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柴宗貴的語氣驚疑不定,雖然兩人還隔了一段路程,但對方眼神中的殺氣,卻怎麼也掩飾不住。那是一種刻骨銘心的恨意,彷彿彼此間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皇帝拍拍手掌,神色已經完全恢復從容,這一場漫長的演出,他的戲做得倒是有模有樣,自己心裡暗自得意,加上此時覺得勝券在握,他忽然間心情大好,連之前被魏王奚落時候的惱羞成怒,都不見蹤影。“四弟真是貴人多忘事,這位蕭重光蕭先生,乃是道門高人。五年前承蒙他出手,幫朕平定楚王的叛亂。怎麼,四弟是真的記不得,還是不願意記得呢?”
“蕭——,原來是你,”魏王腦海中靈光一閃,往事一幕幕浮上眼前,頓時完全記起來人。“你們是算計好的?從一開始,你就是特意來這等我?”後面那句話,他是問皇帝。
“不,不,別誤會,朕並不知道薛徹是你的人,朕也不知道你究竟安排了什麼樣的陰謀,打算在何時發動。很多事情,包括長久以來朕犯的錯誤,都是你今晚說的話,才令朕醒悟。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今晚你放心,你死以後,你的妻女朕會照常看顧,不會令她們被你連累。”
“那你怎麼——”
“是蕭先生,他告訴朕,有大義名分在手,何必蠅營狗苟,跟你們比什麼陰謀算計、權術手段。鬥來鬥去,最終也無非是兵變與隱殺。既然如此,索性以不變應萬變,這些日子以來,蕭先生就在宮中守候,任你有什麼陰謀詭計,只要朕還在,就不怕你翻天,因爲朕是先帝的嫡長子,是文武百官公認的皇帝,是四海萬民臣服的天子。”
“想不到,這一番守候,還有許多意外收穫。”蕭重光已經收斂了情緒,微笑着接過話頭:“魏王爺,你那一番教訓可謂是金玉良言,天子今晚也是受益良多,日後革除弊政,百廢待興,都有賴你今日提點。黃泉路上,一路好走。”
魏王忽然冷靜下來,眼前的現實雖然嚴峻,可他畢竟毫髮無損。“有意思,就憑他區區一人,就想翻盤,皇兄你也真看得起他。我記得你還勾搭了一幫茅山道的妖人,怎麼今晚不見他們蹤影。”
皇帝臉色頓時一僵,他對茅山道所知並不多,只覺得這些人神出鬼沒,消息靈通,用起來頗爲順手。原本大周背靠武當峨眉諸道門,並不需要借重外道勢力。但從五年前羅侯出關以後,道門爲了自保,漸漸聚攏人手,召回在山外的弟子。原本武當派駐大周朝廷和諸王府的國師、供奉陸續被召回,皇帝覺得人手不夠用,這纔開始啓用柳毅,因而漸漸與茅山道有所接觸,但對於這個神秘的宗門,依舊是如在雲裡霧裡,不知究竟。
他正待開口說話,大殿外突然傳來幾聲呼喝,隱約可以聽見打鬥之聲。魏王眼神中閃過一絲詫異,隨即身影驟然一閃,人已經赫然出現在大殿門外。一陣長笑之聲傳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既然皇兄早有埋伏,那也領教一下愚弟請來的幾位高人賢士。”
一聲怒喝驚起,隨即兩個人影趔趄着衝進大殿,卻是一男一女。那男子正是柳毅,他領着謝小玉一路衝殺過來,看到皇帝在殿中無恙,心中這才一寬,隨即眼神掃到站在一旁的重光,不由微微一怔。
