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窗明月滿簾霜,被冷燈殘拂臥牀。
燕子樓中霜月夜,秋來只爲一人長。
鈿暈羅衫色似煙,幾回欲著即潸然。
自從不舞霓裳曲,疊在空箱十一年。
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墓上來。
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
——白居易《燕子樓三首》
無眠的夜晚,一輪明月散發着如煙似霧般的迷濛清輝,伴他靜坐窗下,執着守望那心底的一簾幽夢。輕撫思念的琴絃,心與心的交融瞬時成就了一闋高山的迴響,宛若行雲流水,在寧靜中重複着亙古的詠唱,才明白,紅塵萬千,他仍然只願候她一人,只願爲她碾盡一池墨香。
她始終逗留在他的文字裡,捨不得遠離,成爲他驀然回首時的闌珊燈火。她在他的文字裡不變的癡情,溫暖了他的身心,美麗了他的文墨;他爲她動了心,傾了情,醉了紅塵,只想邀天上的清月入壺,就着那份流淌着的夜色輕煮,任她香飄萬里,獨醉在那柔情蜜意裡,然後,溫一壺酒,與月對盞,把想她念她的字字句句飽蘸濃情,寫進紅塵的最深處。
他知道,任時光輾轉飛逝,任春秋幾度輪迴,他和她前世佇立奈何橋上的深情癡望,喝下孟婆湯前的誓言,都只是爲了今生的相逢與不曾錯過。究竟,是前世的約定,還是今生的情緣,才讓彼此在紅塵深處有了一見傾心的相遇?或許是有了那次滿含深情的凝視與渴望,才喚起了心底久違的柔情,而筆下的詩文卻是無法描繪前世今生情緣的瑰夢。湘靈啊湘靈,今生裡如果不曾有你來過,那將是我流年中最蒼白的一幕,可是你爲什麼來了又要走,連句招呼都不打一聲?
花開幾度,歲月更迭,黛色的夜幕碾過萬千的滾滾紅塵。晨風拂曉中,他枕着她曾經的歡顏淺笑,淚沾衣襟,宛如在風雨中跌跌撞撞一路漂泊而來的小舟,在歲月的風口浪尖承受着狂風暴雨的吹打,卻依然執着地尋覓着那可以讓他停泊的港灣。她就是他靈魂歸依的港灣,自看到她第一眼時,他便知道她是他今生今世的守候,所以無論她走得多遠,逃得多久,他都願意用盡所有的溫柔,穿越她心的隧道,讓淡淡的回眸在怦然心動中酣暢淋漓,默默等待她的歸期。
她說過,春天來了、百花綻放之際,她就會來長安看他。那時,杏花微雨正濡溼符離的風景,也潤了遠方一抹眉端的欣喜。她淡淡地說着,他指端的期盼卻一日日凋零,待到初夏時,春天的花已在記憶裡舊了顏色,偶爾會在陽光下翻曬,卻只剩下一抹落寞殘紅在孤單冷寂中癡癡地追憶着舊時的春傷。於是,不斷在夢境裡揣想她淪落天涯後短暫居住過的城池,卻從來不敢也無從靠近,甚至刻意疏離,因爲害怕心底的想念,終將落入現實的腳邊,變得與想象不符,白白任他念想了這許多年。
她說過,離開他是爲了成全他,爲了讓他謀取錦繡前程。她不想拖累他,所以徹底走出他的世界,沒捎來任何消息,更沒遺下只言片紙。她是鐵了心要與他分道揚鑣,既然如此,找到她又將奈之若何?再次相逢,欣喜過後,面臨的會不會是一場更大的失望?他輕輕地嘆,若不想失望,恐怕唯有將希望留在心底,一直不去觸及,權且當想象是真實,就當自欺,就當自圓其說。然而,他還是無可救藥地想她,時時刻刻。每個孤寂靜謐的夜裡,遠處緩緩流淌的琴音便會在指間氤氳繚繞着,輕輕飄進他憂鬱的心海,而在搖曳的燭光下,他仍端坐案邊守候着悠然一方的她,浸潤在她如陽光般暖暖的微笑裡,把對她的思念寫進一彎冷清的月光,任淡淡的一縷暗香盈滿心房,只想與她相濡以沫,直至老去。
