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贈內

前世姻緣今生聚,但相思,莫相負。然而,他和青萍,到底又是怎樣的一種緣分?被雨水洗過的夜少了許多擾人的喧囂,指間流淌的每一縷清風都在靜靜訴說着一個又一個悽美的故事。默默坐在窗前,在妻子的淚眼裡,沉霧又把他的思緒帶到符離城外某一個雨後的夜晚,像現在這樣,只是用手中的筆,刻下表面的淡然,只想等到天明,裝訂對湘靈散亂的思念。

第十六章 贈內

生爲同室親,死爲同穴塵。

他人尚相勉,而況我與君。

黔婁固窮士,妻賢忘其貧。

冀缺一農夫,妻敬儼如賓。

陶潛不營生,翟氏自爨薪。

梁鴻不肯仕,孟光甘布裙。

君雖不讀書,此事耳亦聞。

至此千載後,傳是何如人?

人生未死間,不能忘其身。

所須者衣食,不過飽與溫。

蔬食足充飢,何必膏粱珍?

繒絮足禦寒,何必錦繡文?

君家有貽訓,清白遺子孫。

我亦貞苦士,與君新結婚。

庶保貧與素,偕老同欣欣。

——白居易《贈內》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楓葉已經落了幾茬,秋風蕭瑟,一夜間,草木搖落露爲霜,寂寞又如同初生的春草,在思念的琴絃裡起起伏伏。

回首曾經的歲月,往事如夢,竟不知該如何給它定義,是荒謬,是遺憾,還是夢魘?不願去想,也不想去想,與她生離別,或許一切都變得沒有意義了。

靜佇河畔,獨享遠離浮華喧囂的一瞬,眼角有淚水悄然滑過。風在柳堤深處淺唱,魚在水中低吟,燕子御風而行,她的身影依然在花下翩躚,而他的影子卻孤單成一葉殘荷,在靜謐與祥和中擱淺。

斜陽橫水,殘光繞樹,暮色在眼底漸漸濃了,他凝神靜觀,什麼漢時風、魏時雨,通通在心底睡去,只餘一片曼舞的思緒,在空中迷離,讓他找不到自己的方位。於是,索性閉上眼,丟掉所有的束縛,任辭藻搜刮他的意念,卻聽得一片斜陽落水、風搖朽木之聲。

透過一層如紗的薄霧,一抹殘陽在水中搖搖晃晃,歪歪斜斜的步履,執拗地灑在河畔孤單的影子上,宛若一首未寫完的詩,最美,在結尾處渲染。擡頭,望向西下的夕陽,他輕輕地嘆息,黃昏再美,日光終還是要繾綣消散,去迎接更深的寂寞與幽暗。心,倏忽間便被什麼刺痛了麻木的感官,於強烈的不安中,在未來的迷惘與現實的無奈間不停地交織着。

不願去想,不想去想,卻還是無可救藥地念起了遠方的她。如若黃昏是詩者的斷章,在他心裡,她依然宛若水中央的伊人,在《詩經》裡舞動着薄如蟬翼的紗,將夕陽醉臥靜水的姿態,輕輕地描摹,低低地吟唱,那抹別緻的風情,是世間最殊勝的景。她的存在,讓這沉寂的詩行在素箋上跳躍出一種寂寞的憂傷,她的優雅,讓靜水流深的沉思在無言中點亮了一首小詩越行的美,那一點點的靈動,一點點的溫婉,片刻間便轉折成一個全新的章節,在他眼裡,依然是最深最真的美輪美奐。

站在夜色緩緩拉開的帷幕下,不經意間,便喝下了她藏在經年溫柔裡帶有一絲苦澀的愛之毒。在她素紗漫卷的炫舞中,他讓毒素在身體裡聚集、擴散、蔓延,一點點地吞噬着心的歡,一點點地撕扯着心的沉醉,卻又心甘情願,無法自拔。那一刻,風停止了呼吸,鳥停止了鳴唱,所有靜止的目光,都熱切期待着她下一場更加翩鴻的舞姿,而他,就那樣呆呆地看着她,直至慢慢匍匐在地。

情到深處,愛如弦起,卻是聲聲醉心。伸手撫摸着凌亂的思緒,他不知道心底噴涌而出的究竟是思念還是心痛,更不知道該怎樣才能把這份癡纏的愛延續到地久天長那麼遠。她的美彷彿樂章中靜止的音符,靜靜停靠在五線譜上,不撥動,更有一種難喻的靜美。然而,這難撥的天籟,卻是他心底的隱憂,如果有一天她在他背後輕輕撥動起琴絃,他又該如何才能衝破重重的雲煙與她產生共鳴?

