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與一手按着腰刀慢慢走過來,每一步都滿蓄着風雷。
他身上有堅硬的甲冑,日光下閃出萬點銀光。然而臉是冷的,胸口的鏡甲像他的心,大概也是冷的。
他沒有想象當中的失態,表情控制得很好。看着他們,像在看街上擦肩而過的陌生人。
到底要有怎樣冷冽的性情,才能做到任何時候都是得體的?布暖不懂,她想舅舅對她沒有賀蘭預料中的感情。她僅僅抱有的一點奢望也破滅了,他不愛她,只是規矩嚴,不得不管束她。
他的眼裡無波,甚至連眉毛都沒有皺一下。武弁擋甲的金屬和皮革相撞,發出沉悶的聲響。他微微擡起下頜,隱約顯出一副探究和輕慢的神氣。
悲涼的情緒漫天升騰起來,她伶仃站着,指甲緊緊攥進肉裡去。深深吸口氣,真疼!疼了也好,在她心灰意冷的時候,多少還有一點可以托賴的清明。
容與越走越近,她不敢直愣愣的看過去,她心虛沒底氣。間或瞥一眼,才發現虔化門上原來還有一個人——那是個俊秀的青年,紫袍金冠,富貴已極的排場。生得又是龍章鳳質的模樣,在那裡笑吟吟的負手立着。殿頂的日光斜斜照着他,一半明得耀眼,一半暗得隱晦。
布暖扭過身看賀蘭,他表情的突然轉變應該就是在那年輕人出現之後吧!她似懂非懂的琢磨,莫非他夜夜北望,盼的就是那個人麼?她癡癡的想,他果然是喜歡男人的,好好的一個翩翩郎君,做什麼要斷袖呢?可惜了兒的!
她謂嘆的當口容與已至眼前,還是賀蘭先回過神來,拱着手熱絡道,“真巧,咱們正要走,前後腳的,差一點兒就錯過了。暖兒說熱,我纔想着到前面金井裡給她打些水盥洗盥洗。你瞧瞧,脖子上都有汗呢!這丫頭,果然是深閨裡的小姐。案後坐上三五個時辰就不成了,要人捏手捏腿的。胃口又不好,我怕她身子頂不住,正想往北衙找上將軍,問問她平素愛吃什麼,我好打發家裡人開小竈給她帶進來。這會子遇上了倒好,也省得跑一趟。”
布暖在邊上聽得寒毛直豎,暗忖着賀蘭口才真好,死的都能說成活的。分明日日壓榨她,讓她伺候茶水伺候巾櫛,到這時候全反過來了。眼下他說什麼都不好反駁,她把頭悶得更低,死盯着容與的皁靴,然後看見另一雙描龍鏤金的高頭履踏進視線。
“我早就聽聞蘭臺新進的女官是六郎家的小姐,想必這位就是吧!”那金石之音像珠玉落在琴絃上,清透得淙然有聲。
尊崇的着裝,無可比擬的風儀,這纔是真正的天皇貴胄!布暖愈發卑微的垂首,聽見容與說,“回殿下,正是家下外甥。景升豚犬,詮才末學之輩,叫殿下見笑了。”沉聲對布暖道,“還不來見過太子殿下!”
布暖叫他一喝嚇了一跳,忙斂袍伏地行稽首禮。這會子只暗暗吐舌頭,賀蘭是該苦惱,戀上誰不好,偏是當今太子李弘。這隔山隔海的距離真不比自己好多少,這麼一來也覺他可憐,生出了點兒惺惺相惜的味道來。
李弘彎腰虛扶道,“快免禮,我和你舅舅是至交,私下裡不必拘禮。”
布暖起身打拱,“殿下寬宏,奴不勝惶恐。”
李弘聞言笑起來,“我才說什麼來着,好好的姑娘家入了官場,也學得男人家行禮說話,真難爲她了。”
畢竟那是太子,太子面前總不免處處留神。容與有火氣不好發作出來,只淡淡望着賀蘭道,“叫監史費心了,她有痓夏的毛病,隔着竈頭只怕吃不慣。若監史能行方便,在下自然吩咐府裡置辦吃食,不勞監史大駕。”
空氣中有靜靜的殺機,不習武的人感受不到。賀蘭飛眼乜李弘,轉而挑着脣角道,“上將軍何須見外,我同冬司簿交好,她如今在我門下任職,對她起居一應照料,常住義不容辭。”言罷爲表親近伸手環她的腰,溫言嗔道,“在我跟前能言善辯,見了舅舅,竟成了鋸嘴的葫蘆麼?”
容與怒火直拱起來,他恨賀蘭的明目張膽,更恨布暖模棱兩可的溫吞態度。他花了多大的氣力去剋制,纔不至於把賀蘭搭在她腰上的手臂缷下來。
他不求她迴應他的愛,因爲不能夠,世俗不容許這樣的感情。可她不能自尊自愛些麼?雲英未嫁的姑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和男人舉止曖昧勾纏不清。那麼揹着人又是怎麼樣一副光景,他簡直連想都不敢想!
他忍得人打顫,這炎炎烈日照不亮他心底的陰霾。他用力握着腰刀的刀柄,凸起的纏絲紋路深深烙進掌心裡。他眯着眼凝視她——湖蘭緞面襴袍、週週正正的皁紗展角襥頭,眉若遠山,面若瓊玉……多美好的纖麗的人!他在腦子裡描繪了千遍萬遍的輪廓,正脆弱的倚在別人身旁。他覺得心臟被人下死手捏了一記,鈍鈍的、渾濁的、血肉模糊的痛起來。
布暖還是木訥樣子,賀蘭的戲演得是不是過了點?難道也有試探李弘的用意麼?她假作不經意的掃視李弘的臉,李弘的笑靨更深了,他看着賀蘭,忖了忖啓脣道,“表兄好事將近了麼?前日太液池晚宴上,敏月還抱怨哥哥怎麼到如今都不見有動靜呢!”
