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梅林入西邊園子,迎頭就碰上了老夫人身邊的尚嬤嬤。
“大小姐,奴婢正要往樓裡尋你呢,正好在這兒遇到了!”尚嬤嬤急吼吼吩咐身後丫頭,“快給娘子扮上,老夫人和六公子等着呢!”
布暖給她們拉進亭子裡上下襬弄,頓時失了方寸,驚惶道,“這是幹什麼?”
尚嬤嬤一頭給她盤髻,一頭道,“小姐別怕,是借小姐應個急。六公子不明不白惹了晦氣,有個宋家小姐害了相思,叫陽城郡主說媒,六公子知道了一口就回絕了。昨兒郡主千歲差人給宋家回信兒,叫絕了這念想,誰知道宋小姐鬧得抹脖子上吊,說不活了。她家裡爺孃怕她真走了窄道,今兒帶了她來府裡求六公子救命。”
她的頭髮叫她們扯得生疼,嘶嘶吸着涼氣,暈頭轉向問,“那打扮我做什麼?難不成還叫我和宋小姐比誰美麼?”
尚嬤嬤拍手笑道,“正是呢!老夫人可憐人家姑娘,原想先留下她收在房裡侍奉六公子,等六公子大婚過後再開臉。誰知道六公子橫了心不答應,老夫人沒計奈何,拿知閒小姐說事兒,說要聽少夫人意思。那宋家聽了不肯作罷,偏要求見少夫人,還說見不着就在府外頭搭棚子過夜。知閒小姐這會人子在高陵呢,怎麼見法?府裡只有大小姐了,只好勞大小姐擋駕,算幫了六公子的忙。”
布暖撅起了嘴,怎麼想到這出?幫舅舅的忙她是義不容辭的,可叫她扮知閒頂她的名頭,她還真是不太高興。
尚嬤嬤飛快挽成個倭墮髻,邊往她頭上插華勝步搖邊道,“大小姐多擔待吧,不是到了這當口也不能出此下策。要是外人斷不能用這法子,橫豎自己舅舅,也沒那麼多忌諱。”
爲了合乎將軍夫人的身份,布暖轉眼給打扮成了華貴的少婦。鉛粉把臉塗抹得煞白,嘴脣卻悍然的紅。額頭貼着雲母花鈿,滿頭的插金戴銀,脖子上的纓絡繁縟,層層疊疊直垂到腰眼去。
她很是不安,揪着尚嬤嬤手說,“叫我扮我也扮不好,這是要和人吵架擺臉子,我沒幹過這個呀,這怎麼成!”
尚嬤嬤和邊上人掩口笑道,“娘子善性,我們都知道的。要說起來,閨閣裡的姑娘誰幹過這個?要不是逼得沒轍了,老夫人也不能這麼施排。娘子只管放心,到了那裡用不着多說話,只一口咬定不叫六公子納妾,要夫妻兩個到老,沒別人容身的地兒,就行了。”
她聽了愈發失措,宋小姐要打發掉是一定的,叫她說那些話,她真是一句都說不出口來。
她求救式的看香儂,香儂使勁捏着手裡的傘柄,“嬤嬤,老夫人沒叫露個臉就走麼?萬一咱們小姐出了紕漏,不是全功盡棄麼!”
尚嬤嬤麻利兒給布暖披畫帛,又指派人拿雲頭履來,抽了空道,“小姐做好做歹要挺住!唉,要不是六公子執意不肯,何至於弄出這笑話來!其實那宋小姐也是個美人胚子,出身不低,談吐也有成算。這樣的齊全,幹什麼不去當個主子夫人,倒情願在沈家門下做二房姨娘!偏人家還不要,鬧得尋死覓活的,竟是名聲也不顧了!”
是啊,愛一個人可以愛到如此地步,即便是逆水行舟,也要破浪而上。只是這樣好麼?愛得不顧一切,怕會焚燒自己,也殃及他人。
布暖腦子裡亂哄哄的,任由她們推着進了西苑。這是個鬧劇,她還要莫名其妙參與進來。就沒有別的辦法嗎?爲什麼要裝成知閒?她明明和知閒一點都不像!
還在糾結中,人已經進了廳堂門上。霎時十幾雙眼睛望過來,她不由一凜,這滿屋子猶如戰場的氣氛令人窒息!宋家夫婦都來了,帶了四個婆子丫頭侍候他家小姐。另有兩個戴武弁的年輕人,大約是子侄輩來做說客的。各人臉上都帶着謙卑的神情,看她的目光閃躲,很有些委曲求全的味道。
她在人堆裡搜尋宋小姐,那宋小姐原本緊捱她母親坐着,見她來了忙站起來,兩隻手放也不是,握也不是,十分侷促不安。大概是因爲下了氣兒來求做偏房的,打扮上不敢越過次序去,只穿着玉色的連枝裙,頭上倒插着一對披霞蓮蓬簪,素靜得像往庵堂裡拜佛似的。精神頭又不太濟,臉色青白憔悴,想是心上折磨得久了,兩頰塌陷下去,有點尖嘴縮腮的樣兒。
布暖看着她,頗感到詞窮的無奈。暗裡可憐她,卻不好做在臉上。睃了睃容與,他穿了件櫻白桑絲襴袍,頭上是青玉粱冠,在那裡立着,沒顯得有什麼不自在。布暖替宋小姐難過,他可以做到這樣平靜!上將軍,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幾十萬大軍握在股掌之間,哪裡會把這種事放在眼裡!