相思,一點一點地,和着雨絲,伴着清風,交織成珠簾,自天而降,把他整個兒席捲,在這無人問津的夜裡,任憑他怎麼掙扎,也無濟於事。夜裡的他,最怕悽苦的相思,無聲的心痛,而她給予的愛,卻在這亙古的沉默中爲他釀製成了甘甜中帶有微微清苦的毒,如幽幽的樂曲,在心底緩緩蕩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最後在心頭脈脈地發作,任美麗的憂傷倏忽填滿心間。

湘靈。一聲聲癡情呼喚着她的名字,未曾想,自以爲堅強的他,還是禁不起她的溫柔蠱惑,就這樣便讓她悄悄地把那冰封了千年的心偷走,直至慢慢融化,滴落成河,一路逶邐地流進她遙遠的夢境;就這樣便被她悄悄地把那寂寞的魂默默地牽走,讓他相思無度,在萬分的不捨中釋放着淡淡的憂傷,在愛而不能的哀怨中留下絲絲的傷痛。愛情的毒液早已擴散至他的大腦,侵蝕着每一根神經。因爲有她,一份繾綣的柔情,便多了些許憂傷,多了些許清愁,那難耐的刻骨的想念更是一次次無情地掀起沉靜的纏綿,雖然痛着、傷着,卻讓他總也欲罷不能,難捨難棄。

無眠的夜,他痛苦地**着,繼續在風中輕喚着她的名字。感受不到她的氣息,思念再次蔓延,與歲月一起沉淪;感受不到她的溫暖,相思備受煎熬,心一片片地碎在天涯。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美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誰人說?午夜夢迴,遙望天上一輪明月,思念中糾葛的無奈與寂寞,迅速波動起內心深處的傷感,讓他再次心甘情願地喝下她藏在溫柔裡的毒,任毒液緩緩浸潤到夢裡,賦着柔情,灑下顆顆相思的淚珠,於是,思念便在風雨中,糾纏着,快樂着,幸福着,痛苦着,心殤着……

凝眸,楓葉隨舊了的心事紛紛落在靜謐的陌上,轉眼秋去冬來,已是元和二年(807年)的十一月。三十六歲的他帶着一身的惆悵被召回長安,授爲翰林學士。雖然只是小小的提升,但卻是皇帝身邊的近臣,無論如何,這次新的任命也是一份值得珍視的榮寵。然而,他眼裡、心裡、夢裡看到的仍只是那個遠在千里之外的湘靈,對晉升,對能在皇帝身邊任職,根本就不屑一顧。失去了湘靈,再多的榮耀,再多的俸祿,再多的注目,也只是一場虛設的繁華罷了。

在冷冬裡邂逅她的蹤影,回想她漠然冷寂的模樣,他的心又莫名地疼痛起來。湘靈啊湘靈,下一個春天裡,我該如何才能歡喜着走進你的心裡?你知不知道,即便在無人路過的荒山野嶺靜默成枯黃的樹幹,孤零零地矗立着,我也會在風雪中日夜念着經文,匍匐祈禱、上下求索,只爲渡向有你的彼岸?

淡淡的風,在水湄吹醒他青澀的夢,她輕柔的聲音宛如一首曼妙的旋律,久久縈繞在耳際。靜靜的夜是一段不眠的曲,每一個音符都是一幕落塵的記憶,而她是記憶裡最華美也是最荒蕪的存在。攤開掌心,那些曾以爲早已被牢牢握緊的東西,在風的親吻下卻又變得縹緲迷離。或許,感情本就是一首無韻的詩,只一個不留神,便再也尋不到詩裡的真諦,而人生註定要有一些揮手轉身的記憶,纔會成就那份形同陌路卻又心心相印的情意吧?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三更雨急,淅淅瀝瀝的雨聲倏忽間便喚起他思念的殘夢,讓他瞪大了雙眼在虛無的空洞中努力地找尋着那些早已泛黃的記憶,然而,尋來覓去,找到的也只是屬於他一個人的悲傷惆悵。昏黃的燈光下,曾經相偎的身影早就被流年褪去了色彩,偌大的空間只餘下窗外飄進來的那一抹清爽的風,似曾無聲的夢,依舊獨自淺唱着那曲遙遠的相思。

