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花樓外柳下舟
詞一首花滿袖
那女兒家心事讓兩眉羞
——《桃花扇》
一大早太陽還沒有完全出來, 天暈暈的,烏青色的雲層像水漬淌開以後的痕跡。
林得鹿住的那片居民樓前邊就是座山,稍稍擡頭向前望, 就可以看到青綠色的弧線跟天連成一條。在剛下過雨的清晨, 還能看到霧氣繚繞、雲層堆疊。
他今天醒得早, 昨晚太熱沒有睡好, 兩臺風扇對頭對腳吹, 吹到半夜他隨手脫掉工字背心還嫌熱。
從牀/上起來糾結兩秒,林得鹿最後還是沒有穿上背心。跟這裡大部分的普通男人一樣,他赤着還不算精/壯的上半身, 拿上洗漱用具,就走到抽水井那裡。
阿姨坐在門口前面貪涼摘菜, 掐掉地瓜葉的根, 留下最柔軟的莖和葉, 丟進菜簍裡面。老蘇在她旁邊,明顯也沒睡好, 有一下沒一下地抽紙菸醒精神。
阿姨見他出來,招呼一聲:“得鹿,那麼早就醒啦?”
林得鹿應了聲誒,“昨晚太熱睡不好。”
“昨晚是熱。”老蘇吸了口煙,悠悠接話, “我那房間還算涼快, 兩個窗子都通風, 但昨天晚上到後半夜吹進來的風纔是涼的。”
林得鹿搖了幾下抽水井的把手, 再拿盆接水, 問道:“那怎麼不多睡會兒?”
“年紀大了,想睡也睡不着。”老蘇說完, 旁邊阿姨也跟着笑,“真的,跟得鹿差不多大的小夥還睡得一直打鼾呢!”
林得鹿半蹲身子刷牙,老蘇有一搭沒一搭跟他講話。
“得鹿,你們家有空調嗎?”
他含糊地應了一聲嗯,吐掉牙膏沫又灌了口水。
老蘇繼續問他,“那你們家空調買來多少錢啊?”
多少錢?他沒有印象,家裡第一臺空調是在他初二的時候買的。林偉國雖然沒多少錢,但總想給他最好的學習環境,吃穿用度上也從沒讓他受過一分委屈。
“大概幾千吧。”林得鹿說得自己都虛。
老蘇低頭看了下手,在旁邊折菜的阿姨一下看穿他的心思,翻了兩把菜簍字裡面剛摘好的新鮮莖/葉,“想買空調啦?”
他一口煙要吸乾淨,只剩了個頭,可還捨不得扔掉,含在嘴裡狠狠吸了一口,像嘆氣般開口:“可不嗎?這梧市一天比一天熱,我兒子今年初二明年初三,不管怎麼說都得在他房間裡面安個空調吧?不然這夏天覆習怎麼過?我老婆昨天打電話還跟我說,老師誇我兒子聰明,成績上重點高中準沒問題。”
“上重點高中很重要嗎?”
洗水池忽然傳來聲音。
老蘇和阿姨尋聲看過去,見十七歲的小夥子站在原地,腳旁邊是一灘水的痕跡。水泥地腳邊草,水池的白色瓷磚沉澱暗黃的污漬。
他的神色迷茫,朝聖者在路上沒找到方向。
“考上大學很重要嗎?”
老蘇笑他莫名其妙,“當然重要,你父母那麼努力工作就是爲了讓你能考上一個好大學。”
林得鹿:“那我又是爲了誰?”
這個問題他糾結了很多天,也痛苦了很多天。曾經他以爲只要他考上大學,只要他讓家裡過上比從前要好的日子,那麼他的父母還會重新真正地回到他的身邊。
所有的努力都有跡可循,林得鹿努力學習,小心翼翼地生活,儘量不讓身邊出現一絲一毫的偏差和意外。
他強迫林偉國跟那個所謂相好的女人分手,他處心積慮創造林偉國和趙玲的見面機會。曾經因爲貧窮而不得不拆散的家,林得鹿相信自己可以把它再次拼湊回來。
可就是他最愛,最心疼,曾經在家中聲嘶力竭,抱着他哭訴生活無奈的母親,在他十七歲的時候,背叛他拋棄他,從遙遠的國度跑回來,親口對他說:
“孩子,媽媽要結婚了,希望能夠得到你的祝福。”
她要結婚了?
林得鹿彷彿聽見心臟在胸腔破碎的聲音。
所以他之前努力生活是爲了什麼?他唱/紅臉做惡人拆散林偉國跟那女人又是爲了什麼?他四平八穩僞裝那麼多年的乖小孩到底是爲了什麼?
林得鹿記事早,他知道趙玲受不了貧窮的生活,所以他想好好讀書讓她過上好日子,他不會成爲跟林偉國一樣安於現狀的男人。但現在,趙玲親口跟他說——不用了,她的幸福有人負責。
所以,他現在努力的一切又是爲了什麼?
輕飄飄的,像幻夢轉醒了無痕。
“那我又是爲了誰?”他看不到前面的路。
老蘇依然不理解林得鹿,但他知道,如果兒子有那麼多亂七八糟,不好好讀書想輟學打工的念頭。比起講道理,他覺得打一頓更快更直白,讀書爲了誰?他哼了一氣,“讀書除了爲你自己,還能爲誰”
林得鹿的目光聚在他身上。
老蘇不知道從什麼時候摸出一根菸,壓得久了,香菸也有點受潮。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火機,打了幾下點燃,深吸一口,受了潮的香菸味道並不好,噴出來的煙霧帶了股潮氣,虛虛實實中,他對他說道:“說爲父母爲了家,都是假話。你爸媽拼搏大半生,等你真做出什麼成績來,他們能真正享受到的又有多少呢?”
