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雅間的門再一次從外被推開,店小二奉茶而入,而那人隨後步履沉緩的進了門。
他素常就是極少笑,寒霜一般的俊臉,冷傲孤絕的模樣,目下無塵的清傲,才識無雙風采飄逸,從不會試圖去討好任何人的歡心,除了她。
莊一念回想,記憶中,似乎只有單獨與她在一起的時候,他會時常笑着,他的笑容向來淺淡若無,但只需輕揚脣角,便讓人如沐春風般覺着身心和暖。
“姑娘,這是我們東家。”店小二在恭謹一禮退了出去。
莊一念起身笑看着他,他行舉優雅頷首一禮:“姑娘。”
莊一念還禮後轉首對身後的合歡說:“我突然想吃東街尾那一家的黃金酥,還有街頭那一家的杏仁餅,配茶最好,你去幫我買些來。”
“可是姑娘您一個人在這裡……”合歡有些不放心。
“光天化日,我還能丟了不成,我就在這裡等你回來。”莊一念的口氣不容置疑。
合歡雖然還有些猶豫,可卻不得不領命而去。
打發了合歡,雅間中便只剩下了莊一念與千御兩個人。
許久未見,見之未言,終於獨處,莊一念展顏:“你近來可好。”
千御劍眉緊鎖,兩步上前將莊一念一把攬在了懷裡。
他將她箍的很緊,緊的好似要將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裡,耳邊是他壓抑着的憤怒:“你可知,我有多擔心。”
莊一念怔愣一瞬後也回手抱住了千御的腰身,在他的背上輕拍安撫:“我這不是好好的,別擔心。”
鬢邊千御的呼吸有些重,壓抑與隱忍。這麼久,他多少次想要衝進那皇宮中將她帶離,離開那人心險惡的皇宮,離開這是非的洛陽城,隱居山林或四海爲家,去過那逍遙無憂的日子,那麼多次……
可是,他知道她不想,她希望查找出那個背後殘害她的兇手,一日沒有查出真相,即便她離開也會存着心結,所以他隱忍,留在這讓他厭惡的洛陽城,等她,助她,守着她。
“你若再不放開我,我怕是要被你勒死了。”莊一念輕輕推了推千御。
雖是不捨,卻終究放開了手。
如同這麼多年一直以來的一樣,只要她說的,他都會去做,無論任何事。
“合歡許是一會兒就回來了,我們長話短說。”莊一念拉着千御坐下。
千御卻道:“不急,她不會很快回來。”
“你……”
“我不會傷她,放心。”
莊一念明瞭,也並未再追問,小爐上的水已沸,千御將壺提了起來,莊一念在旁說:“這一年多來,我在宮中之事你可知?”
千御燙了茶盞頷首:“你昏迷之時,我與迦南曾入宮看過你。”
“然後呢?可知我爲何會昏睡了整整一年方纔醒來?在我昏睡的一年內似乎發生了很多事情,而我去渾沌不知。”
說話間,千御已將一盞茶遞到了莊一念的面前:“別急,我慢慢與你說來。”
醒來許久,終於有人肯將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告知與她,莊一念執起茶盞興奮而又緊張。
千御緩緩道:“那時,大皇子宮變。不久,洛陽城被端王爺的軍隊圍堵,我知你必會盡快趕回洛陽,便一直命人在城門附近接應,但接應之人回稟,你方纔入城,便被端王爺的人帶走了。”
雖已時隔一年多,但想起這些,對莊一念來說也不過是數月前的事情。
千御繼而道:“我本欲派人將你救出,但見他並未爲難於你,當時洛陽城中亂作一團,你身爲宮中女官又擔有監察使一職,回宮也許會有危險,而他手中駐軍幾萬相對安全,我便暫且按兵不動,只命人在暗中觀察。”
“你在他的身邊,安插了人?”莊一念聽到這裡問。
千御頷首。
莊一念瞭然。千御在洛陽城經營多年,若他沒有自己的勢力,在洛陽這個大染缸只憑着一座茶樓,不可能腳跟如此穩固,但莊一念不想問千御都做了什麼,他二人之間的信任是無條件的。
“既然如此,那尚不知的死,你也應該是知道的。”莊一念說。
千御頷首:“你因悲憤過度而暈倒。”
“那你可知,在我暈倒之前,發生了什麼?!”這是莊一念最關心的問題之一。
千御說:“你……背有異象。”
“怎樣的異象?!”莊一念急着追問。
“好似……一隻血色玄鳥,欲要從你的體內掙脫一般。紅光隱現。”提起此事,千御神色有些複雜。
莊一念聽了若有所思,生如一與生玄隱都說她背上有紅光隱現,但並未說玄鳥之事。
“你可看的清楚?”莊一念問千御。
“當日,我知洛陽必會生亂,因擔憂你的安危而潛在駐軍之中,你昏倒之時,我在不遠之處,但因你身邊人數過多,無法將你從中帶出。”千御握了握拳,似是有些暗恨自己的無能。
莊一念問:“那後來呢?發生了什麼事?”