想她,念她,心惆悵,風不清,月不明,思念卻在回憶中起舞翩躚;愛她,怨她,影消瘦,風景如初,卻是人面無蹤心難尋。他知道,這一生再無法逃出她的手心,她的身影亦再無法逃離他的視線,而這一切,只因爲他的身心早已沾滿了她的情毒。莫非,愛一個人真的必須痛到斷腸,心才肯罷休嗎?

心浸在思念的雲天裡隨風飄揚,放手讓沉澱已久的酸楚釋放着愛的芳香,只留下淡淡的憂傷,在他寂寞的天空徘徊,卻不意,一回首,轉眼又是一個明媚的春天。這一年,唐憲宗元和三年,是公元808年,三十七歲的他榮升左拾遺,與青萍的婚事也在楊虞卿、楊汝士兄弟以及摯友元稹、陳鴻、王質夫、李紳等人的操持下邁向新的里程碑。真的就要娶那個小自己十二歲的女子爲妻了嗎?楊氏青萍,那位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的確是母親陳氏夢寐以求的佳媳人選,眼看婚期將近,他的心卻顯得更加寂寞孤獨。爲什麼是這樣?他心裡掛懷的永遠都是遠在符離的湘靈,他夢中期求的賢妻亦永遠都是在風車水畔等他的湘靈,可他爲什麼要答應,要答應與青萍的婚事?爲什麼?

或許是楊家兄弟的盛情難卻,或許是元稹、陳鴻等人的一再遊說起了作用,或許是青萍的溫柔可人引起了他的關注……可他明白,這些都難以自圓其說,自己之所以答應娶青萍爲妻,最大的理由便是母親陳氏的以死相逼。陳氏已經五十四歲了,眼看着兒子即將步入不惑之年,婚姻卻仍然沒有着落,她急得一夜白了頭髮,恨不得一頭撞死在他面前,絕了他對湘靈的依戀之情。

“你!你都快四十歲的人了,再不成親,難道要爲娘跪下來求你不成?”陳氏滿眼悲慟地望着白居易,“兒啊,不是爲娘心狠,執意不肯讓你娶那湘靈進門,而是宗族的顏面要緊,那樣的女子確實無法登堂入室啊!”

“孩兒早就說過了,既然母親大人永遠無法接受湘靈,那孩兒就遵從您的意思好了!”白居易冷冷盯一眼陳氏,忽地轉過身,擡首望着窗外的落花,在一個人的燈光下尋找着那久遠到模糊的記憶,繼續想着湘靈的身影,任那顆疲憊的心,在深深的海底升起一輪和煦的暖陽。

“你就是要用這種方式來報復爲孃的嗎?”陳氏轉到他面前,望着他哽咽着說,“娘已經年過半百,難道你想讓娘帶着終身的遺憾去地底下追尋你爹不成?”

“孩兒一切都遵從母親大人的意思,實在不明白母親大人又何來的遺憾?”

“你是在逼我。”陳氏緊緊盯着他冰冷的目光,“你逼我不要緊,可你怎能逼你死去的父親,還有白家的列祖列宗?看看你,都三十七歲的人了,卻還是孤家寡人一個,你是真想讓白家斷子絕孫不成?”

“孩兒不明白母親大人在說些什麼。”他淡淡地迴應着,“大哥和三弟都已是有家有室、兒女成羣的人,白家怎麼會斷子絕孫?”

“你是真不懂,還是假裝糊塗?”陳氏的聲音變得淒厲起來,“爲娘是要你成親,要你給我生個白白胖胖的大孫子,你明白嗎?”

“可是娘不讓兒子娶湘靈過門。”

“可娘也沒不讓你娶青萍姑娘過門!”陳氏提到青萍,目光漸漸變得柔和起來,伸過手,輕輕拍着他的肩頭,“兒子,青萍是個好姑娘,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你一定得好好把握啊!”

