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後宅的暖閣之中,小暖爐早早燒了起來,房間裡暖和卻又不幹燥,父子三人喝着醒酒茶,暢談着剛剛過去的經歷,雖然蘇牧輕描淡寫,但蘇常宗和蘇瑜還是能夠感受到其中的艱險。
蘇瑜也將市舶司的相關事情都簡單梳理了一邊,這才坐定不久,屁股都還沒熱呢,正起了個頭,剛想深入細聊一番,樑武直的人便找上門來了!
蘇瑜如今也是市舶司的幹練職事,他的能力和性格很快就得到了市舶司諸多官員的認可,尋常有些急事,也經常登門夜訪,老門子也不敢相攔,將樑武直的人放了進去。
蘇牧一看,竟然是樑武直的親信長隨,後者見着蘇牧便喊道:“蘇先生,有人要動咱們的船,市舶司的人要扣押咱們的船!”
蘇瑜早知蘇牧被趙宗昊請了過去吃宴,想着這位小王爺會賣蘇牧面子,再加上自己在市舶司的人脈疏通,想要放三艘船進關也不算什麼大事。
可聽得樑武直的長隨如此急迫,想必對方已經開始動手了!
“先過去再說!”蘇瑜當機立斷,也來不及準備馬車,便決定騎馬過去。
蘇瑜平日裡很是低調,馬匹這種東西對於富貴人家不算稀罕,可蘇府也就只有兩匹套車的老馬。
蘇瑜自己牽了一匹,剩下一匹健壯一些的就遞給了蘇牧,而後朝扈三娘充滿歉意地笑道:“府裡沒得再多的馬了,只能委屈三娘了…”
他的意思再明顯不過,這是讓扈三娘與蘇牧同乘一匹馬兒了。
扈三娘也不是扭捏的人,跟蘇牧木已成舟,心裡也沒些個芥蒂,事有輕重緩急,江湖兒女也不顧這些狗屁繁文縟節,兩人便上得馬兒,跟着蘇瑜往渡口那邊趕。
到得馬背上,蘇牧朝趴在他後背的扈三娘笑着低聲道:“你該感謝我家哥哥…”
扈三娘微微一愕,正想詢問原因,可一想到晚宴之時蘇常宗的姿態,她就明白了過來。
陸青花還沒離開江寧之時,蘇常宗與陸擒虎便打算將蘇牧與陸青花的親事給辦了。
在蘇常宗心裡,即便她出身低微,即便她才色平庸,但陸青花毫無疑問將是蘇家的第一兒媳。 шшш▪тTk án▪¢O
可現在陸青花竟然留在了海島上,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再次聚首,而蘇牧又跟扈三娘變得更加親密,以蘇常宗老辣的目力,早已看穿了這對男女之間那點曖昧事兒。
雖然他對扈三娘沒有成見,也深知扈三孃的爲人,可事有先來後到,這樣對陸青花是很不公平的。
而蘇瑜讓扈三娘與蘇牧同乘一馬,看着只是尋常小事,但也極其微妙地透露出他的態度來,在這件事上,他是支持扈三孃的。
想明白這些之後,扈三娘心裡也是一暖,從後頭緊緊抱住了蘇牧。
她不是躲在被窩裡偷偷哭的受氣包,如果蘇常宗不同意,她不要名分也會追隨蘇牧,或者一走了之,繼續浪跡天涯,總之不會將市井禮法放在眼裡。
眼下也不是考慮這些兒女情長的好時候,三人乘兩馬,不多時便到了渡口,蘇瑜一看,外圍的纔是市舶司的守衛,出自於焱武軍,而發動大小船隻將蘇牧那三艘船圍起來的,卻是另一方面的官兵!
“果然是轉運使司的人!”
蘇瑜心頭一緊,便朝蘇牧看了一眼,事情顯然變得有些麻煩了。
前番也說過,大焱朝的市舶司官制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在趙宗昊等三位王子下來歷練之前,市舶司一直掌控在轉運使司的手中,即便如今官家下旨,讓趙宗昊等人主持市舶司的工作,但名義上,轉運使司還是有着極大的干預權的。
而一路(路是大焱朝的行政區域劃分單位,相當於省。)的轉運使司也稱之爲漕司,掌控着一路的財政大權,市舶司是肥得流油的衙門,轉運使司沒道理會放手,讓趙宗昊幾個胡鬧瞎搞。
再者,轉運使已經算是一方大員,有資格接觸到高層的爾虞我詐,他們是官家的財政大臣,自然知道官家的心意。
在他們看來,官家任由趙宗昊幾個在市舶司胡來,並非覺着他們真能做出一番大成就,而是等着他們灰頭土臉地回京,這樣一來,官家就能夠將過繼王子爲國儲的事情繼續拖下去!
有了這一層揣摩,轉運使司便開始插手市舶司的事務,這一試探之下,官家果然沒有任何表態,轉運使司的人也就徹底安心下來。
江南的豪門望族之所以敢在趙宗昊等人的眼皮底下,往市舶司裡滲透自己的人脈,若沒有轉運使司的默認和首肯,他們也不敢染指這塊大肥肉的,而轉運使司也成爲了趙宗昊和蘇瑜等人最大的阻礙。
淮南東路轉運使郭正文自詡簡在帝心,機智如他,早已將官家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而讓他更加篤定自己想法的,是轉運副使蔡旻!