窗外,微風裹挾着十里柔情,撞擊着他惆悵的心扉。頷首沉思,人生如夢如幻,似煙似霧,而她什麼時候才能明白,他內心深處的美麗和寂寞,一直都希望有她來讀懂?世間有百媚千紅,可偏偏是她植入了他的心,溢出了一種執着的愛。爲了與美麗相逢,他深情的詩賦裡吟唱出了無數的離愁,儘管文字堆積起來的情感憔悴了他,他卻絲毫不在意,就那樣任歲月在一旁看着他的苦苦煎熬於風中一寸寸老去,依然在她柔媚撩人、婉轉回旋的目光裡,發誓要用自己畢生的精力去愛她戀她。
湘靈。他再次低低呼喚着她的名字。你聽,窗外撕裂的樹葉青綠脆響,片片飄落在風裡,那參差不齊的脈絡,便是我對你一生一世的眷戀。可知,這些年,一路行走,一路遺忘,即使有再多的風景也只能是意外的襯托,因這世間的依戀執着只是爲你一人。那些曾經最美的也是最深的情感,同樣也是最易受到傷害的,而承受這一切的不僅僅是你是我,還有那些與我志同道合的詩朋摯友,所以每當我呢喃着把對你的相思寫進詩文的時候,惆悵的從來都絕不只有在紙端兩兩相望的你和我。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曾經,在寫給你的無數封信裡,我跟你提到過的元微之和劉夢得。他們和我一樣,空有一腔抱負,卻總是沒有施展的機會,因爲才華橫溢,屢屢遭受實權派的排擠打擊。元和五年,我最好的朋友元稹,也就是微之,因爲受我牽連被貶入蠻荒之地的江陵,還有劉夢得、柳宗元也早因爲黨爭久貶異地。就在今年春天,好不容易纔把他們從貶地盼回京師,指望着與他們再續前緣,在曲江畔流連把盞、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沒想到執政者卻以劉夢得的一首《玄都觀桃花》詩語涉譏諷爲由,將他和柳宗元等同僚同時貶出京師。而微之亦因與他們多有往來而被貶通州,甚至來不及安頓家小,就再一次灰頭土臉地離開了長安。
留在長安?在朝爲官?難道這一切真的就是你對我寄予的厚望?你真的以爲我在長安爲官就可以得到永恆的幸福和快樂嗎?不,這些年我從來沒有真正快樂過,而這一切都是因爲你已不在。如今,微之和夢得又相繼離我而去,前程難料,生死未卜,你就當真忍心繼續藏身天涯海角,任我在這裡行屍走肉般地活着嗎?失去了你,我黯然傷神的目光早已在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上畫上了句號,堆砌的文字也不再像從前那樣纏綿悱惻,幾乎透明得可以一眼便看到真心,淨化到毫不費力便可以深入靈魂,而言行舉止也不再像從前那樣輕浮,可以旁若無人地坐在青石板上,數着星星等你到天明。我累了,真的累了,可我還是不知道,應該選擇放下或是遺忘,或許,當我不再念你想你的時候,便是決絕的開始,然而,這終不是我想要的,永遠都不想要。
人生自古多情癡。你可知,我爲你留下了一方清雅的角落,要讓純真的愛意永遠駐留?亦可知,一紙素箋,我只想與你在最深的紅塵裡拈墨聞香,對詩吟誦?還記得你我在符離結識的張仲素張大人嗎?也就是那個曾在你家門前桃樹下向你討水喝的繪之兄,他已經當上司勳員外郎了。昨日他來看我,還帶來了三首婉麗清芬的《燕子樓》詩。嗯,燕子樓,就是徐州的那座燕子樓,那一年,我在給你寄去的信箋裡一再提到它,不知道你還有沒有印象?貞元十九年,因爲我們的婚事再次遭到母親大人的阻撓,悲憤中,我在友人的陪同下,由洛陽踏上了東去徐州的路程。在那裡,我拜訪了尚書張愔大人,並結識了他的愛妾關盼盼,那個美豔嫋娜得無以復加的北方佳人。是的,她是名副其實的北方佳人,酒席間,我曾爲她寫下“醉嬌勝不得,風嫋牡丹花”的詩句,一歡而去,爾後絕不相聞,屈指數來,至今已有十二年了。
