行爲不顯得太過狼狽,或者說那是一種另闢蹊徑的體面。
師遜也是喜得有個好伴兒來陪自己消遣時日,把每天的廝混日程安排的滿滿當當,並且一天不落全是最高規格的招待,極盡奢靡與豪華。
除此之外,師遜由於其男女通吃的萬人迷特性,在國膺城中八面玲瓏,左右逢源,人脈極廣,堪稱國膺百事通。
他經常跟年輕人講些奇聞異事,從哪哪家少爺的風流韻事,到誰誰家女兒不爲人知的不堪過往;從北方金土南的戍邊歷史,到南方黑山踵的邊疆往事;從去年墨州的詭異糧價,再到朝廷內部的權謀內幕,他是信手拈來,如數家珍。
師遜好像什麼都能知道一點,簡直就是行走的故事會,每每讓穆懷陽聽得津津有味,可這狡猾的叔叔每次說到敏感處都點到爲止,然後付之一笑,不予下文。
尤其是關乎穆懷陽身世的敏感話題,這老狐狸是隻字也不提,一旦穆懷陽問起,要麼喝酒,要麼打噴嚏,要麼裝神弄鬼,要麼轉移話題,每次都規避得恰到好處,不動聲色。
師遜咬準了穆懷陽的嗜好,知道那小子滿心就愛聽人講打仗的事,只要一見情勢不對,便立馬搬出古今各類大小戰役來轉移話題。他本就是軍功世家出身,對軍隊和打仗那些事本就是了如指掌,隨便拿點來唬一唬這少年人那還不是手到擒來。
“孫普我知道,你之前跟我講過,還有他另一個兒子孫重威也是猛將。”
“十七。”
“哎,害我白高興一場。”
“是,明公。”
老態龍鍾的穆昭嘆了一口濁氣,耷拉着眼皮直視穆懷陽,說道:
“南征的時候,趙無疾在胥西那片地方被打得近乎全軍覆沒,就是拜孫種所賜,那時是正道三年,也就是前年,算一下年紀,孫種那時也纔跟你同歲,十七。厲害吧?”
“爲什麼?”
“嗯嗯——都跟你說多少次了,打仗那種事不是說你自己能打就可以打贏的,”師遜神秘兮兮地抽出了食指在穆懷陽眼睛前面晃了晃,然後用那根手指懟了懟腦門邊上,說道:“靠的是這個,不止是爲將者的腦袋,而是全體將士的腦袋。”
“我是江十一,他是陳泌。”最終江十一定了定神,說道。
“哈哈哈哈哈哈!”兩人很默契地一起暢快大笑,隨即穆懷陽又冒出了個問題。“你說那孫種那麼厲害,現在呢?南方被平定了,他人哪兒去了?”
“國膺城。”
“那你可得帶我去見識見識。”
“貴庚。”
“行,你別讓我在戰場上遇到你,肯定把你打得落花流水,雖然說,我們不可能是敵人。”
“有多年少?”
“你又沒上過戰場,你又懂了?還想教我。”
“不歡迎我?”
“那我算一下,呃.如果我沒算錯的話,他今年應該是大你兩歲。”
“對,那趙無疾還記得吧?”
“我爹是大將軍,我怕什麼。”
“嘴犟,以後你有機會去真正打一場就知道啦。”
老人緩緩摘下斗笠,露出了斗笠遮擋下的那張老紋縱橫的臉,扯着略有些沙啞的嗓音答道:
“懷谷啊,是叫懷谷沒錯吧。”
“爹你身體好些了嗎?”穆懷陽小心翼翼地對自己老爹施以關心,儘管此類關心有些不太應景,可這是他能最快速找到的一個開啓話題的方式。
“孫種,南國名將孫普次子。”
“罷了罷了。”穆昭環視着在場的人,緩緩地一個接着一個打量,被他打量到的人都緊張得手心冒汗。“誰是江十一?誰是陳泌啊?”