“娘知道,我喜歡的只有湘靈一人。”他囁嚅着嘴脣輕輕嘆息着。

“娘沒讓你不喜歡湘靈,可你也必須給娘把青萍娶進白家的門來!”“必須?您說的必須,是不是孩兒都要一字不差地去履行?好,您不讓娶湘靈,我就不娶,可您爲什麼又非逼着孩兒去娶一個我一點也不喜歡的女子爲妻呢?”

“你不喜歡青萍?”陳氏疑惑地打量着他,“你不喜歡她,爲什麼要在楊家兄弟面前答應這門親事?你不喜歡她,爲什麼青萍姑娘來家裡看孃的時候你從沒表現出過一絲一毫的冷漠?你不喜歡她,爲什麼要讓元微之去楊家替你求親?”

“那都是微之的胡鬧!”

“胡鬧?可爲娘和青萍姑娘都是當了真的!”陳氏重重點着頭,“我已經讓人給楊家送去了彩禮,這門親,你想結也得結,不想結也得結!”

“母親大人不覺得自己太過霸道了嗎?”白居易目光犀利地掃向陳氏,“您有沒有想過,一門不存在愛情的婚姻裡,受傷的會是兩個人嗎?青萍是個好姑娘,難道您忍心看着她嫁給一個不愛她的男人,嫁到一個不可能帶給她幸福和溫暖的家庭裡來嗎?”

“愛?別跟我說什麼愛不愛!我嫁給你爹的時候才只有十四歲,那時的我懂得什麼叫愛,可我不是照樣嫁到了白家,成了你和行簡的娘?”

“可您幸福嗎?這輩子,您感覺到哪怕是一點一滴的快樂了嗎?”

“你……”陳氏渾身打着戰,伸手點着他的鼻尖,“你,你……”

“孩兒不想忤逆母親大人,孩兒只想請您捫心自問一下,沒有愛情的婚姻到底會給青萍帶來什麼?那怎麼可能會是溫暖的源泉?那就是死亡的墳墓,冰冷的地獄!您、微之、大亮、慕巢,還有師皋,你們都以爲我會帶給青萍幸福,卻忽略了我心已死,難道就不明白這樣做的後果是把青萍逼向絕路嗎?因爲我的過錯,已經讓湘靈痛不欲生,我不願意再讓青萍那個無辜的女子捲入無畏的犧牲,您明白嗎?”

“可是,你真的就想一輩子都這樣一個人過下去了嗎?”陳氏痛心疾首地睃着他,“你心裡想的唸的都是湘靈,何曾爲我這一把年紀的老母親想過?難道,你非要看到爲娘給你下跪,看到我血濺宗祠,才肯風風光光地把青萍娶進門來嗎?”

他怎麼也沒想到,母親說到做到,不僅在他面前下跪,而且多次企圖自殺,威逼他如期將青萍迎娶進門。他輸了,輸在了母親的執拗下,輸在了親朋好友的關懷裡。那個春天,他終於強作歡笑,一頂八人擡的大花轎,將楊府端莊嫺淑的小姐青萍娶進了白府,然而,洞房花燭夜,他仍在期待湘靈用輕柔的雙手,替他拭去臉上的疲憊,親吻他惆悵的容顏。可等來等去,最終等來的卻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恨不能相逢。

輕輕,挑開那個叫作青萍的女子頂在頭上的紅蓋頭,他整個人都沐在深深的憂緒裡,無法自拔。嘆,愛也匆匆,恨也匆匆,一切都是空,此時此刻,他唯有用一聲狂笑、一聲長嘆,來祭奠他或快活一生或悲哀一生,卻不能與自己心愛之人廝守一生的生活。難道,日後要與他白首到老的就是眼前這個並不精通文墨的大家閨秀?望向窗外開得如火如荼的小花,密密的心事,都藏在那粉白嬌嫩的花蕊裡,想花容的美麗,他唯有轉過身,踱至窗下,在湘靈的神傷裡嚶嚶地抽泣。

愛可無痕,情能否無跡?她走了,走得很遠,可愛還在,心中的執着依舊。然而,時光輾轉,她已不再是她,已成爲一個記憶的符號,刻成了他荒冢裡的墓誌銘。曾經,他們真誠地相愛;曾經,他們無奈地分離;曾經,他們放蕩形骸;曾經,他們愛得絕塵……而今,他們早已經爲愛轉身,以後的以後,是不是唯有在文字裡興風作浪,他才能找得到那一份永久的感動?

