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我弄到水了,夫人,我……”
楊帆剛剛解開懷抱,要把那嬰兒揣進懷裡,後面突然傳來一個女孩兒急切的呼喊中。
楊帆轉過身,就見一個梳着三股大辮兒的姑娘從黑茫茫的夜色中閃出來。
“夫人……”
朵朵看到眼前的情景,突然呆住,她的手一鬆,手裡端着的陶盆“啪”地一聲摔在地上,摔的粉碎,熱氣蒸騰,氤氳而起,光線照着熱氣升騰而起,把她的人籠罩其中,彷彿是隱身於一團迷霧當中。
“禽獸!我殺了你!”
朵朵呆滯的眼神從春妞兒血肉模糊的身上緩緩移開,一對上楊帆的眼睛,她的目中突然閃過一抹慄人的寒芒,她拔出腰間短刀,就咬牙切齒地向楊帆撲去。
“砰!”
朵朵身子一歪,重重地栽倒在地上,她的後頸突然捱了一記掌刀,把她砍暈過去。
謝小蠻的身影幽靈般閃現出來,看到眼前的情景,她也不覺一怔。
謝小蠻搜索了半夜,本來一直沒有想到官府的倉城可能成爲藏人的所在,還是偶然想起當初去楊明笙府上,請他協助查找刺殺武后刺客的下落時,他曾對洛陽尉唐縱吩咐過,倉城和一些衙門的閒置場所也極可能成爲人犯潛藏的地方,這才翻入了倉城。
說來也巧,謝小蠻翻入倉城的時候,恰好朵朵端着弄來的熱水。急急奔回倉窖。謝小蠻就尾隨在她身後潛了進來。
看到眼前這一幕,謝小蠻有些不知所措。
楊帆把孩子小心地揣到懷裡,說道:“我在這裡發現了她們,這個女人剛剛生產,或許是難產了,又沒有穩婆相助,她用刀……剖開了自己的肚子,把她的孩子取了出來……”
倉窖裡很空曠,所以楊帆的聲音也有些空洞洞的,透着絲絲的寒意。
楊帆一邊把孩子揣進懷裡。努力地擺好一個位置,讓他躺得舒服一些,一面繼續說着:“我問過她,她在臨死前。說她是黑齒常之將軍的女人,這個孩子,則是黑齒常之將軍的兒子。”
楊帆把腰帶束了束,提着刀緩緩站起,凝視着謝小蠻道:“武攸宜大將軍對你說的理由大概與我一樣吧?說她們是突厥探子,我相信她的話!”
謝小蠻有些緩過神來,對楊帆道:“你想做什麼?”
楊帆凝視着她,許久,脣邊露出一抹無奈的笑意:“小蠻,你還記得龍門的那天晚上麼?”
“那天……”
“那天。因爲章懷太子的兩個兒子之死,你在樹上喝悶酒,你問我,如果是我親身經歷這種事情,能不能做到無動於衷。我說,我能,因爲這只是我的職責,即便我不去做,也自有別人去做!”
楊帆的一雙眸子閃閃發光,炯炯地盯着謝小蠻的眼睛。認真地道:“我沒有騙你!真的,當時我真是這麼想的。可是當我真的親身經歷的時候我才知道,人有時候是不會跟着理智走的,永遠跟着理智走的人,不叫人。”
懷裡的孩子忽然又哇哇地哭起來。哭聲在空曠的倉窖裡迴盪着,楊帆輕輕拍着他。轉身看着地上鮮血淋漓的那具屍體,她的眼睛還沒閉着。
楊帆把刀橫在胸前,刀如一泓秋水。
指肚輕輕從刀鋒上一寸寸地抹過,他的眼睛也耀起刀鋒一般凌厲的光來:“我以爲,我可以爲了自己不擇手段的,可我終究做不到昧了良心!我,要救他!”
小蠻有些傷心,當楊帆橫刀相向的時候,她忽然發現,自己真的把他當了自己的親人。
小蠻從未對異性投入過一絲一毫的情感,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楊帆的身影漸漸走進了她心裡,雖然還遠未能撼動阿兄在她心裡面的位置,卻是阿兄之後,唯一一個讓她覺得想親近的人。
而他,此刻正橫刀相向。
小蠻很想問他,如果我不放你走,你會不會真的殺了我?
但她沒有問出口,她看到楊帆懷裡的孩子,微微搖動着他的頭,似乎還在尋找着奶?頭兒,她的淚忽然就想流下來,她想到了自己的母親,母親臨終時,唯一不捨的就是她,那是母親臨終唯一的牽掛。
母親臨終,把她託付給了阿兄,和眼下的情形是何等相像,儘管她很想知道,楊帆會不會爲了這個孩子而與她反目,但她問不出口,因爲旁邊還有一位偉大的母親!
小蠻緩緩地退了一步,收起了手中的刀,強抑着心中的波瀾,用盡量平靜的語調道:“用不用我幫忙?”