是的,這位在平叛方臘之中充當一路監軍的蔡旻小大人,乃是蔡京老相公的侄兒,因功升職,即便蔡京沒有爲他說話,朝廷也要看老相公的面子,於是他就當上了淮南東路的轉運副使。
經歷了方臘平叛之後,蔡旻彷彿開了竅,亦或是人在高位,眼界也就開了,心思也就活絡了。
在上任之後,蔡旻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地方上搜颳了一番,而後給自己的叔父蔡京送了一份大禮。
他知道蔡京對黃白財物並不感興趣,便送了一副字帖給蔡京,蔡京乃是書法大家,一眼掃下去便心頭狂喜,足足盯了小半刻鐘之後,才抓住蔡旻的肩頭,直誇他終於長大了!
但見得這字帖不過一尺,區區二十四個字,然則圓勁古雅,意致優閒逸裕,味之深不可測,開頭四字便是:羲之頓首!
這邊是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
作爲書法大家,蔡京爲了尋找此帖已經足足數十年,不過這等珍品自然可遇而不可求,也多得蔡旻沒出息,童貫沒有讓他去抄方臘的家,而是讓他去抄婁敏中的家,這才讓他僥倖撿漏了。
其時婁敏中已經式微,手中無權,身上無勢,大焱朝廷的大頭兵都不太願意去抄他家,這個便宜才落到了蔡旻的頭上。
蔡京是書法大家,也知道《快雪時晴帖》的真跡已經想神龍地仙那樣,只存在於傳說之中,而蔡旻所獻乃是唐時的雙鉤填廓法臨本,即便不是真跡,也足以讓人心動!
就這樣,蔡旻終於讓自家叔父對他刮目相看,也徹底坐實了轉運副使的位置,而且繼續在這個江南地區最肥的官位上發光發熱,不時爲蔡京貢獻墨寶。
而蔡京也對蔡旻多有提點,在市舶司這件事情上,他便讓蔡旻跟市舶司第幾位提舉和提點對着幹,鬧得越歡越好,鬧得越大越好!
蔡旻雖然也忌憚極爲王子的身份,然而老叔叔都這麼提拔了,自己也不能氣短,便開始大展拳腳,更通過陳繼儒,與裴氏搭上了線,讓世家豪族的勢力能夠滲透到市舶司來!
作爲轉運副使,蔡旻“積極主動”的工作態度,自然引起了轉運使郭大人的關注,於是二人一拍即合,相得益彰,便開始了市舶司攪屎棍的生涯。
他們在市舶司各個關卡都安置了人員,市舶司的各項工作,幾乎都沒能逃過他們的眼線。
當然了,官家雖然將市舶司的大權交給了趙宗昊幾個,但正常程序和名義上,漕司還是擁有極大的參與權的。
蘇牧歸來並第一時間被趙宗昊請到府上作客的消息,很快就傳入了蔡旻的耳中,他連忙讓人繼續探查,沒想到竟然挖出一隻大老鼠來!
蔡旻第一次想要整治蘇牧或許還有與陳繼儒的交情在裡頭,完全是幫兄弟一把的感覺。
可到了後來,連他自己都對蘇牧產生了嫉恨,陳繼儒請託裴朝風幫忙,結果裴氏大公子都被蘇牧弄得灰頭土臉,爲了顧及面子,他自然不會跟蔡旻說起這個事情。
於是蔡旻便以爲自己找到了整治蘇牧的由頭,當即下令,讓轉運使司的人到渡口去,無論如何要將蘇牧的船給扣下來!
爲了謹慎起見,他還支會了郭正文,向杜成責借了幾十個焱武軍的漢子,要強行登船檢查,結果卻被一個外族的老番給打下了船!
幾十個牛高馬大的軍漢子,還是朝廷的禁軍官兵,就這麼給一個番人打下了海,非但妨礙公務,還負隅頑抗,最後竟然抗法拒捕,行兇傷人,這是何等惡劣的性質,這是何等讓人憤怒的事情!
在渡口上等待着好消息的蔡旻一下子就被打懵了,但轉念一想,他又心頭大喜。
蔡京老叔叔一直想讓他把事情鬧大,把市舶司的水攪得越混越好,然而趙宗昊幾個雖然嘴上沒毛,可有蘇瑜幾個老成之輩輔佐,辦事竟然也滴水不漏,一時半會兒竟然讓他蔡旻和郭正文都無法鬧騰起來。
這些可好了,這船上有番人拒絕檢查,還毆傷官兵,衝撞執法,而船主乃是蘇牧,蘇牧到哪裡去了?
他到趙宗昊家作客去了!
當今官家雖然仁厚寬愛,可眼下朝廷百官背地裡都罵他是個生不出兒子的老絕戶,一個兩個恨不得讓他馬上過繼一個王子,立儲安國。
官家自然感受到自己的皇位不保,他才四十多歲,保養得體,一個月總有那麼幾天金槍不倒,既然能夠接連生出公主來,說明身體倍兒棒,毛問題都沒有的。
然而朝廷百官卻不斷逼迫他立儲,即便官家整日養魚種花,脾氣再好也受不了這個窩囊氣了!
趙宗昊幾個確實有着過人之處,不過畢竟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開海禁是爲了消除倭寇隱患,而讓趙宗昊幾個來歷練,確實只是讓他們來走走場面。
可如果這個時候,曝出趙宗昊外通異族海賊,那官家該做何想?
官家自然不會相信這幾個小子敢造反,即便他們的老爹都不敢,但如果坐實了這件事情,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把這些小子們給調回來,市舶司終究還是要由老狐狸去坐鎮,否則根本搞不定那些江南世家啊!
蔡旻知道自己捏住了關鍵,連忙派人通知郭正文,後者親自帶着焱武軍的一個營團,足足一百多人,來到了渡口!
(PS:回過頭來修改的時候發現了一個BUG,前文所提起的吳王之子應該是趙如靖,有幾處寫成了趙匯端,在此表示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