“相公!”在他面前,與他十指緊扣的居然是鳳帔霞冠的青萍,那個自此後要被他喚作妻的女子。

望向她,心如絲,絲若線,絲絲線線,糾纏不清,很多白日裡不曾細想的心事,很多平常裡已經遺忘的細節,在這時,都清晰如昨地顯現在記憶裡。他真的會愛上青萍嗎?他真的會當好一個丈夫嗎?瞪大雙眼,他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寂寞在孤獨中深深攫住了他。月光,斜斜穿過窗紗,投影在貼滿大紅喜字的牆壁上,映照得滿屋子的清冷在他眸中凌亂,伸手撫着她溫暖的手指,他卻感到別樣的淒寒,猶如那孤翁獨釣寒江雪,一個人冷冷清清地面對着萬徑無人蹤的天地,滿心裡裹挾的都是寂寞清秋冷。

“相公!”她細細的情絲,醉在這百花齊放的季節裡,羞澀的臉龐在他眼前露出滴滴的笑容,“夜深了,相公站在窗下會着涼的。”

“青……萍……”他感激地望向新婚的妻,目中潸然有淚。

她伸手替他拭去眼角的淚花,什麼也不問,只是輕輕拉着他的手,緩緩朝母親陳氏親手替他們鋪好的錦繡牀邊走去。

“青萍,我……”他痛苦地閉上雙眼,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纔好。

“我會努力做好相公的妻子的。”她把他的雙手攥在她的手心裡,“只要相公喜歡,青萍願意爲你做一切事情。”

“青萍……”他睜開雙眼,反過來緊緊攥住她的雙手,“我……”

她輕輕搖着頭:“相公如果還不想睡,就給妾身作首詩吧。”

“作詩?”他不無驚訝地瞪着她,“現在?”

“嗯。洞房花燭夜,有相公爲青萍作詩,妾身定是三生有幸。”

他咬一下嘴脣,在她期盼的目光中,端坐案邊,接過她遞來的湖筆,輕輕一點,便在花箋上認認真真地寫下“生爲同室親,死爲同穴塵”十個娟秀的小字。生爲同室親,死爲同穴塵。他在心裡一遍遍地念,這本是他要在新婚之夜寫給自己和湘靈同勉的詩句,爲什麼卻變成了給予青萍的承諾?是承諾嗎?他真的準備好要做她的夫君,要把青萍當作他唯一的妻來愛來憐嗎?

不這樣又能如何?自打花轎落地,青萍已是他名正言順的妻,難不成,到現在,他還在希冀奇蹟發生,轉瞬間便把這眼前的美嬌娘變作那遠在符離苦守的湘靈?情未了,亦終是癡人說夢!

既然,已與她婚配,就要努力做好她的夫婿,與子攜手,與之偕老,可是,他真的能履行好一個丈夫的責任嗎?他不知道,淚光瑩瑩裡,他只能用詩箋上的重重墨跡揮就出一首《贈內》,既是對她的勉勵,亦是對他自己的期待:

生爲同室親,死爲同穴塵。

他人尚相勉,而況我與君。

黔婁固窮士,妻賢忘其貧。

冀缺一農夫,妻敬儼如賓。

陶潛不營生,翟氏自爨薪。

梁鴻不肯仕,孟光甘布裙。

君雖不讀書,此事耳亦聞。

至此千載後,傳是何如人?

人生未死間,不能忘其身。

所須者衣食,不過飽與溫。

蔬食足充飢,何必膏粱珍?

繒絮足禦寒,何必錦繡文?

君家有貽訓,清白遺子孫。

我亦貞苦士,與君新結婚。

庶保貧與素,偕老同欣欣。

——白居易《贈內》

“生爲同室親,死爲同穴塵。”青萍啊青萍,你可知,我是那初夏裡被牙痕撕咬過的樹葉,已禁不得更多的風霜,卻在這無涯的時光裡透支着生命,攜一縷風的清涼,將這無處安放的靈魂,矯情地張揚在指尖,潑墨在花箋,只是想努力與你做一對白頭到老的夫妻?