布暖頭皮一凜,這是什麼情況?弄巧成拙了麼?她錯愕的看容與,他別過臉去,半晌才道,“殿下誤會了,容與的外甥女早就同晤歌有了婚約,只怕監史是白費心思了。”
布暖垂着眼,心杳杳往下飄墜。舅舅對賀蘭有偏見,於是很順當的把她歸到藍笙名下。她悲哀的想,她多像個馬球,被他拋過來又扔過去。因爲他是長輩,手裡掌握着絕對的權威。他要把她配給誰,甚至不需要詢問她的意思。前一刻還板着臉拒絕藍笙,回過頭想想改了主意,重又調轉過槍頭來。橫豎小輩的婚姻,就是長輩一句話的事兒。
李弘似乎悵然,點了點頭道,“原來許了晤歌,也好,還是一家子!”
賀蘭也不順着話茬強調什麼,在他看來這樣已經夠了,沈容與連氣息都亂了,他的目的也達到了。嫉妒和憤怒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情緒,有時候會混爲一談,但大多數情況下還是能夠分辨的。
讓他看不透的還是弘,永遠的若即若離,像鈍刀子殺人。跳躍的金落在他的發冠上,他疏淡的一點笑,成爲點燃他的導火索。他望着他,“聽說太子妃人選訂下了?我還沒來得及恭喜殿下呢!衛司少卿楊思儉之女麼……常聽聞這位娘子才貌無雙,殿下豔福不淺吶!”
李弘臉上的笑容漸漸隱退,然後重又緩慢的爬上來,“這樣算來我還快了表兄一步呢!”
賀蘭陰惻惻拉伸嘴角,表情看來有些猙獰。他抽了汗巾出來,握在手裡變成柔軟的扭曲的一團。踅過身對布暖道,“你不是熱麼,我替你絞帕子去。你同舅舅說說體己話,我過會兒來尋你。”
李弘接口道,“我恰巧要往史館辦事去,順路一道走吧!”
他們兩人一前一後逶迤去了,布暖感嘆着這是何等暗潮洶涌的對決啊!最後不是賀蘭和容與,倒換成了賀蘭和李弘。果然世事難料,他也沒想到李弘和容與會一起來,弄來弄去戰火蔓延,真正燒到了自己身上。
“我瞧了這半日,你眼裡可曾有我?”她的視線還在追隨着別人,容與所有的隱忍幾乎喪失殆盡。他擰着眉,厲聲道,“你腦子裡可還有祖宗王法?”
布暖怯怯一縮,才意識到自己處境堪憂。她想開口問安,卻被他拉了手肘往恭禮門上拖。他用了很大的力氣,簡直不顧她死活似的。她越掙他鉗制得越緊,她痛極,央求着,“我錯了,沒給舅舅行禮,下次再不敢了。舅舅快放開我,我好疼……”
好疼嗎?再疼疼得過他?
他對她的悲鳴充耳不聞,他恨她,恨不得掐死她!爲什麼她不自愛?爲什麼要和賀蘭敏之親熱得那樣?大庭廣衆下啊,那條路有多少人往來走動?他們這等失體統的舉動若是被有心之人呈報上去,驚動了尚宮局,進而報內官直至天后,那時要怎麼料理?
他怒不可遏,恭禮門上有個夾道,長不過十餘丈,是早前屯放史館書架子用的。後來史館擴大,這地方就廢棄了,如今正好借來一用。
他把她拉過去,守門禁軍忙迎上來,叉手道,“末將聽候大都督調遣。”說着斜眼打量布暖,躑躅着,“這……”
容與道,“你們別管,給我退遠一些。”
兩個禁軍會意道是,躬身打揖直退到三丈開外。他見人走遠了方奮力把她推進夾道,砰地關上了腰門。
布暖真有些怕了,邊揉着腕子邊曲腿納福,“暖兒錯了,請舅舅息怒!”
他什麼都聽不進去,不對!一切都不對!計較她沒有及時行禮只是借題發揮的由頭,他在意的是她的態度。她明明說過她不愛賀蘭,爲什麼又和他糾纏在一起?叫他如何信任她?叫他如何寬慰自己?是,她大了,總歸會有自己的感情。她有權選擇喜歡的人,可爲什麼偏偏是賀蘭?她不知道他有個驕奢淫/逸的惡名麼?她瞧上他什麼?一副空空的皮囊,還有滿口的花言巧語?
他對她太過失望,她不應該是這樣的!他一直以爲她有思想有見地,比他見過的所有女人悟性都要高。可到頭來他高估了她,墜入情網便無可救藥。如果遇上了對的人,她可以全心全意。但現在她要和賀蘭那樣的人一起墮落,他無法容忍!
布暖倚牆望着他,她從沒見過他有這樣可怕的神情,臉青了,嘴脣也白了。這麼大熱的天啊,他居然瑟瑟發顫。
她應該高興嗎?他那麼氣憤是在意她嗎?是在吃醋嗎?
“你……”他幾乎說不出話來,調整了半天才道,“到底爲什麼?你說過不愛他的,剛剛我看到的又是怎麼回事?”
心底有小小的火花迸發出來,她想他也許真的是愛她的。哪怕只有一點點,他對她並不是無動於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