他只失態了片刻,隨即恢復冷靜,衝皇帝略一施禮:“僥倖陛下無恙。”皇帝鼻子裡哼了一聲,不置可否。他心裡對柳毅等人姍姍來遲,頗爲不滿,連帶着勾起了一直以來對茅山道的怨念:“畏畏縮縮,藏頭露尾,難當大任。”不過眼下大敵當前,這話他就沒說出口。
皇帝的表情自然落在旁人眼裡,柳毅略顯尷尬,謝小玉心裡卻有些幸災樂禍,她對皇帝一直有些腹誹,見柳毅堅持要輔佐此人,心中很是不滿。此時見天子如此藏不住心事,也很樂意見到柳毅吃癟。
“陛下,微臣也是剛剛纔知道兵變的消息,真是奇怪,我們茅山道佈置在京裡的暗哨,怎麼一點消息都沒給我。難道已經被魏王清除掉了?”他搖搖頭,心知此時絕無可能,只是這些跟他原本的預期截然不符,令他頓時生出許多懷疑。
謝小玉也看到了重光,她父親脫險以後,她對重光也就沒什麼恨意,只是對方終究曾經重創過她父親,彼此終究是有了隔膜。如今大敵當前,同仇敵愾,她不好衝對方發火,形勢也容不得彼此內訌。何況她或多或少知道些重光的本領,此時此刻,正是最難得的強援。
臉上勉強堆出幾分笑意,謝小玉衝重光拱手施禮:“原來是蕭公子,又見面了,如今大家同舟共濟,理應擯棄前嫌,共抗外敵,不知道公子意下如何。”柳毅跟皇帝聞言,也齊齊看向蕭重光。柳毅是知道內情的,想看重光怎麼回答,皇帝卻是心中一驚,聽說這兩人以前有些過節,頓時就患得患失,生怕重光翻臉無情。
好在重光對謝小玉並無敵意,反而因爲誤傷謝曉峰之事,心中多少有些歉疚:“大小姐多禮了,當日山莊之事,純屬意外,絕非在下有意。我跟令尊傾蓋如故,只要小姐不記仇,大家就還是朋友。”他目光掃過柳毅,臉上青筋乍現,眼中寒光一閃即逝,隨即轉爲不動聲色,衝柳毅微微頷首。
柳毅哪裡猜到他的想法,見兩人摒棄前嫌,正喜得一強援,心中大悅:“如此甚好,大家同舟共濟。陛下,我們下午一聽說京城變故,就知道大事不好,飛馬從城外趕回。謝莊主帶來了神劍山莊旗下數千武林人士,現在正在橫掃整個京畿,將魏王潛伏在京城中的暗哨、釘子一一清除,我來之前,已經命人飛報京營駐軍,接管汴梁城防。皇城裡面,宋、李兩位中書已經被我們救下,正指揮御馬營跟羽林衛,力敵奉聖軍。我跟謝莊主擔心陛下安危,所以一路飛奔進宮,爲保聖駕而來。”
皇帝面色稍霽,對柳毅點點頭:“柳先生一路辛苦了。”他還待再寒暄幾句,一匹綿延漫長的白練自東南方向直射而來,橫跨千萬裡虛空,煌煌無極。
重光神情一凜,衝柳毅招呼一聲:“看好皇帝。”飛身撲出殿外,素手輕招,一道烏黑色的電光從他背後憑空閃現,隨即化作遮天闢地的劍氣,朝來人的方向橫掃過去。
他自從突破感應,踏入修行門檻以後,一直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境界提升太快,以致術法修爲嚴重脫節,這種情況一直到歐冶子挾持他去北極神山之後,纔開始好轉。在去神山路上,他得到歐冶子提點,苦心潛修,進入神山之後目睹郭逵與歐冶子連番大戰,更是眼界大開。之後在神山中連番廝殺,力敵極光犼,斬獲無數異獸妖禽,令他的境界大爲鞏固。
如今他藝業修爲,都已經達到元嬰巔峰,一身道法神通,更是鬼神莫測。如今羅侯出世,道門元嬰以上高人,多半是要集結自守,正是有鑑於此,他纔信心十足,有把握在這場俗世宮廷變故之中,碾壓一切對手。
