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二郎與閔四郎離開後,牧碧川將牧碧微帶到後院,打開一間屋子嘆道:“阿爹自回鄴都一直心事重重,哪怕這會隨駕也是心不在焉,所以這座別業雖然賜了下來,卻也沒怎麼收拾,這裡雖是書房,裡間卻也有張榻,阿爹和我都沒心思在這裡看書,榻還無人用過,上面被褥都是新的,你且休憩片刻。”
牧碧微卻搖了搖頭,從懷裡取出一個瓷瓶來遞給了牧碧川,道:“這個大兄先拿着。”
“這是什麼?”牧碧川接過過一估分量便知是空瓶,不覺奇道。
“照聶元生所言我中之毒極爲厲害,阿善雖然比較輕些,但也有性命之憂!”說到這裡牧碧微神色一慟,隨即繼續道,“當時局勢危急,我已經……昏迷了過去,聶元生爲了救我,又不至於被誤以爲和他有染,所以將我帶進西極山,藏到隱秘.處給我服了這瓶藥,他雖然不曾明說,但我想此藥必定珍貴無比,聶元生雖然是臨沂郡公的長孫,可一來爵位不是他繼承的,二來他父母去世的早,由叔父撫養過好幾年,我想他積蓄也未必有多少,此藥恐怕還是臨沂郡公所遺留。”
說到這裡,牧碧川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肅然點頭:“聶侍郎與咱們家從無恩怨,上次朝議,還多虧了他美言,這回又救了你的性命,我統共只有你一個嫡親的妹妹,這等大恩,若有機會,定要報答!”
牧碧微雖然心裡也對聶元生極爲感激,但也知道聶元生爲人狡詐,而自己的兄長,無論嫡親的大兄還是表兄們比之聶元生都忠厚得多,卻不想牧碧川因此被聶元生套住,她忙道:“這恩是我受的,自然該我自己來還,大兄也不必太過掛懷……”
“這是什麼話?”牧碧川是個執拗的性.子,他一向愛護妹妹,牧碧微縱然有越俎代庖的作爲,牧碧川尋常也是不計較的,但他認定了的事,卻不容人違背,正如同先前決定向何家提親一樣,當下責備道,“人道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報,又何況是救命之恩?!何況聶元生救的你難道無親無故嗎?阿爹就你一個女兒,咱們牧家上下三代,僅你一女,你爲了我與阿爹入宮,家中連祖母在內都已覺得對你愧疚無比,若再在宮中出事,這叫我等如何自處?他救了你,等若對我牧家上下有大恩,就是祖母、阿爹在這裡,斷然也是如此說的!你自己報答是一回事,我等爲你骨肉至親,豈可裝作什麼也不知道?這豈是做人之道嗎?”
牧碧微也知道自己這個大兄的爲人,她自小備受寵愛,又被閔如蓋刻意縱容,以養成驕矜刁蠻之氣,免得在徐氏手裡吃了虧都不敢說,長輩的溺愛,使平輩裡敢與她相爭者幾乎無有,因此自小沒有懼怕過什麼,惟獨頭疼牧碧川的性.子,如今見他果然就在思索着怎麼報答聶元生了,心中頓時有些後悔,轉念又安慰自己,聶元生既然豁出靈藥救下自己,想來也不至於就害了牧碧川。
又聽牧碧川憂愁道,“只是聶侍郎行這等俠義之事,我們卻偏生不能聲張,何況如今他貴爲天子近臣,縱然阿爹身爲清都尹,品級遠在其上,但陛下鮮少臨朝,政事都由左右丞相處置……卻也無從報答。”
“大兄不如使人查出此藥的來源,設法再還一瓶與聶元生。”牧碧微咳嗽了一聲,道,“我想這樣的東西總也不嫌多的。”
“此藥定然珍稀,但望咱們有這個機會吧。”牧碧川鄭重的收起瓷瓶道,但他語氣頗爲自信,牧碧微察覺到了,心下微動,頓時聯想到了之前方賢人所言之事,便復問道:“大兄,咱們牧家在西北的勢力如何?”
牧碧川不防她問出了這麼一句來,怔了一怔才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這等事情,向來只有牧碧川有資格知道,牧碧微身爲女郎,問出來已是不該,不過是牧碧川對她有愧,又一向溺愛她,所以纔不計較罷了。
“春狩前,冀闕宮的方賢人尋了我去,向我提起她的妹妹、從前在太后宮裡服侍的宮女方丹顏,說想給方丹顏在西北尋個合宜的親事,我與方賢人雖然談不上仇怨,但先前陛下不滿太后放到宣室殿的兩個青衣多嘴,將她們趕走時被方賢人阻攔,當時方賢人很被髮作了一番。”牧碧微道,“那兩個青衣被趕走之事,與我卻有些關係——最緊要的是,那方賢人也是太后宮裡出來的,聞說是太后還是皇后的時候,就到了桂魄宮伺候的。”
牧碧川凝眉片刻,才斟酌着道:“我聽阿爹說過,牧家先祖在前朝時奉魏帝之命鎮守西北,爲了表決心,連着家眷一起帶了過去,子女長大,也在當地婚娶,因此西北牧氏,若無魏亡之前的柔然事,到如今也差不多能算個世家了,前魏亡故天下大亂的十幾年裡,咱們的祖父憑着手中三千牧家軍,很是扶持過高祖皇帝,所以纔有了高祖、先帝兩朝皇室對牧家的扶持。”
他說的含糊,但牧碧微也聽出來一些:“如此說來,雖然如今咱們家人丁單薄,但在西北,卻還是有些根基的?”
