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儀用近一頓飯的功夫看完,這才慢慢的放下急報。他的臉色有些發白,嘴脣也失去了血色。額頭有微微的汗沁出。他低下頭,想了很久,直到費禕和胡濟也看完了,他才慢慢的擡起頭,環顧一圈,聲音乾澀的說道:“雖然我很不喜歡這豎子,可是從算學角度來說,我不得不說,他的計算非常準確、周密。糧草運輸,將是北伐最大的軟肋。如果不能速勝,我軍……我軍……”
諸葛亮沉默不語。他是第一個看這個急報的,雖然算學不一定比楊儀強,但算這些也綽綽有餘。更何況他天天在籌備北伐的各項事務,豈能不知糧草運輸是最大的軟肋?只是他原本還有些掙扎,現在聽到楊儀這麼說,他最後一絲僥倖也煙消雲散了。
費禕和胡濟互相看看,苦笑着搖搖頭。諸葛亮瞟了他們一眼,又把目光投向了馬謖。
馬謖把急報遞給楊儀之後,一直在沉思。此刻感覺到諸葛亮的目光,他擡起頭,微微一笑:“威公說得對,如果僅從這件事上來說,魏霸的這份急報的確有些道理,特別是對於他這樣一個還沒有經過戰事鍛鍊的年輕人來說,有這樣的見識,實屬難能可貴。不過,這畢竟是紙上談兵,可以參考,卻當不得真。如果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通過計算來完成,那還要我們幹什麼,讓威公一個人坐在成都算一算就可以知道結果了。”
馬謖說完,笑了起來。楊儀等人也跟着笑了,不過笑了兩聲,便覺得有些無趣,不約而同的閉上了嘴巴。這種感覺讓諸葛亮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馬謖看看楊儀等人,有些不解的笑道:“你們這是怎麼了,真以爲戰事走向會是這個結果?你們難道看不出來這裡面的漏洞?威公,我不是說計算上的漏洞,糧草運輸的問題一直是我們的弱項,這個毋庸諱言。不過,他只是以目前的情況來推測,卻忘了各種因素都是會隨着戰局的變化而變化的。比如說,如果我們拿下了隴右,逆魏在上邽的麥田就成了我們的囊中之物,糧食的困難將會得到大大的緩解。再比如……”
馬謖一口氣說了好幾個理由,楊儀等人的表情這才放鬆了下來。諸葛亮雖然一直沒有太多的表情變化,可是眼神中的擔憂明顯也減輕了一些,他讚賞的看看馬謖,點了點頭。
馬謖躬身道:“丞相,魏霸憂心國事,這份熱情值得讚揚。不過,他畢竟太年輕,又有些先入爲主,如果不讓他徹底明白這些擔心都是多餘的,一旦散撥出去,對我軍的士氣會有很大的影響。大軍行動在即,我們不能掉以輕心,我打算趕到安陽去,和魏霸面談一次。”
諸葛亮略作思索,點了點頭:“有幼常出馬,那我就可以放心了。”他起身走到案前,打開剛剛蓋上不久的硯盒:“雖說有你去便已足夠了,不過我還是想給他寫一封親筆信,以示嘉獎。”
楊儀有些眼紅。他的兒子幾天前剛剛出發,就被諸葛喬趕下了戰船,而罪魁禍首就是魏霸。現在諸葛亮不僅要讓馬謖去和魏霸面談,還要親筆寫信嘉獎魏霸,這份對年輕後輩的器重真是非常少見。就是諸葛喬也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待遇。
諸葛亮似乎感受到了楊儀的心酸,他一邊寫一邊說道:“魏霸不尚空談,務實審慎,是個難得的人才。好好加以培養,將來是我大漢的棟樑。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對後輩要多加提攜。威公,元休這兩天如何?”