老蘇兩手一攤,大一碼的黑色褲子鬆鬆地掛在腰上,“你,還有你父母,現在所做的一切努力說直白點都是爲了你自己。”
老蘇說不出什麼大道理,一輩子沒到頭他也沒活明白,能說出什麼大道理。
讀書是爲了什麼?人在什麼樣的領域,就會接觸到什麼樣的資源,大學校園直白點講就是一個給未來提供無限可能的實驗地,機會多樣。四年時間可以讓你藉助學生身份去做曾經想想,但始終沒辦法去做的事情。
就算摔得頭破血流也沒關係,反正年輕不缺重頭再來的勇氣。
林得鹿像聽懂也像沒聽懂,低頭皺眉,身陷混沌。
老蘇讓他先進去,“一直傻站在這裡像什麼話,不想進去就坐我旁邊。”
剛站起來準備離開的阿姨忽然打斷他,“誒,得鹿進去幹什麼?應該是你這老傢伙進去避嫌吧?”
老蘇沒回過神來,“避什麼嫌?”
林得鹿也沒聽懂阿姨話裡面的意思,他纔剛從自己的情緒裡面走出來。
阿姨朝他笑得曖/昧,嘴巴往前奴,“看,林得鹿,你小女朋友一大早就來找你了。”
在旁邊聽到阿姨話的顏琅琅:“什麼?!林得鹿,我真的好感動,你……唔!”
林得鹿怕顏琅琅吐出什麼其他的驚人之語,一把捂住她的嘴巴朝阿姨和老蘇笑笑,“那我跟她就先進去,你們慢慢聊,慢慢聊。”
老蘇和阿姨都表示理解,做飯阿姨甚至在他後面貼心補充一句,“那今天的早餐我照樣不準備你的啊!”
顏琅琅從他片刻的放鬆中掙脫,扯着嗓子迴應道:“沒事!阿姨,他小女朋友幫他準備好了!唔……”
林得鹿重新捂上她的嘴,“顏琅琅拜託你安靜點。”
顏琅琅:“???”問號臉。
林得鹿:“還有人在睡覺。”
一秒安靜乖巧閉上嘴。
回到房間關上門,林得鹿把她扔到牀/上,無可奈何剛說出一個,“你……”
“你身材挺好。”顏琅琅的視線從上往下,從下到上在他身上掃過,沒有一點女孩該有的含蓄,像正在打量一件藝術品,嘖嘖陳贊:“精而不壯,油而不膩,胸肌起伏剛好,腹肌雖然勉強六塊但感官還有形狀都很好。不錯不錯,不愧是我喜歡的男孩子,連身材都那麼有開發的潛力……”
不愧是她喜歡的男孩子,連身材都極具開發潛力的林得鹿同學,他從晾衣繩上默默取下一件七分短袖,將自己仔細嚴實地包裹好。
顏琅琅:“……你不熱嗎?”
林得鹿:“我還好。”
顏琅琅:“……”我覺得不好,肌肉還沒看夠呢!!!
她假意清清嗓子,咳了咳,表明自己真的沒有多餘的心思,認真道:“看來這段時間,在工地搬磚對於身材塑造還是很有作用的——穿衣顯瘦,脫衣有肉。”
林得鹿沒接話。
琅琅自覺道歉:“啊——不好意思,本來想誇你勤勞勇敢吃苦耐勞,結果不小心跑偏了。”
林得鹿:“你可以不用把你語文閱讀理解的答案模板往我身上套。”
“對了——”他想起正事,“你今天怎麼來那麼早?”
說到這個顏琅琅就犯愁,她坐在牀沿忍不住晃腿撒嬌,“你小女朋友——”
林得鹿要被氣得低血糖,“換個詞。”
顏琅琅不服,“你自己不也默認了我的正宮地位了嗎?”
林得鹿:“在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你天天來找我,爲了保證你人身安全我也只能這樣了。”
“好吧——”顏琅琅嘴巴翹得能掛壺,“明戀你的女同學,就算你現在想找她談戀愛也不可能了。”
林得鹿:“怎麼了?”
顏琅琅:“唉,爲了答應我媽能找你,我昨天下午可是答應了她一系列霸道的不平等條約。”
悲慘琅琅在線訴苦,抓着林得鹿的胳膊一條一條傾訴自己有多慘,“我上午找你,下午就得去參加補習班,到了晚上就得被我媽鎖在家裡修復塑料母女情,給她洗碗幫她捶腿,陪她追無聊腦/殘電視劇,爲我自己曾經對她的欺騙贖罪。還有——”
她抖了抖聲音,放出大招:“我還被迫答應她高中兩年不能談戀愛,只能好好讀書。最後一條是不是很慘?林得鹿,好好享受被我倒追三年的時光。”
他目光漸漸暗下來,不大愉快,“爲什麼要加最後一條?”
顏琅琅自然不能實話實說告訴他,顏母一直擔心自家女兒衝動起來就幹糊塗事,最後一條嚴令禁止。她眼珠轉了轉,扯出個抱歉的笑,“大概怪我太迷人,我媽怕你被我迷得找不着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