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橋悍然一刀,刺穿了安樂那美麗到極致、令人不忍傷害的胴體,就似一個根本不懂欣賞與美的粗漢,惡狠狠地摔碎了一件舉世無雙的青花瓷。
當那“精美的瓷器”摔在地面上時,破碎的不僅是她的生命,還喚醒了楚狂歌等人的理智。
楚狂歌不失時機地振臂高呼道:“韋后安樂,喪心病狂,爲篡奪大位,不惜毒殺先帝!今安樂已死,只要再誅韋后,國仇可報、大事可期,吾等速速殺往甘露殿!”
恰在此時,一道人影其疾如風地飛掠而至,站在外圍的一名士兵只覺眼前人影一閃,形同鬼魅一般,他想也不想揮刀便劈,不料刀剛揚起,那人已擦身而過,在人羣中倏然站定。
那名士兵在火把下定睛一看,見來人正是楊帆大將軍,當真嚇了一跳,趕緊四下看看,見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楊帆吸引過去,這才吐吐舌頭,訕訕收刀。
楊帆從玄武門進來,要去弘文館見婉兒的。弘文館和史館毗鄰,就在太極殿的左前方。
楊帆從玄武門進入,經望雲亭、彩絲殿、歸真觀、安仁殿、百福殿,太極殿,一直走的是條直線,直到此處再往左一拐,就是婉兒值宿的弘文館了。
楊帆掠至此處時,看到數十名將校高擎火把圍成一圈,他們左臂上盡皆繫着一條白色汗巾,知道是萬騎的士兵,是以趕來察探。
“大將軍!”
楚狂歌、黃旭昶一見楊帆,極爲欣喜,楊帆向他們點點頭,目光投向萎頓在地的安樂,入目便是怵目驚心的一片紅,頓時便是一怔。
馬橋沒想到楊帆竟於此時趕到,微微有些意外,遲疑了一下,也道:“大將軍,你來了!”
楊帆看了他一眼。兩人十幾年兄弟,心意早已相通,只一眼,楊帆就明白了他的苦心,唯有暗暗嘆息一聲,伸手自一名禁軍士兵手中接過火把,沉聲道:“甘露殿左有喊殺聲起。你等速去接應。”
“是!”馬橋答應一聲,低頭看看安樂。見她奄奄一息,臉如金紙,情知她已不可能活命,這才放心地大喝一聲道:“兄弟們,咱們去接應飛騎弟兄!”
數十名禁軍將士隨着馬橋飛奔而去,楊帆慢慢蹲下,有些悲憫地看着安樂。安樂臉色異常蒼白,那故意作態的媚意早已不見了,絕美的容顏因爲失卻血色。有種悽豔的感覺。
“二郎,我是不是要死了?”
安樂伏在地上,看見楊帆,吃力地問道。楊帆的目光落在她的胸口,看到那血肉模糊的傷口,目芒陡然一縮,他雖沒有回答。但他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安樂明白了,她靜靜地凝視着楊帆,忽地悽然道:“我怕吃苦,我怕死,這世間我只愛一個人,那就是我自己。我想擁有這世間一切榮華,可是……
她慘然一笑,道:“等我不得不死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我怕的並不可怕,我愛的也並不可愛,我一直想擁有的其實都是些鏡花水月……”
楊帆相信她說的是真話。這時她用不着騙人,但楊帆也知道,這只是她人之將死時的一種感悟,如果她能活下來,如果她能再度擁有她想要的權柄與富貴,她一定會故態復萌,甚至變本加厲。
但是楊帆不想對她說什麼重話,不管怎麼說,她真的要死了,至少在這一刻,她是真的拋開了虛榮、無情、貪婪和淫蕩,這時的她是真實的!
“你不相信我的話嗎?”
即便是奄奄一息,安樂的感覺依舊敏銳,她注意到了楊帆的沉默。楊帆搖了搖頭,低聲道:“你明白你不應該追求什麼了,可你明白你應該追求什麼了嗎?”
安樂望着楊帆,一臉迷惘,過了片刻她才緩慢地搖了搖頭:“來到這個人世間,不是我的意願;離開這人世間,同樣不是我的意願。我不明白爲什麼要到這世上走一遭,我不知道……”
她,貴爲大唐公主,出生時卻是在去往房州的坎坷路上,她的父親落魄到只能用自己的外衣作爲迎接她初生的襁褓。
她貴爲大唐公主,死的時候卻倒臥在太極殿前這方石階空地上,除了楊帆,沒有人爲她送行。沒人教過她如何做人,她到死也不明白自己究竟該如何做人……
“我……我沒殺我父親……”
安樂感到時自己的生命如同自己流出的鮮血,已經即將流逝到盡頭,她的眼沉重的快要睜不開了,但她竭力掙扎的,用最後的力氣爲自己辯白。
楊帆深深地點了點頭,低聲道:“我知道。”
安樂驀然張開眼睛,即便已經瀕臨死亡,當她用那雙最美麗的眼睛凝視着你的時候,依舊有種令人心悸的驚豔:“你相信我?”
楊帆又點了點頭,低沉地道:“也許,這是你我相識以來,說過的唯一一句真話,但是……我相信!”
安樂笑起來,眼神開始散亂開來,彷彿穿過了楊帆的臉,看到了更遙遠的地方:“我好想……和你回到初識那天,我保證,不管我是做個好女人還是壞女人,都不再騙你,永遠……”
笑容綻放在她容色無雙的臉上,就此凝固,依舊光豔天下!