楊儀一聽,頓時轉怒爲喜,連忙躬身道:“丞相,他這些天閉門思過,已經不再那麼衝動了。”
“如此甚好。”諸葛亮點點頭,用手指敲了敲魏霸的那封急報,笑道:“魏霸有百般好,卻有一樣不好,寫的公文太過直白。讓元休去,幫着伯鬆處理一些文書,也是好的。”
楊儀大喜。
……
魏興郡名義上一直是魏國的勢力範圍,不過魏興郡太守申儀卻不在西城,而是西城東百里的洵口。對於尚在西城以西的安陽來說,更不在申儀的控制範圍以內。諸葛喬率領五千大軍趕到安陽,一路上什麼敵人也沒碰到,安陽的百姓一看到他的大旗就開門投降了。
諸葛喬很高興,對魏霸說,你看到吧,這就是民心所向,根本不用打,安步當歸。
魏霸笑笑,沒說什麼。對他來說,這種勝利根本不值一提。安陽原本就是漢中的地盤,如果不是劉封逼反了孟達,安陽人就是益州人,到現在他們也不認爲自己是荊州人。再加上申儀遠在兩百多裡以外,對安**本無法有效的控制,這些百姓纔不會傻到主動和諸葛喬作對呢。
五千人雖然不多,可是攻一個小小的安陽縣城還不是什麼大問題。這些山裡的縣城不是中原的縣城,人少,城小,如果不是戰略要地,基本上沒什麼防禦能力。魏興郡號稱有七縣,總共不過萬戶,大部分還散落在山中,安陽縣城才三百多人,怎麼可能是五千大軍的對手。
諸葛喬進駐安陽之後,暫時停了下來,開始修繕城池,做長期堅守的準備。與此同時,他派出一千前鋒由山路向西城縣進發,領兵的就是張威和傅興。張威和傅興是好朋友,傅興受傷的時候,他來魏家大營探望過幾次,也因此和魏霸認識了。不過也僅僅是認識而已,談不上什麼交情。這些帶兵的將領都有一個不成文的默契,正常情況下不主動與別人交往,更不會拉幫結派。如果不是意外,連傅興都不會主動來和魏霸做朋友。
魏霸意識到了這一點,也收斂起了拉隊伍的想法,甚至有些理解了爲什麼以前的關羽、現在的老爹都是這副德性,身握重兵的將領之間有私人交情,這本身是一件很容易遭上位者忌憚的事。高處不勝寒,要想居高位,掌重兵,就不要想着高朋滿座,除非你有足夠的恩寵,保證上位者對你放一百個心。
魏霸負責的是後勤,他不會有上前線的機會,所以就留在安陽城。諸葛喬修繕城池的時候,他倒是發揮了一些作用,順便也瞭解了一下這個時代城池的修築方法。不過對他來說,這是建築專業的活,除了能幫忙改進一些守城的工具,他和這個時代的人相比沒什麼優勢。
城池只是修修補補,之後就沒什麼事了。魏霸對城北的子午谷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子午谷基本上是正南正北,北爲子,南爲午,故稱子午谷。這條穀道的北端有子午關,在長安縣南,南端有腰嶺關,就是安陽北,直線距離大概七八十里。不過從安陽到腰嶺關卻要先西行七八十里,再折向東北,所以實際路程大概有一百五十多裡,全是山路。
魏霸很想把手頭的事扔下,親自走一趟子午谷,體驗一下沿途的情況,看看是不是適合大軍行走。他現在的身體素質比魏家武卒差一點,可比普通的郡兵略好一些,如果他能走,那些郡兵應該就沒什麼大問題。
可事情卻沒這麼簡單,他呆在安陽雖然沒什麼大事,卻不能隨便離開。特別是他要去的地方是子午谷,諸葛喬肯定不會同意。魏霸只能耐心的在安陽等着,他寫給諸葛亮的軍報已經送出去了,諸葛亮會是什麼反應,他非常期待。
他原本就覺得諸葛亮的計劃過於保守,成功率不高,如今又經過多次的推演,更是覺得子午谷計劃是勢在必行。如果諸葛亮能改弦易張,採納子午谷的計劃,那當然要少許多周折,否則以魏家的實力獨力完成子午谷計劃有相當大的難度,張夫人雖然是女中豪傑,畢竟不是老爹那樣的好戰份子,對其中的風險不得不三思而行,能不能同意他的計劃,現在還在兩可之間。
諸葛亮的答覆還沒有到,漢中太守府的主簿趙素卻來了。他是押運糧草來的,這次除了由漢中太守府調撥的一萬多石糧之外,還送來了魏霸購買的十萬石糧。
交接完了公務之後,趙素跟着魏霸走進了輜重營。他爲人灑脫,和魏霸年齡相差也不大,做了主簿之後,和魏霸經常有接觸,早就是相熟的好朋友。無需魏霸邀請,他自己脫了鞋,抱着腿,坐在席上,笑眯眯的看着魏霸。
“少將軍,行軍辛苦吧?”
魏霸笑笑:“生在將門,這就是命,再辛苦也只能忍了。好在這一路坐船來,還算受得住。怎麼樣,你除了送糧來,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的?”
趙素嘿嘿一笑,揪着頜下的幾根短鬚,故作深沉的想了想:“你的提議,我和家父商量過了,風險還是太大。”
魏霸知道趙素的脾氣,也不着急,從容的拿起案上的賬簿,開始一筆筆的對帳。趙素見他這副神情,苦笑一聲道:“你就不能接個茬?這讓我如何說下去?”
魏霸頭也不擡:“這原本就是個你情我願的交易,之前我就聲明過了,風險很大,收穫也很大。你要想富貴險中求,你就去,你要是想過安穩日子,以後也不要眼紅。機會我給你了,願不願意抓住,能不能抓住,卻不是我能左右的。”
“跟你說話,真是沒勁。”趙素嘆了一口氣:“好吧,我承認,我雖然無所謂,可是我老子心動了,要用我這條賤命去爲趙家的前程下個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