楊帆看着她,小蠻嘴角慢慢露出一抹溫暖的笑意,輕輕地道:“武厚行可以一跤跌死,謝小蠻當然也可以從來不曾出現在這兒!”
夜色深沉,天邊隱隱地露出了一抹白,但是還沒有釋放出晨曦。
楊帆、謝小蠻、朵朵,帶着孩子走出了糧窖。
朵朵被救醒後,楊帆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她,現場的一切足以爲楊帆佐證,朵朵除了哭泣還是哭泣,阿郎死了,娘子死了,她就像一個無助的孩子,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纔好。最後,她只能聽從楊帆的安排,跟着他們一塊兒走出來。
“她……就埋在這兒,合適麼?”
謝小蠻輕輕問楊帆。
楊帆道:“眼下,實在不能帶着一具……,先埋在這兒,回頭我再想辦法遷走。這個倉窖的位置先記下來就行了。”
他的目光定在倉窖的門框上方,那兒有一個大大的紅色的“柒”字,這是七號倉窖。
楊帆對朵朵道:“這是柒號倉窖,記住了!”
朵朵抹着眼淚點點頭。
孩子在楊帆懷裡拱動了一下,楊帆輕輕拍拍他的屁股,道:“小傢伙就叫小柒吧,朵朵,你跟小柒,我先安排個地方叫你們住着,關於向狄公申冤的事,回頭我再想辦法,咱們走!”
朵朵身上穿了那老軍的衣服,打扮得如同一個瘦削的軍漢,在楊帆和謝小蠻的幫助下,朵朵很容易就隨他們翻過了那堵高牆,走在黎明前黑暗的長街上。
一路遇到了三撥巡夜的武侯,都被楊帆轟開了,後來還遇到了兩個禁軍,被謝小蠻出面把他們引走,楊帆領着朵朵,來到了他位於南市附近延福坊的宅子,用禁軍的腰牌叫開了坊門。
楊帆帶着朵朵和孩子到了宅子裡面,找到一處牀褥齊備的房舍,又打了井水燒開,給孩子沐浴淨身,小孩子洗浴乾淨,白白嫩嫩的甚是可愛。
兩個人都不大會包裹孩子,楊帆翻出些柔軟的布匹撕開,兩人七手八腳胡亂地把孩子包裹起來,剛剛出生不久的孩子終究精力不濟,被他們一番折騰已經睡着了。
朵朵抱着孩子,睜着一雙驚恐無措的眼睛問楊帆:“楊大哥,我……我現在該怎麼辦?孩子要吃東西的……”
楊帆蹙着眉想了許久,才嘆了口氣,道:“不能給他個僱個奶媽子回來的。你先住下,這所宅院夠大,就算孩子哭起來,也不用擔心左鄰右舍的會聽到。不過一會兒我離開時,會把院門鎖上,你千萬不要出去。”
他想了想,又道:“回頭,我去南市買些米麪菜蔬回來,你自己……,哦,對了,我會盡量買些熟食給你,隔兩天送一回。不過,孩子總要吃些熱粥的,你要注意,燒飯時一定要在夜裡,不要叫人看見炊煙。”
朵朵六神無主,現在只能完全依靠他了,只得連連點頭,把他的話都一字不漏地記在心裡。
楊帆又道:“孩子總喝米粥怕是不行,這樣吧,我看看,從南市再買只奶羊回來。”
當時,大唐最流行的飲品就是奶製品,各種奶製品中,牛奶和馬奶都不算多,以羊奶爲主流,所以在市場上很容易就買到奶羊,薛懷義送他這幢宅子,花花草草栽得到處都是,如今只好當牧場用了。
楊帆說一句,朵朵就聽一句,使勁地點點頭,這位姑娘已經被一連串的變故嚇傻了,眼下已把楊帆當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她的主心骨,自然無不相從。
楊帆把自己能夠想到的東西都囑咐了一遍,最後又道:“就是這個包袱?”
包袱就放在榻邊上,上面已經染了些血跡,朵朵點點頭,想起死去的夫人,忍不住又流下淚來。
楊帆把包袱取在手中,道:“好!東西我帶走。派我們出來的既然是武攸宜,那麼對付黑齒常之大將軍的,就必然是武氏一族。狄公與武氏一族很不對付,也曾想過要救援黑齒將軍,可惜遲了一步。這些證據,我會想辦法送到狄公手上!”
“恩公!楊大哥!”
朵朵滿懷感激實在難以言表,突然雙膝一彎,“卟嗵”一聲跪倒在地,懷抱着孩子,重重地給他磕起頭來。
楊帆趕緊把她攙起來,道:“你這是幹什麼,快起來!你放心,這坊間的人都知道這是薛師的宅子,並不知道已轉手於我,沒有人敢闖進來的,你就安心住在這裡,時辰已經不早,我得先離開,午後再來探你!”
楊帆急急離開,當他鎖好大門,走上十字大街的時候,則天門上的鐘聲悠悠地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