是啊,我的寂寞,無需你來分享,可我不能眼睜睜看你跳入火海,痛不可當。或許,上半輩子我的心整顆交給了湘靈;或許,下半輩子它還會繼續沉淪在對湘靈的相思裡無法自拔。可我知道,我不能有負於你,所以我只能在這新婚之夜向你許諾:生同室,相親相愛;死同穴,一起化塵。

“他人尚相勉,而況我與君。”百年相戀,一朝死別;千年相戀,誰來煉情?生死輪迴,三生石上刻着三生情。青萍,雖然我心裡深深眷戀着湘靈,可那已然成爲過去,所以你不用害怕,不用擔心,哪怕一再失敗,我也會嘗試做一個好丈夫,做你一生一世的護花使者。

更深人靜,輕輕盯一眼全神貫注望向花箋的妻子,惆悵還依舊。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不知道這世上還有沒有人能讀懂他的哀傷,不知道還有多少玫瑰在黑夜裡等着天明的綻放,這些他通通都不關心,唯一能惹他心煩意亂的就是他意識到他深愛的湘靈再也無法抵盡他的世界了!愛情裡泛出的波痕依然還在思念中盪漾,爲什麼一把油紙傘撐到了天荒地老,他還是不能與她執手共剪西窗燭,卻把朝雲暮雨的巫山情話輾轉成了一紙長長的遺憾?

他並不愛青萍,或許這輩子都無法愛上,叫他如何當好她的夫,又叫她如何做好他的妻?天若有情天亦老,卻嘆月老眼花了、手亂了、腦子糊塗了,偏生將這紅線弄得亂七八糟,只由得他淚灑前緣!

青萍,青萍,她是豪門大族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與他婚配,真能給二人帶來永恆的幸福嗎?他滿腹哀愁,青萍的脾性,他尚未完全摸透,如果婚後的她暴露出大小姐咄咄逼人的強勢,他將爲之奈何?既然已是夫妻,心中的疑惑還有什麼不能說出來的?他人尚可相勉,何況是他與她?要想婚後幸福圓滿,或許唯有用這首詩來勸慰勉勵她了。

“黔婁固窮士,妻賢忘其貧。”嫁爲我妻,就得像戰國時期魯人黔婁之妻一樣安貧樂道。黔婁之妻出身貴族,才貌雙絕,卻拒絕了衆多王孫公子的追求,嫁給了芒履布衣的黔婁,從此布衣蔬食、躬操井臼,與丈夫一同耕作,甘天下之淡味,安天下之卑位,既不爲貧賤而憂愁,亦不爲富貴而動心,是歷史上賢妻的典範。

“冀缺一農夫,妻敬儼如賓。”春秋時期的晉人冀缺只是一介農夫,可他的妻子卻與他相敬如賓,從沒有輕視過一天到晚只知道在田裡種地鋤草的丈夫。這一切,都被晉國大夫臼季看在眼裡,他認爲一個能夠與妻子以禮相待的人就一定擁有大的德行,於是將冀缺推薦給晉文公助其治理國家,冀缺被任命爲下軍大夫。

“陶潛不營生,翟氏自爨薪。”東晉時期的陶淵明自從辭去彭澤令之後,就帶領家眷歸隱田園了。妻子翟氏是個有着高尚品質的女子,對於丈夫的選擇毫無怨言,卻甘心與他同甘共苦,一起耕種偕老,“夫耕於前,妻鋤於後”,每炊必定親自侍弄柴火煮飯,亦是古今賢德之妻的楷模。

“梁鴻不肯仕,孟光甘布裙。”梁鴻、孟光,是東漢時期的一對恩愛夫妻。梁鴻家貧博學,與妻孟光隱居霸陵山中,過洛陽而作《五噫之歌》,諷刺統治者,爲朝廷所忌,只得隱姓埋名逃往齊魯,後又前往吳地依附皋伯通,居廊下小屋內,爲人傭工舂米。每歸,孟光爲其具食,必舉案齊眉,以示敬愛。

“君雖不讀書,此事耳亦聞。至此千載後,傳是何如人?”青萍啊青萍,你雖不喜讀書,可這些典故,作爲士家大族的千金小姐,定然不會陌生吧?他們的故事傳至今日,有些已歷經千年,可是將他們操行延續下來的又有幾人?