繪之兄的《燕子樓》三首,都是爲盼盼有感而作。繪之兄曾經任職武寧軍中,所以對盼盼的始末了然於胸。那一年,我離開徐州不久,尚書張愔便即作古,歸葬洛陽。聽繪之兄說,張尚書沒後,姬妾散亡,唯盼盼始終無法忘情,不肯離去,就一直居住在張氏徐州舊第的燕子樓中,居是樓十餘年,幽獨塊然,於今尚在,所以繪之兄才作詩以哀其志:
樓上殘燈伴曉霜,獨眠人起合歡牀。
相思***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長。
北邙松柏鎖愁煙,燕子樓人思悄然。
自埋劍履歌塵散,紅袖香消已十年。
適看鴻雁岳陽回,又睹玄禽逼社來。
瑤瑟玉簫無意緒,任從蛛網任從灰。
那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啊!她對尚書大人的癡情,令我輩多有愧顏。可是湘靈,難道你對我的感情還不如一個曾經淪落風塵的女子對她鍾愛之人深摯真切嗎?你走了,無數個日日夜夜裡,我都強逼着自己,不再想念你的笑靨,不再想念你的聲音,不再想念你的陪伴,不再想念一個人的獨舞,不再想念仰望天空的蒼涼,甚至不再想念行走在同一片夜空下的溫婉浪漫。可是,說好不想念,爲何還會感覺到窒息的痛楚?一段情,發生了,經歷了,便是一生的情緣;兩個人,相遇了,相愛了,便是一世的愛戀。而你爲何偏偏選擇離我而去,只留我一人空守孤寂,彷彿那獨寢燕子樓中的盼盼,始終爲所愛之人悲咽,爲所愛之人傷懷,爲所愛之人哭泣,爲所愛之人心痛,還多了一份長長的忐忑與擔心。
窗外,小鳥在枝頭輕唱,那聲聲的鳴叫婉轉而纏綿,卻教聽的人柔腸寸斷。摯愛的人乘風遠逸,又有幾個人能像盼盼那樣始終徜徉於無望的期盼中坐等季節穿越愛情,任如潮的思緒在春夏秋冬的輪迴中鋪就一條新的情戀之路?湘靈啊湘靈,可知道,你不在的日子裡,卻有我幽幽心緒,留一抹清愁,在遐想的時光裡,始終守候着你的歸期?
今夜,爲你,我緊握湖筆,碾盡一池墨香,於一字字、一句句的詩行間,淺吟低唱起深深的情、濃濃的愛,任紅塵中浮動的情緣暗香,成爲你我一生的眷戀;今夜,爲逝去的歲月,我飲盡一杯清酒,爲我們曾經的刻骨銘心塗抹上最後一道彩虹,替故事的結局續上殘缺的標誌,儘管騰空一切的心,彷彿一座空曠的荒山野嶺,漫天飛舞的碎片勉強能拼湊出你的輪廓,可是,過去的過去,又該如何回去?那流光溢彩的思念中,芳華依舊,情絲千萬縷,已在筆下纏繞成了千千心結,欲語還休。然而,在何時,我才能駕着一葉輕舟,划向你心海的港灣?
他不知道。他什麼都不知道。捧讀着謄抄下的張仲素的三首《燕子樓》絕句,眼前一再浮現出十二年前在徐州張尚書府裡結識的那位衣裝嫋娜、姿容絕世的女子。她的名字叫盼盼,她爲自己鍾愛的男子奉獻了一生的韶華與冶豔,最後卻甘願放棄燈紅酒綠的生活,獨守在寂寂的燕子樓中,只爲心中永存的那一份愛、一份牽掛、一片相思。“樓上殘燈伴曉霜,獨眠人起合歡牀。相思***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長。”低聲吟誦着繪之兄通篇沐着美麗憂愁的文字,他的心開始變得莫名疼痛起來。盼盼對張愔的癡情,正如他對湘靈的不捨,可是這莽莽紅塵中,他該去哪裡才能尋回那份丟失了的依戀呢?
