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德變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楊帆沉聲道:“嶺南玉山如今已血流成河,冤魂哀嚎,遊戈於郊野。宰相今日休沐在家,三五好友,歌舞昇平,想必對此一無所知?”
李昭德倒不至於在一個小輩面前扯謊,沉默片刻之後,緩緩答道:“這件事,老夫已經知道了。”
楊帆眉頭一挑,道:“哦?宰相已經知道了,那麼宰相準備怎麼辦呢?”
李昭德道:“萬國俊捏造謊言,詐稱流人謀反,殺戮玉山三百一十七條無辜人命,其心可誅,其罪當死,老夫已經派人在蒐羅他犯罪的鐵證,以便將之繩之以法!”
楊帆頷首道:“好!宰相老成謀國,楊帆一介後生小子,徒具血氣之勇,謀劃之道不及宰相,宰相此舉,也算妥當。只是如今御史臺衆人紛紛奔赴滇、蜀、黔、川、桂以及嶺南六道,眼看就要屠刀再舉,楊帆請問李相公,身爲宰輔,於此可有謀劃?”
李昭德眉頭一皺,道:“萬國俊上書皇帝,言稱諸道流人多有怨望,心懷不軌,意圖謀反,若不趕緊處置,必生禍端。聖人心生疑慮,故而盡遣御史臺官員分赴各地巡視流人,查驗真相,這有什麼問題呢?本相還需要謀劃什麼呢?”
楊帆仰天打了個哈哈,冷笑道:“這番話,李相公你自己相信嗎?”
李昭德沉下了臉色,楊帆冷笑道:“李相公自己都不信,卻想用這個理由打發楊某,豈非自欺欺人?”
李昭德緩緩地道:“御史臺受我等打壓,若就此退縮,我們再想抓其把柄,把這些酷吏盡數剷除也不容易。如今萬國俊自亂陣腳,出此昏招,試圖籍此挽回聖望。殊不知,他們早已經得罪了滿朝文武,經此一事,整個天下都將視其如寇仇,他們這是在自尋死路!
楊帆,御史臺一班酷吏乃國家腹心之患,你我有志一同,都想剷除這班酷吏,還天下一個個乾坤,如今正是我們最好的機會,等到他們惡事做絕、天怒人怨,便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護得住他們了,這是上天賜給我們的機會!”
楊帆的身子微微地顫抖起來,慄聲道:“李相公真是這麼想嗎?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難道在李相公眼中,人的性命,也像那一草一木、一雞一狗般無所謂嗎?萬國俊在玉山殺了三百一十七個人,三百一十七人吶!
如今御史臺傾巢而出,不知道他們還要在滇、蜀、黔、川、桂和整個嶺南道殺害多少性命!朝爭政爭,人們只看到廟頭上的一班大人物在爭,有誰看得到他們的腳下墊了多少具森森白骨,有多少無辜的百姓成了他們的墊腳石?
李相公想等到御史臺一班酷吏壞事做絕,再將他們繩之以法,你可知道你這個決定有多麼冷血?當天下的百姓們稱道你李相公大義除奸的時候,當史書上記下那些酷吏做了多少罄竹難書的壞事,而你李相公如何誅殺奸佞大快人心的時候,當你青史留芳的時候,或者沒有別人知道你曾眼睜睜地看着他們爲惡、縱容他們作惡,可是你能心安麼?”
李昭德雙眉一豎,怒氣陡發,但是迎上楊帆的那雙眸子,他的怒氣卻發不出來了。如今已很少有人敢這樣的直視他,但是面前這個五品小官卻敢。他不但敢直視自己,而且還敢出言質問。
他的眼神澄澈如水,堅毅如冰,望着那雙澄澈而堅毅,蘊含着痛苦和悲傷的眼睛,李昭德的官威竟然有些發不出來了。
他長長地吁了口氣,緩緩釋去眉宇間凝聚起來的威儀,沉聲道:“陛下心志堅如金鐵,一旦有所決斷,無人能夠勸阻!本相併無心縱容奸佞作惡,只是無法阻止而已!”
楊帆冷笑道:“李相坐在家裡笑看樂舞,醉酒笙歌,根本不曾做過任何嘗試,你就說無法阻止?”
李昭德沉聲道:“這還用試麼?但凡事涉謀反,聖人一向是寧可殺錯不肯放過的,難道你不知道?從大周建立之前,再到聖人登基以後,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有多少人鋃鐺入獄,就連你也險些死在推事院裡,聖人對於謀反哪怕是捕風影也絕不放過,難道你不清楚?
這麼多年來,有多少名臣良將、王公大臣死在御史臺的那班酷吏手中?這羣禍害不剷除,不知道將來還要有多少人因之受害。今天縱然死掉一些人又算什麼,要做大事,總要有所犧牲的!”
楊帆質問道:“這纔是你的心理話是不是?只要能達到你的目的,別人儘可去死!你根本就沒有想過要救他們!如果那些人裡面有你的親朋好友、有你的父母妻兒,你還能說的這麼理直氣壯、不痛不癢麼?”