“人生未死間,不能忘其身。所須者衣食,不過飽與溫。”人生在世,自然不能忘卻其身,無法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不過人之一生,所需衣食,可以解決溫飽即可,沒有節制地追求物質享受定然不是志士廉人所爲,我想婚後的你也定然不會向我提出非分的要求吧?

“蔬食足充飢,何必膏粱珍?繒絮足禦寒,何必錦繡文?”普通的蔬食足以充飢,何必非要追求那些山珍海味,享受口舌之快?廉價的繒絮已經足夠禦寒,何必非要穿着那些綾羅錦緞招搖過市?

“君家有貽訓,清白遺子孫。”君家乃是東漢太尉楊震的後人,自然不會不瞭解楊公生前的“清白”貽訓。楊公生性公廉,通曉經文,風雅清正,志存高遠,人稱“關西孔子”。由於他治家有方,家風嚴整,子孫常蔬食步行,多賢才,世代多出高官。你雖身爲女子,但亦不可忘記祖訓,這樣才能做一個賢德的妻子。

“我亦貞苦士,與君新結婚。”新婚之夜,就寫下這樣一首冷漠得甚至不近人情的勸勉詩贈予妻子,白居易亦覺得自己有些過分。可詩已寫至末尾,他亦無法收回,只好懷着一顆愧疚的心望向青萍,告訴她,自己之所以如此勉勵她,皆因少時歷經戰爭,看多了世間人情冷暖,更親身經歷了貧苦困頓的生活,才更加明白幸福來之不易的道理。

“庶保貧與素,偕老同欣欣。”青萍啊青萍,這一生,只要安貧樂道,我和你,就能永遠永遠不離不棄、生死相依、綿綿無盡,做一對恩愛逍遙的快活夫妻。

他輕輕放下筆,將那首墨跡未乾的詩箋遞到青萍手裡,卻看到她早已是潸然淚下。如果青萍真能像他詩中所要求的那樣做好一個舉案齊眉的妻子,他真的就能給她逍遙快樂的婚姻嗎?

他不知道。窗外,綿綿的春雨和着內心的傷痛與不捨不期而來,搖曳的燈火無法記錄他的點滴哀愁。大地於淚滴處滋生了片片晶瑩的花瓣,莫非,淚水的消逝也等同於愛情的葬禮?問世間情爲何物?“情”之一字,對自己來說終究只有一次機會,更無法如花開花謝般周而復始,以後的以後,他該拿什麼來撫慰青萍那顆在新婚之夜就被他傷得支離破碎的心?

前世姻緣今生聚,但相思,莫相負。然而,他和青萍,到底又是怎樣的一種緣分?被雨水洗過的夜少了許多擾人的喧囂,指間流淌的每一縷清風都在靜靜訴說着一個又一個悽美的故事。默默坐在窗前,在妻子的淚眼裡,沉霧又把他的思緒帶到符離城外某一個雨後的夜晚,像現在這樣,只是用手中的筆,刻下表面的淡然,只想等到天明,裝訂對湘靈散亂的思念。

Tips:

元和二年末(807年),白居易從盩厔回朝任職,於十一月授翰林學士。次年,即元和三年,三十七歲的白居易授左拾遺職。母親陳氏眼見兒子婚姻仍然無果,以死相逼,不得已下,白居易於當年娶同僚楊汝士之妹青萍爲妻,徹底結束了單身漢的生活。

《贈內》是白居易新婚不久後寫給妻子楊氏的一首勸世詩,詩中不僅表達了詩人的人生態度,更勉勵妻子要學習古代那些賢惠婦女,安貧樂道,跟丈夫和睦相處,不要貪圖物質享受。由詩的內容可以推測,出身豪門貴胄的楊氏在他們新婚之際,尚不諳白居易性情,可能向他提出過某些物質生活方面的要求,而這些要求在白居易看來都是有違禮教和爲妻之道的,所以就以詩信的形式對楊氏進行了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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