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宇愣了半晌,眼中也落下淚來。他哽咽道:“陳王孤軍入關中,已有必死之心,爲國殞身,也在情理之中。不過天佑大魏,或許他能旗開得勝也說不定。陛下愛惜陳王,以致夜有所夢,殊不知夢有時候也是反的麼?”
曹睿搖搖頭:“現在是什麼時候?”
曹宇瞟了一眼屋角的銅漏,沒有再說話。俗語說,上半夜的夢是正的,下半夜的夢是反的,現在正是子時初刻,夢當然是正的。這個道理他當然懂,只是他也不知道如何解釋。曹植入關中,天子的心思是複雜的,既希望陳王收復關中,又生怕陳王因此掌握兵權,尾大難掉。在他心裡,陳王戰死在勝利到來之前,恐怕是最好的結果。
只是這樣的心思,又怎麼能宣諸於口,哪怕他是陛下信得過的宗室,哪怕他是陛下從小的玩伴。
曹宇是曹衝的同母弟,按輩份,他是曹睿的叔叔,可是兩人年齡相近,而且曹丕憐惜他的兄長曹衝早亡,對他和他的同母兄曹據比較關照,他從小就和曹睿比較親近。早在曹植向曹睿進諫重用宗室之前,他就是曹睿信任的人。
他對曹睿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思又豈能不瞭解。
何況他也非常清楚,曹植進入關中的確是九死一生,若是戰死在陣前,靈魂回到宛城,向曹睿道個別,倒也不是不可能。
“我也希望我的夢是反的。”曹睿捂住臉,良久才止住了抽噎,心有餘悸的說道:“我也希望王叔能夠收復關中,可是我的心裡……”
“唉,陛下這是太緊張了。”曹宇伸出手。想和小時候一樣撫撫曹睿的背來安慰他,可是伸到一半,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人不再是那個內向沉默的孩子,而是手握生殺大權的皇帝,不由得又把手縮了回去。
……
曹植戰死。魏軍並沒有因此崩潰,面對重重包圍的蜀漢軍,他們越發的瘋狂,爲了爭奪曹植的屍體,數百人前仆後繼,直到全部戰死在陣前。親衛營無一生還。層層疊疊的屍體圍着依然挺立的曹植,像是一座封丘。
他們的亡命反擊給蜀漢軍造成了近兩千人的傷亡,戰鬥雖然結束了良久,可是那慘烈的氣氛卻遲遲沒有散去。當陽光再一次照進河谷,照在那些憤怒的面孔上,所有的蜀漢軍將士都沉默了。
曹植敗了。可他又何嘗敗了。即使是那些還不知道有兩千魏軍騎兵衝過了大陣的將士,也被曹植壯烈的遺容所震撼。曹植滿臉血污,可是他的臉上卻沒有痛苦,只有解脫,圓睜的雙目中彷彿還有一抹淡淡的笑意。
沒有人建議砍下曹植的首級,諸葛亮下令收斂所有戰死的士卒,不論是魏軍還是蜀漢軍。他來到了曹植的大營。看到一地的灰燼,那些都是曹植燒掉的公文。可想而知,在出陣之前,曹植就已經抱有必死之心。看到這一切,諸葛亮凜然心驚,他知道魏軍強大的戰鬥力來自於哪裡了。
中午,戰果清點了出來,魏軍除了夏侯霸帶走的兩千多騎兵,還有輜重營的三千多重傷士卒,其他的全部戰死。總人數是八千八百二十五人。至少有一半人是死在蜀漢軍的弓弩和霹靂車之下,真正戰死的人只有四千餘人,可是這四千餘人卻給蜀漢軍帶來了近六千人的傷亡。
如果不是蜀漢軍有強大的軍械和裝備,不是有陣可守,最後的結果還真是難說。
看完報告。諸葛亮召集衆將議事,把戰報通報給所有的將領。這時候,纔有人知道魏軍還有漏網的,夏侯霸帶了兩千多騎兵已經殺向姜維的後方,不禁大吃一驚,大帳裡頓時騷亂起來。
姜維只有兩萬人,面對張郃的衝擊,他本來就已經很吃力了,如果再被夏侯霸從背後襲擊,後果將不堪設想。很可能在幾天之後,他們將面對張郃四萬步騎的猛烈攻擊。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了那兩個方陣的將領臉上。那二人大驚失色,跪倒在地,連連叩首,卻不敢求饒。因爲他們知道諸葛亮丞相微功必賞,纖惡必糾,求饒是沒有用的,更何況他們還犯下了如此嚴重的錯誤。
“你們的家人我會照顧的。”諸葛亮揮了揮手,下令把他們二人拖出去斬首。
片刻之後,兩顆血淋淋的首級擺在了諸葛亮的案前。
大營裡鴉雀無聲,誰也不敢說話。
諸葛亮站了起來,威嚴的目光掃過所有人的面孔。他淡淡的說道:“戰場乃死生之地,任何人都不能掉以輕心,稍有疏忽都可能引起大患。因爲他們兩個人的疏忽,我們還要面對一場惡戰。不過我們能擊敗曹植,也就能擊敗張郃。請諸君做好準備,不可懈怠。衆志成城,只要大家各盡職守,我們一定能最得更大的勝利,把魏軍拒之門外,守住關中。”