“當晚駐軍潛入皇宮,殺了宮中禁衛,裡應外合打開了宮門,大皇子抵抗一陣,後知自己大勢已去,一怒之下逼迫皇帝喝下毒酒,又殺了當時軟禁在宮中的諸位皇子親王,還有數名朝中重臣與皇帝妃嬪,最後自刎金殿寶座之上。當晚宮中血流成河,你未見,是幸事。”
莊一念聽得入了神,從千御的隻言片語之中,她彷彿能夠看到當日皇宮中的慘烈之狀,斷臂殘骸,血染金殿寶座……
大皇子,那個看起來自卑而木訥的人,竟然……竟然能做出那樣的事情。
他就像一隻強壓了幾十年怒火的惡獸,當日御書房中皇帝的那一句句毫不留情面的斥責,也許終是成爲了最後一根稻草,大皇子在隱忍了多年後爆發,決定爲自己拼上一拼,卻不料……拼上了自己的性命,還有那麼多的無辜之人。
大皇子一生活的窩囊,幾乎從未被人重視過,但他用血染金殿的極端做法,終於讓所有人都記住了他。
那個自卑木訥的男子。
千御繼而道:“後來,端王爺入宮,皇帝立下遺詔將皇位傳給了他,於此,宮變一事初定,他在數日後繼位,並立承親王爲儲君。而在這其間,你也被他接入了宮中。”
千御言簡意深,將那些事情說的輕描淡寫,但是莊一念可以想象得到,那段時間洛陽是如何的人心惶惶不安,又有多少外憂內患蠢蠢欲動如蟄伏的猛獸,必定人人自危險象環生。
也許當真如千御所言,她沒有在意識清醒下經歷那些種種,是一件幸事。
千御說:“後來他將你接入宮中,並皆備森嚴。我得知你一直未醒,便與迦南趁夜潛入宮中,見到了你。”
“可知是何原因我會一直未醒?”莊一念再一次追問,她太想要知道這個答案。
千御放下茶盞說:“因我二人。”
“你二人?你和迦南?!”莊一念聽到這個答案太過意外。
千御點了點頭:“當時我爲你診脈,脈象顯示你的身體只是急火攻心悲憤過度所至暈倒,但迦南說……”
千御欲言又止,莊一念更加着急:“迦南說什麼?”
“他說,你的魂魄與身體將離。”
莊一念在聽到這個答案的時候並沒有很驚訝,反而有許多她一直想不通的問題,一時之間似乎有了答案。
比如她醒來後幾日內無法控制身體,除了眨眼,連開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再到後來,雖然身體漸漸恢復,但卻一直疲憊不堪,好似穿着一雙極爲不合腳的鞋子,不但累,有時甚至難以控制。
看着莊一念的表情,千御知她許是有預料一般。
默了默,莊一念問道:“那又爲何是因你二人,我才昏睡整整一年?”
“你當時雖然身體無恙,但一直昏迷不醒。我與迦南擔心你當真魂魄離體,雖然有你的那塊玉佩將魂魄精氣束在身上,卻難保不會出什麼意外,所以……我二人商議後,迦南用了一種藥,能夠讓你暫時進入無相無時的休眠狀態,如此便可以讓你的身體與魂魄漸漸融合,所以……”
接下來的事情,莊一念也明白了。
原來,是這樣。
知曉了答案,莊一念心中的一塊石頭也算是落了地,雖然這答案讓她有些出乎意料,還有那麼點哭笑不得。
“從前不知,你竟這麼聽他的話,你就不怕他是因一時玩心起,而信口胡說?我記得你從不相信什麼怪力亂神之說的。”知曉了答案,莊一念心情略感輕鬆,轉着茶盞笑着道。
千尋搖頭:“從前不信,但……我不能用你來冒險,更何況,他雖非良善之人,但是對你……他不會害你。”
是啊,自從莊一念認識迦南,他便幾乎沒幹過什麼好事兒,殺人越貨的事情更是沒少幹且並從不以此爲恥,迦南當真與好人沾不上半點關係,甚至可以說是一個俊美無儔殺人如麻的魔頭,但是對於她,他從未做過一件對她不利之事。
“迦南呢?他現如今可還在洛陽?”莊一念想起了當日花燈會的那盞她五百兩買回去的青燈。
千御說:“她對你用了藥後知你沒事,便說有些私事要離開洛陽一段時間,但會在你醒來之前回到洛陽,但我至今還未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