韋后以爲來了救星,卻沒想到她自以爲穩如泰山的政權是如此的不堪一擊,就連守護先帝靈柩的千牛衛居然也能臨陣倒戈。
她掙脫馬秦客的扶持獨自走上前去,本來是想在官兵面前保持太后的威嚴,卻不想飛奔上前的三員武將並沒有對她納頭便拜,而是悍然揚起了手中的屠刀。
究竟是誰砍出的第一刀,在這昏天黑地的混亂之中已經無法確認了,人們只能確認最後一個收刀的人是楚才。楚才半途反水,自然想表現得比別人更堅決。
當楚才收刀時,一直夢想沿續武則天之路的韋太后已被剁的稀爛,尊貴如她,卻死的比一頭豬還要低賤。
馬秦客和楊均見此情景只驚得亡魂直冒,片刻之後楊均率先反應過來,立即拔腿就逃。而反應稍慢的馬秦客卻被蜂擁上來的千牛衛結果了性命。
葛福順砍下韋后的人頭立即趕到凌煙閣,命人大聲鼓譟傳出訊號,守在玄武門的李隆基、薛行簡等人一聽訊號馬上向甘露殿方向發起了進攻。
等李隆基趕到甘露殿時,許良、陸毛鋒率萬騎、葛福順、陳玄禮率飛騎,以及反正的千牛衛三路大軍紛紛趕到,與甘露殿勝利會師。
葛福順搶到李隆基面前,雙手奉上韋后的人頭。大聲道:“郡王,逆妃韋氏的人頭在此!”
“啊!”
李隆基一見韋后的人頭。不由大喜過望,這個韋黨的核心人物一死,今夜這場政變就算是成功了七成了。
就在這時,馬橋、楚狂歌和黃旭昶也相繼趕到,又爲他獻上了武延秀的人頭,告知了安樂公主的死訊,李隆基心中大定,當即命令各軍以甘露殿爲中心,向四下清掃韋黨殘餘。並且命令南衙禁軍開始行動,圍剿韋黨大臣。
別看李隆基年紀輕輕,發號施令卻是有條不紊。待衆將紛紛領命離去,薛崇簡興沖沖地從後宮裡走出來,他已經搜到了皇帝的御璽。
李隆基把御璽帶在身邊,馬上率領親兵趕赴太極殿,待他趕到太極殿時。劉幽求把少帝李重茂從太子宮帶了來。
李重茂是個十五歲的少年,幼時居於房州,及至後來雖然境遇改善,但是因爲他是庶子,不受韋后和安樂待見,所以受的壓迫頗深。做了皇帝也是傀儡,是以毫無主見,膽小怯懦,比起李隆基這個堂兄可着實差的太遠。
“郡王,末將尋到了少帝!”
劉幽求低聲對李隆基道:“如今宮中亂作一團,你看要不要把他……”
劉幽求並掌如刀,狠狠地做了個切的手勢。
李隆基聽的怦然心動。如果讓少帝生茂死於“亂軍”之中,李顯一脈就只有遠在嶺南的譙王李重福一人了,那樣一來父親登基稱帝應該更無阻礙了吧?
可他睨了惶惶恐一臉蒼白的李重茂,又強行抵抗住了這個誘惑:不成,至少今夜不行,今夜誅殺韋黨,眼見已是成功在即,大權必將歸於父親。
到時有姑母相勸,未必不能說服父親,這李重茂不一定就要殺掉。再者,要稱帝還要名正言順才坐得穩江山,如果少帝死在宮中,無論他是怎麼死的,必將引起諸多非議,李重茂只能活,不能死!”
想到這裡,李隆基斷然道:“不可,將少帝好生保護起來!”
劉幽求爲之一怔,可是眼見李隆基神色堅決,不敢再出言勸諫,只好答應下來。
此時天色微明,宮中廝殺聲已漸趨靜止,除了少數兵丁還在宮中進行搜索清理,清剿韋氏一黨的行動已經開始向宮外蔓延,似楚狂歌、李仙鳧等人都各帶一路兵馬,分別去捕殺韋溫、紀處訥、宗楚客、趙履溫等韋氏死黨去了。
而長安城中,顯宗和隱宗擊殺盧賓之一黨的行動也已進入了尾聲,血腥的殺戮完美地融合進了今夜的政變之中,及至天明,朝廷混亂,百廢待興、新舊更替,再沒人會在意這些事情。
那時候,將無法查明也不可能會有人不識趣地去調查這些殺戮是否與當夜的政變有關。甚至不會有人不識趣地把這些事情向新的統治者稟報。
李隆基站在太極殿高高的石階上,望向巍峨壯觀的太極門,一縷晨曦正穿透雲層,照耀在那宮門的琉璃瓦上,閃耀着金色的光芒。
太陽即將升起,新的一天,新的帝王、新的時代即將開始,簇擁在他身邊的這些將領,都將成爲新政權的中流砥柱,然而……
李隆基下意識地望向弘文館的方向:那位大將軍卻要從此遠離朝堂了。
李隆基是很希望父親的新政權能得到楊帆支持的,而且從幼年以來,他一直對這位頗具傳奇色彩的大將軍懷有一種仰慕之意。
可是,他也清楚,這位大將軍已經是功高震主、封無可封了,也許就此榮歸,是他與皇室可以永遠和睦下去最好的選擇。
眼見李隆基眺望弘文館,似乎若有所思,劉幽求忙道:“郡王,上官婉兒今夜於宮中當值,若她沒有聞亂逃逸的話,此刻應該就在那裡。”
李隆基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劉幽求又道:“此女歷武、韋兩朝,恆掌宸翰,軍國謀猷,殺生大柄,詔令敕旨,多出其手,雖是女流,儼然國之重臣,可要末將把她擒來麼?”
李隆基淡淡一笑,沉聲道:“不,我自去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