“也不過是守邊之時軍令下的迅速些、底下欺瞞的人少些,再加上可用之人多一點罷了。”牧碧川想了一想,覺得方賢人此舉的確有奉了太后之命刺探牧家勢力的嫌疑,他怕牧碧微估計錯誤,將來不要在宮裡出了差錯,覺得不妨把話再說透一點,當下便細細解釋,“當年咱們曾祖及以上長輩並其他房裡的人都在雪藍關下戰死,部將也鮮少有幸,所以要說在西北的根基,除了名頭外,還是跟着祖父留在鄴都的那三千鄴家軍,他們雖然在戰亂中許多人也戰死疆場,但都是土生土長的西北人,西北親戚宗族論來論去,如今的軍戶差不多都是他們的後輩或親眷,我牧家先祖待士卒素來不錯,這口碑口口相傳到了本朝依舊如此,所以比之倪珍、曲夾,阿爹當時自請赴邊時雖然年輕,但的確很佔了便宜。”
牧碧微沉吟着,當年牧家奉魏神武帝之命星夜飛馳入鄴都扶持幼帝登基,奈何柔然趁機進犯,迫使牧家衆人不得不分兵而行,曾祖牧馳、祖父牧尋繼續趕往鄴都,餘人回救西北,然而魏室內亂的早,誤差一日,幼帝身故——在這種情況下,牧馳、牧尋景遇尷尬,也只能從亂七八糟的魏室裡保下了神武帝的小公主聊盡人事,這便是如今的溫太妃。
那三千牧家軍,本也是牧馳回救雪藍關時,留給牧尋的,當時的藉口或許是用來鎮壓鄴都亂局,但實際上,卻有很大部分是爲了保護溫太妃。
畢竟牧家世代忠良,魏神武帝駕崩前特以社稷與幼帝相托,不想卻因遲了一步使神武帝唯一的子嗣夭折在皇室內亂之中,固然公主不能登基,但對於牧家而言,到底也算是盡力爲神武帝保全血脈了。
——魏神武帝英明果敢,是前魏末年時難得一出的明君,只可惜天不假年,這也是前魏氣數已盡……他在駕崩前也知道自己的幼子壓制不住皇室其他人的野心,這纔有急詔牧家軍入鄴都保幼帝登基之舉,而這一點,牧家不會不知,但西北有柔然,大軍不可能動,所以趕赴鄴都的,必然是部分精銳!
後來牧馳回援雪藍,留給牧尋保護溫太妃的,自然也是精兵。
這三千兵馬要保護一個壓根就無法繼承帝位的公主,還是聲名不顯的小公主,在亂世之中其實也不算難,畢竟柔然雖然趁中原內亂奪了扼雲、蒼莽二關,但雪藍關終究守住,牧家在西北的根基當時仍在,牧馳帶着公主往西北一跑,想來護她平安長大不難……可爲什麼,溫太妃後來,是在高祖膝下長大,甚至還做了先帝爲王時的側妃?
牧碧微臉色漸漸凝重起來——溫太妃乃高陽王的生母,高陽王是先帝的幼子,又是庶子,論理,有三個嫡兄在前,姬深又還是樑高祖親自指定的儲君,如今繼位也有五年了……高太后自己孃家勢大,又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但,牧馳既然特特留下牧尋並三千精銳以保護幼時的溫太妃,定然是已看出當時魏室的亟亟可危,三千牧家軍……牧碧微雖然沒上過戰場,但自小牧齊留在鄴都的年老舊部幕僚爲牧碧川講解一些兵法,說到實戰,嘗引前魏末年的牧家軍精銳爲例,道三千牧家軍,足以摧城——雖然是小城。
那時候牧碧微曾在旁聽過一些,她隱隱猜測到,當年曾祖留這三千人,未必沒有見勢不妙,讓牧尋帶着溫太妃趕回西北的打算!畢竟那時候雪藍關未破,牧氏族人還沒有被屠戮一空,雖然柔然趁虛而入,但牧家在西北經營幾代,誰也沒想到會敗得那麼慘!
至於爲什麼不立刻帶走溫太妃,這也是因爲她固然是女子,但始終是宗室之女,魏神武帝當時唯一存留的血脈,牧家再怎麼受魏神武帝信任,也不可能隨意把公主帶離皇室的範圍——解玉也說,魏室最亂的時候,牧尋請了姬敬將溫太妃接到鄴都外皇莊暫住,用的是染病避疾的藉口,離了皇宮也有皇莊,不到前魏覆亡,或者情勢危急到了不得不走的地步,牧尋是不肯輕易背上挾持公主的名聲的,畢竟那時候牧氏人丁興旺,上上下下幾代子孫,牧尋要爲魏神武帝盡忠,卻也要儘量保住牧家家聲。
牧碧微擡起頭來,慎重道:“溫太妃的身份,西北有多少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