“放肆!”
李昭德終於按捺不住了,向楊帆大聲咆哮道:“你知不知道你面前站的人是誰?本相念你心懷赤誠,才一再原諒你的冒犯,你不要得寸進尺!敢這麼跟本相說話的人,放眼整個朝堂如今也只有你一個,你道本相真就治不了你麼?”
楊帆道:“我知道站在我面前的,是大周首席執筆宰相李相公,我知道你李相公打殺過勸立太子的王慶之,用計罷黜過風光無限的武承嗣,前不久你還杖殺過御史王弘義,李相公若是一怒,今日就是把楊某打殺於此,皇帝頂多也就是埋怨你幾句。
可我依舊站在這裡,楊帆站在這裡,不是想冒犯你李相公的虎威,更不是想扮爲民請命、抵抗強臣的諍臣!我是來求你,求你李相公力挽狂瀾,把那些虎狼收回來,因爲能做到這一點的,滿朝上下,如今也唯有你一人而已!
我今天不能不來,我的背後有三百一十個冤魂催着我來,如果我不來,我背後的冤魂很快就會變成幾千個,甚至是幾萬個!成千上萬的冤魂,李相公,楊帆承受不起,你也承受不起!”
李昭德的瞳孔縮了起來,沉默半晌,他鬚髮皆張的模樣漸漸斂去,自失地一笑,輕嘆道:“楊郎中強直果毅,烈烈心性恰如老夫當年。好吧,那老夫就進宮一趟,去見天子。只是……,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不可能成功的。”
楊帆道:“李相若是抱着這般想法,這宮不進也罷!我見李相前,曾有人勸我別來,她說我是無法說服李相的。現在呢?李相答應入宮了。如果李相在皇帝面前,也能像楊帆在李相面前一般慷慨激昂,安知天子就一定不會收回成命?李相心中早已存了事不可爲的念頭,楊帆怎敢奢望李相能說服皇帝呢?”
李昭德抿了抿嘴脣,沉聲道:“老夫身爲宰相,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有匡扶社稷之責,身系天下安危,敢不謹慎?”
楊帆心中頓時一冷,雖然他終於說動李昭德出面去晉見皇帝,可是李昭德處處算計個人得失,又怎會全心全意爲那些即將無辜赴死的流人請命?
他終究是在官場裡打熬了大半生的一個官僚,冷血、理智,一切出發點以權衡出的利益得失爲根本,這已成了他行動的本能。如果李昭德意志不堅,又怎麼可能說服皇帝呢?
楊帆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低沉地道:“如此,有勞李相了!方纔楊某多有冒犯,實是因爲心憂流人生死,情急之下,短了禮數!”
他向李昭德抱拳一揖,又道:“李相此番進宮,若能勸得陛下回心轉意那是最好,如若不能,楊某還有一事煩勞宰相,務必請宰相成全!”
李昭德聽他這麼說,不禁暗暗鬆了口氣,心道:“只要你不迫我去觸皇帝的黴頭就好。”趕緊問道:“尚有何事?”
楊帆道:“若是追回御使臺所遣各路御史的要求實在難以獲得聖人恩准,那麼,請宰相無論如何,再向聖人求下一道聖旨!”
李昭德神色一緊,道:“什麼聖旨?”
楊帆道:“御史臺緹騎四出,肆無忌憚。滇、蜀、黔、川、桂、閩,各道流人不下數萬人,這一遭只怕要盡數遭了他們的毒手!如果李相不能勸得皇帝回心轉意,那麼就順其勢而爲之,請天子再遣一路緹騎去巡視流人,查證謀反真相!所謂兼聽則明,相信李相若提出這個要求,陛下一定會應允!”
李昭德先是有些詫異,隨即便明白了楊帆的意思,不由失聲道:“再遣一路緹騎,那就是你了?”
楊帆重重地一點頭,道:“不錯!人人都知道我是御史臺的死對頭,御史臺的人更是一清二楚。還有比我更合適的人選麼?唯有我去,他們纔會擔心有把柄落於我手,行事纔會有所警惕、有所收斂,不敢殺得毫無顧忌!”
李昭德沉聲道:“此事你最好考慮清楚。事涉大位子,不管牽扯到誰,聖人都不會手下留情的。你同情流人,此去縱然打着巡視流人的幌子,也必然會對流人多有偏幫,那些御史慣於無中生有、含沙射影,一旦把你打入叛黨一夥,你便身陷萬劫不復之地了!”
楊帆道:“俗話說,朝裡有人好做官,御史臺已傾巢而出,朝中有宰相在,我的生死,就託付於宰相了!
李昭德定定地看了他半天,雙眉漸漸揚起,沉聲喝道:“好!志氣軒昂,英姿出萃,如此少年,老夫自愧不如!你儘管放膽去做,老夫只要在朝一日,就不會叫一句饞言中傷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