作詩。是的,這時候,還有什麼比作詩更能將他心底的沉痛表露得一覽無餘?於是,輕點硯墨,和着張仲素的三首絕句,一口氣便在一箋素紙上寫下三首備極悽婉的絕句來。字字句句,都糾葛着他心底的哀怨,似是爲燕子樓中的盼盼而作,卻又是爲那遠在天涯的湘靈而寫:
滿窗明月滿簾霜,被冷燈殘拂臥牀。
燕子樓中霜月夜,秋來只爲一人長。
鈿暈羅衫色似煙,幾回欲著即潸然。
自從不舞霓裳曲,疊在空箱十一年。
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墓上來。
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
——白居易《燕子樓三首》
幾度風雨,幾度春秋,暗涌於心的激情於似水流年中悄然逝去,再回首,她依然笑靨如花,而他卻兩鬢添霜。棋子閒落燈花處,窗外那些美到蝕骨的白牡丹,總是隨風徜徉,任清新馥郁的幽香撲面而來。揮揮手,送走憂傷,撫平痛楚,抹去印跡,無論心中有多少難言的隱忍,在此時,只想與她琴瑟和鳴,共奏愛的永恆……
溫婉柔暖的初夏之夜,朦朧的月光斜斜映入窗內,以爲可以伸手握到一把歡喜,卻不料觸摸到的只是眼前的潮溼一片。只怕是回憶觸痛了心底的隱秘,那些曾經牽手一起走過的風雲歲月,此時此刻,落入他的眼底,竟有了種望穿秋水般的縹緲迷離,散發着濃濃的憂傷,正悠悠浮過錦瑟年華的天空,一任指尖打撈起的溫柔,徘徊於分岔路口,不斷走走停停。
夜未央,夢醒時分,抽泣的聲音一直迴繞在耳畔,沒有想她,可眼淚的肆意流淌,讓他不得不強逼自己封鎖有關她的所有記憶,然而,卻又無法抑制對她的思念。鋪開詩箋,淡淡的墨香切斷思緒,筆下模糊的字跡,深藏着清晰而又純真的青澀愛戀。此時此刻,唯願在她的傾聽裡化作一曲嫋嫋的琴音,高高低低地傾訴自己不變的衷情,切莫負了紅顏;唯願在她的凝望中化作一行深情的詩賦,平平仄仄地書寫自己永恆的心聲,切莫負了愛戀。琴韻悠長,聲聲繚繞在有她的夢裡水鄉;墨染素箋,頁頁浸滿對她的濃濃癡戀。沒有她相伴左右的夜晚,他只能傾盡心力,研一硯濃墨,用文字與她情牽一生,繼續徜徉在書香墨氣裡,沉醉在繾綣旖旎中……
“滿窗明月滿簾霜,被冷燈殘拂臥牀。”那場風輕雲淡的離別之初,他日夜流連於花街柳巷,沉醉於紙醉金迷的浮華中無法自拔。就着歌女阿軟含情脈脈遞到嘴邊的酒盅,他輕輕呡一口上好的女兒紅,望着她微紅的面頰,再也沒有想到湘靈的一顰一笑、一點一滴,只是醒來後才知道,原來不是不會想,而是不敢想,因爲想起便會撕心裂肺地痛。
張尚書棄世後,愛妾關盼盼靜守香閨,如是者十年有餘,陪伴她的唯有滿窗的明月光,滿簾的秋霜,還有那冷了的衾被,和那搖曳昏黃的燈火。她就那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守在燕子樓中,卻不知道究竟是在等待情郎的歸來,還是在固執地守候自己當初許下的諾言?他不知道張尚書棄世時,生前得他寵愛的盼盼有沒有發下重誓,但盼盼卻用十年的堅守向世人證明了她的高風亮節,以及對先夫濃得化不開的眷戀。是啊,若不是對愛人愛得無以復加,又有哪個女子會像盼盼那樣爲一個死去經年的男子默默守候十年,足不出戶?
儘管無法洞悉盼盼在燕子樓中是如何度過那寂寂年華,但他明白,百無聊賴的生活填充不了那片她專屬的心靈港灣,即使失去了所有記憶,也不會荒蕪成一片沒有綠意的沙漠。她仍在愛着她的亡夫,愛的天空,因那段不曾萎縮的眷戀而變得晶瑩潤澤;而情的世界,亦因她的守候而變得真實堅韌,即使從未開口,從未向世人索取過什麼,她的心思,他亦能揣度明白幾許。是的,她只想靜靜守在燕子樓中,直盼到香消玉殞的那天,便可與她心愛的男子雙宿雙飛,永遠不再分離。可是,她的心思,地下的張愔能否明白?