江十一突然不知道要怎麼去接話,他甚至不知道該不該去接話,自己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是否會有違什麼他不知道的大佬規矩,他開動腦筋激烈地躊躇了一會兒才忐忑地答道:
兩人很默契地舉起酒杯碰一下,然後神同步地把頭一仰,把酒一灌,把杯一放,“嘖,哈!”痛快之餘,師遜色性上頭,又想換個風流的地方消遣美色,嚇得江十一和陳泌汗毛直立,好在穆懷陽一口回絕,拯救了兩人的身家性命,那小夥子似乎對女人興趣不大,反倒對男人更有興趣。
“世事難料,真有那麼一天,我可不會手下留情了。”
這會兒,師遜又在給穆懷陽科普知識,穆懷陽瞪着眼睛專心聽着,恨不得拿根筆記一下。
“我跟你家老爺子,也多少有些交情,師家的孩子啊,都聰明,像老爺子一樣聰明。懷陽他既與你交好,我也高興,就是煩勞你多調教調教這小子,我已經太老啦,老得年輕人都不聽我的話了”
“孩兒不孝,孩兒這就回去,再也不敢了。”
“敏感人物,萬一沒搞好,出個什麼事,指不定給你戴個什麼通敵謀反的罪名。”
“穆懷陽。”
始料未及,江十一和陳泌不敢相信自己竟能被傳說中的人物點到名字的,且不知那將要迎來榮幸還是責罰,兩人緊張得差點角色互換,江十一顫抖着嘴脣說不出話來了,陳泌則顫抖着嘴脣差點就說出話來了。
“哪敢哪敢,只是沒想到明公居然會大駕光臨。”師遜瞬間化身成小夥計,殷勤地上來扶老人上座,倒酒,然後罰站似的站在他身邊不敢不敢動彈。江十一和陳泌見狀也趕緊站起來,懷陽他爹,那不就是當朝大將軍穆昭.這等人物放到他們倆面前,那真是猶如天神下凡,只是萬萬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見到傳說中的人物,而穆昭的衣着又太過平易近人,身邊也沒帶個幾個下人,完全不符合他們對此等大人物的印象。
“噢,聽懷陽提過,除了磐啊,就是你們兩個了,看來我也還沒老到哪兒去,還記得住。”
“誒,其實他離我們很近,就在這裡。”師遜再拿那根戳過腦門的手指頭朝地下指了指,微笑着說道。
見了那張臉,師遜瞠目結舌,差點沒當場跪下去,趕忙站起身迎上來,這八面玲瓏的狐狸竟一時手足無措,也忘了作揖也沒施禮,只是顫顫巍巍地從口中道出幾個字:“明明公,您怎麼會.”
師遜首先看到了那人,也沒去爲難人家,只是覺得蹊蹺,便問道:
“老人家,找誰呢?”
穆懷陽也終於轉頭去看,他也瞠目結舌,他也差點沒當場跪下去,口中直呼:
“爹?你怎麼會.”
“嘖,傻呢!他是戰俘,南國滅亡了之後,他爹自殺了,他自己被俘虜了,現在就關在國膺城的大牢裡。”
“這裡?”
“就是真見得着他人,我也勸你別去見。”
“我們師家人打仗,就靠着天賦吃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往往纔是決勝的關鍵。”
“怎麼,我還不能來了?”
“一言爲定,誰留情誰是狗!”
“那我們穆家人打仗,就靠着倆字,能打。”
“嘴犟。”
圓滑一向能把耿直吃得死死的,於是乎,僅僅用了一個月的時間,陽光小夥和奇怪叔叔的感情迅速升溫,兩人友誼的小船也很快治癒了穆懷陽內心的創傷,或者說是遺忘了。
正當兩人喝得痛快的時候,一個老邁的身影不疾不徐地朝這裡走了過來,那人戴着斗笠,斗笠下只能看見蒼白而茂密的長鬚,並不華貴的衣裝與這個場所格格不入,看上去倒像個迷路的老翁,可他的步伐卻很堅定朝着一個方向去走。有人擋他去路,他便繞道走;有夥計來相迎,他便置若罔聞,那就不像個來消費的人,全身上下透露着一股厚重而凜然的氣場。
這句話像刺兒一樣直擊人內心,讓在場的人都駭然失色,尤其是穆懷陽,他直接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直磕頭,嘴裡哀道:
“孩兒不孝!是孩兒不孝!請爹爹責罰!”
“十九歲就是名將了?叫什麼名字呢。”
“話說南國,有一個少年名將,想聽嗎?”
“當然記得,那也是名將,你還介紹我認識過他弟,他怎麼了?”
“你還知道我身體不好,這都多久沒回去了,非得讓我這個半隻腳踏進棺材的老東西來這種地方找你。”
穆昭沒再理穆懷陽,轉過頭去看着師遜,說道:
“哈哈哈哈哈哈!”
“厲害,只恨我不能去,不然我也行,我很能打的。”
“小人榮幸,小人榮幸。”
陳泌還在猶豫要不要回答,可穆昭已經把頭轉走了,他最後又把視線移回到穆懷陽身上,問道:
“回去嗎?”
“是,是,孩兒這就回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