他面上嚴謹驕矜,視線掃過來,似乎饒有興致。瞧見她這副富貴已極的妝點,慢慢側過臉去,深深的笑意幾乎要滿溢出來。
布暖昂了昂頭,心裡抱怨着,要不是爲了他,她用得着弄成這樣麼?他還笑?真不像話!
她吸了口氣,做勢沉穩上前向老夫人行禮,“給老夫人請安。”
藺氏擡了擡手,眼梢皆是疲憊。估摸着應付宋家人的纏夾已經勞心到了筋疲力盡,這會兒乏得連口都不願意開了。
宋夫人慌忙示意女兒給布暖見禮,那宋小姐怯生生挪步,自己腿上沒力,左右叫兩個婢女扶着,這就要衝布暖跪下去。
布暖唬了一跳,伸手攙住了道,“這可不敢當,有話說話,別這麼的,不好看相。”
那宋小姐訕訕的,面色越發蒼白。布暖頓時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比較有分量,雖過意不去,卻又挺沾沾自喜。
宋小姐退後一步,到底還是跪了下去。布暖還沒得意完,便生受了人家一個響頭。待要去扶已經晚了,她茫然看着這位病歪歪的美人以頭杵地,自己怔忡站在那裡先亂了陣腳。
在宋家看來這是偏房給正房的孝敬,只要磕了頭,就是大半個沈家人了。將來要在一個屋檐下過日子,宋家小姐是知書達理的,恪盡了妾的本分。以後要靠少夫人多幫襯,求少夫人容人,手底下賞碗飯吃。
布暖很想知道,如果知閒在,面對這種情況,她會怎麼處理。反正自己是很反感的,簡直像是在受脅迫。不叫她跪她偏跪,這樣子一意孤行的人,就算舅舅答應收她進房裡,日後也是個不好打發的。
容與看着布暖那副憋屈樣兒,幾乎按捺不住要笑出來。瞧瞧她臉上五光十色,越瞧越有意思,越瞧越覺得歡樂。他也不說話,且以旁觀者自居,單看她怎麼應對。
布暖才知道做一個正室要具備多麼強大的心理,當覬覦丈夫的女人登堂入室時,你不能撒潑,要儘可能端莊典雅,用你高尚的笑容讓她羞愧。然後告訴她你和丈夫一路走來多麼不易,你和丈夫的感情多麼堅如磐石,別人想要橫插一腳,簡直就是自尋死路。
她是這麼設想的,也是這麼做的。當老夫人指指她,說“萬事同少夫人商議”,徹底把這個爛攤子扔給她時,她反倒覺得踏實了。她決定用無比謙和的態度讓宋小姐知難而退,於是她說,“坐下吧,坐下好說話。”
宋小姐人是木的,眼睛也是死的,只有望着容與時纔有炯炯的光芒。布暖想,她是真的喜歡容與,否則何至於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什麼都可以騙人,只有眼神騙不了人,如果不是深愛,絕不能盛放得花一樣絢爛。
她原本的確準備開門見山的回絕,可當真事到臨頭,她又擔心自己說得太狠了,斷了人家姑娘活下去的念頭。
太過兩難,她斟酌又斟酌,躊躇又躊躇。不知怎麼說開場白的時候,宋夫人受不了她的拖延戰術了,緊走兩步到她面前。低姿態的半蹲下身子,把手搭在她圈椅的圍子上,愁腸百結的說,“少夫人,我一看你就是個菩薩心腸的善心人。今兒咱們厚着臉皮來,所爲何事,想必你也聽說了。”她尷尬地看看容與,又看看自家女兒,不由垂首嘆息,“說起來怪臊的,都爲了我家這個不孝女。她陷得這樣深,我們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半點不濟事。今日是說帶她來見上將軍,她纔有了點兒人樣。否則日日躺在牀上,幹吊着一口氣,眼見着就不成了。我們這會兒是走投無路,求求少夫人可憐我只有這個女兒,好歹救救她的命吧!”
布暖乜了容與一眼,“做什麼要問我的意思呢?先前老夫人和上將軍沒有表過態麼?我還沒過門,這事不該同我說。”她咳嗽一聲,想了想又補充,“叫我怎麼回你的話呢?我也拿不定主意,倘或不答應你家娘子,回頭說我善妒,是個悍婦。但若是答應她進門,我自己邁不過這關,誰家嫡妻未大婚,側室先納進房的?換了娘子坐我這位置,定然是和我一樣想頭的,是不是?”
宋夫人一迭聲應承,“少夫人說得極是,我也知道是強人所難。要不是到了這個份上,誰也不願意低聲下氣的來求人不是!只怪我這丫頭不爭氣,我爲她眼淚不知流了多少去。女孩兒管教不好,驚了宋家先人陰靈,我日後下去了都沒臉見列祖列宗。”
布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那時自己遇上了晦氣事,母親也是用盡了心思替她周全的。宋小姐無狀,她母親是最可憐的。歷來養子不教是父之過,養女毀了名節,責任自然都得她母親去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