恍惚中,他彷彿看到那個一襲素裝的女子,正踏着緩慢的腳步,在淺淺的池水邊緣駐足、俯身,望着水中的自己,已然失去了原有的青春芳華。蒼白的容顏、憔悴的眼神、麻木的雙手,還有未乾的淚痕,想必都是夜裡在夢境中掙扎而遺留下來的印記。他瞪大雙睛緊張地望向她,卻又看到她將青絲撩起,遮住了半邊臉頰,倏忽立起,緩緩朝他身邊走了過來。那究竟是十二年前見過的北方佳人盼盼,還是他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湘靈?
他搖着頭,已然分辨不清朝他走來的女子究竟是盼盼還是湘靈。還沒等他回過神來,那女子卻又輕輕轉過身,朝背離他的方向走了過去。遠處,是一片白霧茫茫的水域,女子走入迷濛的霧靄中,倚欄望着水上行走的舟,那舟似乎也是安靜的,輕悠地搖晃着一片溫馨的靜謐。總覺得佳人足跡所至之處,便應是那般舒緩而悠然的節奏,方能合了那一番雅緻,怡然裡,自有一份讓人心安的妥帖。這樣的時光裡,應該也有一份不用言語闡釋便會明瞭的清雅,仿若深夜,獨自一個人倚着窗扉傾聽遠處依稀飄來的簫聲,那抹嫋然於碧水長天裡的洞徹,便帶了一縷若隱若現的禪意。無須多言,懂的人,自是懂了,不懂的人,終是永遠也不懂……
凝眸,輕風乍起,吹來滿天飛舞的落花,也吹散了那幻境中出現的女子。擡頭,仰望萬里無雲的天際,墨藍色的深邃讓心瞬間遭遇無法避之的寒涼。原來他還在想念,因爲還沒有忘得徹底,亦不敢忘得徹底,所以心底總是在最不經意的時候充盈着一股逼人的寒氣。我愛你,湘靈,是的,我愛你,只此一生,願續來世,就像盼盼對張尚書那份濃得化不開的情。只可惜,心的傾情告白,遙遠的遠方聽不到,湘靈更是無從聽取。
“燕子樓中霜月夜,秋來只爲一人長。”佳人身影消散的方向,掩映在一片蔥鬱的綠意裡,始終都籠着一份綽約多姿的嫵媚和西楚大地獨特的韻致,精緻中又帶着一絲慵懶的氣息,看上去仿若虛幻的景,似乎一不小心,就會跟隨她撲朔迷離的影淡去無蹤。然而,一切的一切卻又都是那般真實地存在着,一眼望過去,彭城張家大宅、燕子樓,全是高高低低的**牆,通通在他眼底流轉着歲月的痕跡。
那縹緲無依、嫋娜而過的女子是盼盼,還是湘靈?他對着一泓清流輕輕地嘆。或許,她是盼盼;或許,她是湘靈;或許,她誰都不是;或許,她誰都是。然而,那燕子樓中的霜月夜,想必秋來也只爲盼盼一人而長,那他的湘靈呢?湘靈是不是也跟隨盼盼藏身在燕子樓中,足不出戶?不,湘靈與盼盼從未謀面,更無從相識,她又怎會藏在盼盼的燕子樓中呢?若真是那樣,倒也了卻了他一塊心病,可他明白,這只不過是他的癡人說夢罷了。
“鈿暈羅衫色似煙,幾回欲著即潸然。”碧荷漲斷清湖,搖曳的荷蕾,只爲等待那驚世的展顏。深居簡出的盼盼手捧舊日的鈿暈羅衫,想起張愔在世時與她的種種燕好,唯願再穿上這些衣裙爲他在廊上一舞,凌波盈然,回眸,嫣然一笑盡芳菲,只爲博他一笑。可是,他去了,再也無法與她把盞共歡,好幾回手捧煙色羅衫正待披身,卻又惹動哀思,只好和着一捧清淚忍痛將它放下。
念他,想他,爲他痛斷肝腸。良辰美景,誰來陪她一醉方休,不問今夕何夕?愛過也好,醉過也好,只因相遇太美,訣別便成全了一場刻骨銘心的真情演繹,倘若可以試着遺忘,又有何不可?