衆將轟然應諾。
……
成都,驃騎將軍府。
李嚴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圍坐在一旁的掾吏們也不敢大聲說話。丞相不在成都,驃騎將軍獨掌大權,任何人都不敢輕易的違逆他,以免招來無妄之災。與諸葛丞相的以法治國不同,李嚴更加情緒化,而且他也是《蜀科》的制訂者之一,對律法的精通,讓他面對任何人的反駁都能找到一套有利於自己的說辭。在這樣的情況下,除非是吃了熊心豹膽,才能和他對着幹。
“丞相在關中與魏軍作戰,臥雪吞冰,辛苦備至,尚無一句怨言,諸君在成都安居,僅僅是多做了一些份內的事,就再三抱怨,這是何道理?”李嚴的聲音冰冷,帶着不言而喻的威嚴。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和善的人,現在大權在握,更不需要對任何人假以顏色。“關中沃野千里,佔領關中對興復漢室有多麼重要,我相信就是最糊塗的人也能明白其中的道理。曹植孤軍深入,你們以爲他是個有勇無謀?不,這正是說明了關中的重要。”
李嚴咳嗽了一聲,端起案上的杯子,呷了一口水,潤了潤嗓子,繼續訓話。他已經收到了諸葛亮的急報,曹植突入關中,情況很危急,要想堅持下去,就需要大量的糧食支援。有了這個再正當不過的理由,李嚴當然要進一步的催逼屬下徵糧。
被他催得喘不過氣來的不僅是驃騎將軍府的掾吏,還有丞相府的掾吏。諸葛亮不在成都,蔣琬又去了零陵,僅剩下一個留府長史張裔支撐局面。張裔是成都人,卻和諸葛亮相交莫逆,頗得諸葛亮信任。此刻,他明知李嚴是趁勢奪權卻無可奈何,他如果和李嚴對着幹,在關中的諸葛亮必然會有斷糧的危險。
可是籌糧也不是易事,益州兩年大熟,魏霸又從交州運來了大量的稻米,可是在李嚴的運作下,大量的糧食運到了新城,再也撥不出多少糧食來支援關中了。面對李嚴義正辭嚴的指責,性子本來就有些急的張裔急得滿頭大汗,語無倫次。
看着臉色發白的張裔,李嚴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只要能把張裔壓制住,丞相府就再也沒有人能和他對抗了。而張裔一旦沒有了諸葛亮的支持,他就什麼也不是。他是成都人,卻和成都人交往得有限,他依附諸葛亮,卻和荊襄系相處得並不和睦。上一次諸葛亮進駐漢中時,他也是留府長史,卻和司鹽校尉岑述發生了矛盾,以至於諸葛亮要親自寫信給他。
這樣的一個人又怎麼可能是他的對手。而張裔反對孟達兵出新城的理由又是那麼站不住腳,作爲一個曾經被孫權生擒的敗軍之將,張裔在軍事上的威望更不及他萬一,根本沒什麼發言權。
張裔辯不過李嚴,又不能拂袖而去,只能苦熬。其他人就更不敢多嘴了,戰戰兢兢的聽李嚴訓話。他們忽然感覺到,相比於李嚴,諸葛亮雖然嚴苛一些,至少還講些道理,不會做得這麼肆無忌憚。誰不知道李嚴堅持有孟達出兵襄陽是東州系的利益所致,這本來無可厚非,可是李嚴一邊嘴上說着關中重要,一邊卻將有限的糧食供應給孟達,置諸葛亮的主力於不顧,這顯然有些過分了。
看着敢怒不敢言的掾吏們,李嚴心裡暗自冷笑。他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可是他相信他們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所有人都以爲魏帝曹睿在宛城,南陽必然有重兵守護,可是他們卻不知道曹魏的主力都在關中,南陽只剩下司馬懿不到兩萬人的兵力,此時此刻攻擊宛城,正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一旦宛城危急,關中之圍自解。關中再重要,難道還比洛陽重要嗎?
等我兵出宛洛,逼得曹睿遷都,諸葛丞相在關中的功勞又算得了什麼?要什麼與人爲善,建功立業,獨攬大權,口含天憲,纔有說話的資格。他雖然要與諸葛亮爭權,卻非常同意諸葛亮的一句話,劉璋之所以失去益州,就是因爲他太縱容這些人了,現在只有以嚴刑峻法治理益州,纔有可能以一州之地爭衡天下。鄉愿是治理不好益州的。
李嚴暗自冷笑,繼續聲色俱厲的訓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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