“自從不舞霓裳曲,疊在空箱十一年。”她始終無法將尚書大人忘懷,正如他無法不去想念不知所終的湘靈。張愔棄世後,關盼盼再也沒爲任何人跳過她引以爲傲的《霓裳羽衣曲》,所以那些羅衫便被疊壓在空箱整整十一個年頭。十一個年頭裡,她無時無刻不在忍受着對張愔的刻骨相思,多少次打開箱籠,取出羅衫,夜以繼日地撫摩,想再爲他輕歌曼舞一曲,想再爲他斟上一杯清酒看他歡顏,卻換來自己一場又一場的傷心淚水。
張愔走後,她一直留在燕子樓中,只爲守候一段來無影去無蹤的情緣,可無論是紅塵紛擾,還是歲月靜好,流水潺潺的背後,總有悠然的情思悄悄漫過心頭,讓她終日浸在楚天闊別的憂傷中沉痛復沉痛。無法跨越的距離,猶如彼岸的花兒,開得再豔,終還是凋落成季節的附屬品,伴隨着時光前行的軌道,漸漸在風塵中淡去。她亦終於明白,有些人,有些事,去了便是去了,心裡的綠意也漸漸被消磨殆盡。從此後,只是默默守在樓宇的一角,坐等一場花落的歸期,要與他在另一個世界裡永生相隨。
盼盼自是世間少有的癡情女子,他的湘靈又豈比她遜色?爲了他,她耗盡人生最美好的年華,蹉跎了歲月,錯過了婚期,年過三旬仍然待字閨中,就這一份情意,他這一生又如何報答得了?含着淚花,想着盼盼的情事,喚着湘靈的芳名,他舉杯對流水,獨飲杯中酒,卻是寸寸愁斷腸。此時此刻,他多想她出現在眼前,置之一笑,而後給他一個美麗的轉身,可以讓他清楚地看見心的距離究竟有多遠。即便下一個轉身是她獨舞愛的旋律擁抱空氣,至少還能留存下一絲絲幻想供他慢慢咀嚼。
“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墓上來。”那一年,因貪戀符離的婉約,才得以結識灼灼桃花下抿嘴笑個不停的她;那一月,因癡愛符離的細膩,才聞得她癡絕牽魂的琴音;那一日,更因爲她的優雅,纔開始重拾舊日的詩賦。而今,她已遠去,正如死去經年的張愔,一切都難以挽回。然而,人死不能復生,只要湘靈還活在這個世上,就算耗盡畢生的心血,他也得將她找出來,親手將幸福遞到她的手中。
捧着繪之兄爲盼盼賦就的三首《燕子樓》絕句,冷不防想起春天的時候,有客人從洛陽回至長安,提及曾去張愔的墓前祭拜,又想到那空守燕子樓中的關盼盼,心中的悽惶更是無以言述。尚書大人不在了,癡情的盼盼爲他守節十有一年,怎能不教人欽佩仰慕?而湘靈不在了,他爲什麼還能獨自於長安城中詩酒逍遙?湘靈啊湘靈,不是我愛你愛得不夠深摯,而是實在不知道該爲你做些什麼!我尋不見你,唯有選擇文字的臨摹,一筆一畫,一箋一頁,期盼它的點點滴滴能夠在宣紙上見證愛的奇蹟。可是,你真的打算就此遠遁,不再出現在有我的世界裡嗎?
你知不知道,此時此刻,我多麼希望你能感受到我對你的那份微妙的想念?淡淡的,暖暖的,時而瘋狂,時而寂靜,時而緩緩流淌在心間;又多想此時的你能漫步在雲端水湄,淺笑嫣然地向我走來,說好不再讓我一個人承受思念的滋味,不再讓自己獨自漂泊,不再離開,不再消失,不再傷懷……
我真的不想讓你忍受孤獨的痛苦,不想讓你像盼盼那樣一輩子枯守在死寂得令人窒息的小樓裡。那不是你想要的,也不是我想給你的。時至今日,我只想讓一切都變得靜止,只想讓雙手緊握住流年的溫暖,放任某一段時光,不經意地在心間緩緩穿梭而過,而春光爛漫的阡陌之上,唯有咱倆的愛在蔓延,也唯有咱倆的情在流淌。
“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聽說張尚書墳前栽種的白楊樹已經長大到可以用來做柱子的材料了。十一年的漫長歲月就這樣從指縫間悄然漏去,一切的一切都在不經意間起着莫名的變化。蜻蜓輕輕飛舞,滴翠籠煙,美麗,在月夜下無聲地漫延,倏忽間,他又想起了湘靈,想起了盼盼。是啊,盼盼,那個叫作關盼盼的女子爲張尚書守節十一年,足不出戶,每日每夜都浸在無邊的思念與淚水中淒涼度日,仍是舊年的姣好模樣,與其如此,何不與那心愛之人生死相隨?即便化作灰塵,也總好過一人終日與悲慟做伴啊!
失去了今生最愛的那個人,活着又有什麼意義呢?白居易手捧着新寫好的《燕子樓》絕句三首,凝望着素箋上墨跡未乾的字句,反覆唸叨着“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淚水已然模糊了視線。死去的人已矣,可活着的人還要與痛苦做伴,這樣生不如死的日子還不如自行了斷了的好!湘靈走了,他已心灰意懶,這樣行屍走肉般地活着,亦非他心中所願。那麼,就讓他,還有那個同樣爲愛癡狂的女子關盼盼,一起爲他們所鍾愛的那個人奉獻出他們最寶貴的生命吧!
Tips:
元和十年(815年),詩人張仲素作《燕子樓》詩三首,白居易閱後,當即一一和之,作詩三首,並特地爲此作序雲:
徐州故張尚書有愛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風態。予爲校書郎時,遊徐、泗間,張尚書宴予。酒酣,出盼盼以佐歡。歡甚,予因贈詩云:“醉嬌勝不得,風嫋牡丹花”。一歡而去,爾後絕不相聞,迨茲僅一紀矣。昨日,司勳員外郎張仲素繪之訪予,因吟新詩,有《燕子樓》三首,詞甚婉麗。詰其由,爲盼盼而作也。繪之從事武寧軍累年,頗知盼盼始末,雲:“尚書既歿,歸葬東洛。而彭城有張氏舊第,第中有小樓,名燕子。盼盼念舊愛而不嫁,居是樓十餘年,幽獨塊然。於今尚在。”予愛繪之新詠,感彭城舊遊,因同其題,作三絕句。
以上所謂張尚書者,是名臣張建封之子張愔,做過檢校工部尚書,後又徵爲兵部尚書,未及到任就去世了。盼盼是張愔的小妾,明郎瑛《七修類稿》中稱其姓關,或說姓許,皆不足據,本文解析此詩時取小說之說,定其關姓。另,張仲素《燕子樓》三首是擬託盼盼口吻寫的,所以後人多誤題爲盼盼所作。張詩擬寫盼盼寡居十年中對張尚書的懷念之情,以及自傷之意;白詩遵循了最嚴格的唱和方式,不僅全依張詩原韻,而且依其詩意,只是創造了新語新詞。其中“秋來只爲一人長”“幾回欲著即潸然”“爭教紅粉不成灰”等句,頗見新巧,由此亦可知古人唱和情景,更體現了二人精湛的藝術技巧。
由於《燕子樓》詩一唱三嘆,哀婉動人,所以廣爲流傳,並引起後代讀者很大興趣,生髮出新的情節。盼盼的故事更被後人衍爲小說,見於《麗情集》和《綠窗新話》,與白居易詩序所敘出入頗大。如稱張仲素所作《燕子樓》三首爲盼盼所作,白居易在和作三首之外又另贈盼盼一絕:“黃金不惜買蛾眉,揀得如花四五枚。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盼盼亦和作一絕:“自守空樓斂恨眉,形同春後牡丹枝。舍人不會人深意,訝道泉臺不去隨。”旬日不食而卒,以明其志。其實均出於改竄附會,與史實真相不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