那無匹的白練貫通南北,有如一架拱橋,白練中不知蘊含了多少重道門元氣,層層疊疊,將重光發出的劍氣一一瓦解。白練的來勢絲毫不衰,在皇城中一通橫掃,所經之處,巍峨的宮殿紛紛土崩瓦解,化成一堆瓦礫齏粉。
重光飛身而上,獨立在虛空中,劍光在身前遊走,發出幽幽的龍吟。柳毅和謝小玉一左一右,早已經將皇帝帶到一旁的空地上,此時京城中的民亂早已經終止,謝小玉帶來的三千武林人士配合京營的禁軍,早已經控制住局面。薛徹統領的奉聖軍雖然是京營中最精銳的部隊,終究是人少,之前突襲造成的優勢被抵消,如今已經敵不過宋用賢、李舜成統領的御馬營和羽林衛,正節節敗退。
然而這道通天徹地的白虹長貫而來,漆黑的夜晚也變成了白晝,所有人都被這無匹的氣勢震懾,早已經冷靜下來的百姓紛紛偷跑回家,誰也不是傻子,眼前的情勢分明是仙道之間的一場大戰,這種足以碾壓世俗一切武力的存在,哪裡是平頭百姓敢招惹摻和的。
開封府的錢安禮此時剛剛從兵部尚書盧生卿老大人府上出來,老尚書本來已經睡下,硬是被他吵醒,披了一件月白色的袍子出來見客,本來一肚子的怒火在聽到錢安禮的敘述以後頓時冰消瓦解,只餘下滿心的驚懼惶恐。兩人乘了轎子馬不停蹄地趕到兵部大堂,顧不上追究是誰私自頒發的文書,取了尚書大印,急急忙忙寫了一道放人的詔令。隨即由錢安禮帶着去了刑部大牢,而盧老尚書則趕往五城兵馬司衙門,彈壓這些吃了熊心豹子膽的官差。
動盪了大半夜的京城終於是漸漸安穩下來,亂民也漸漸散去,京城中的大街小巷,到處是佈防的官兵衙役。原本已經被取消的宵禁再次生效,所有還在街上流連的行人,也紛紛被驅趕回家。
吳老四裹在一片亂哄哄的人潮中出了大牢,急急忙忙地往家趕,他心中惦記着家裡的老孃和媳婦,也不知道有沒有被那些人煽動,要是摻和到今晚的大事中,那可就危險了。他沿着熟悉的街道一路狂奔,沿途見到無數白盔白甲的大周禁軍,向着皇城的方向疾行。
整個皇城此時已經被一道長虹籠罩,噼裡啪啦地土石瓦解之聲不斷傳來,靠近皇城一帶,原本空曠的廣場此時已經站滿了忠誠的禁軍將士,然而皇城周圍被一圈白氣包圍,這些驍勇善戰的將士,根本無法突進。
奉聖軍已經敗走,如今在薛徹統領之下,正仗着雄厚的馬力和精銳的兵甲,從西南方向突圍而出。皇城周圍如今盡數被禁軍、御馬營和羽林衛控制,一片肅殺。唯有北廣場的一角,聚攏了一批服飾各異的武林人士,正七嘴八舌地討論着今晚的經歷,在肅靜的軍陣中顯得極是違和。
不過這時候也沒人顧得上管他們,宋用賢跟李舜成此時正焦急地守在皇城門口,努力去傾聽來自裡面的聲音,希望可以從中找到些許端倪,從而判斷當前的形勢。
宋用賢心急如焚,先前他們被薛徹輕而易舉擊潰,整個宮禁都落入奉聖軍之手,片紙不得出宮。得知魏王已經帶人去太和殿,他以爲大勢已去,只要皇帝一死,憑藉民亂的藉口和對京城將校的掌控,魏王可以輕而易舉奠定大局,到時候即使是爲了滅口,自己這幫天子的近侍也難逃一死。
後來得知情況有變,那姓柳的他也見過幾回,知道是天子近臣,見他帶着大批人手來援,心中稍安,御馬營跟羽林衛連同京營駐軍,總算將奉聖軍擊退,然而他心知魏王對京畿之地行營的掌控,薛徹雖然退了下去,但還有大批的勳貴武將忠於魏王,此刻只怕已經帶着兵將趕來。
只要天子不死,能從宮中逃出,憑藉大義的名分,總可以壓住場面。但若是天子出不來,那許多蛇鼠兩端的傢伙勢必倒向魏王,到時候天下也將易主,自己能選擇的,不過是怎麼死更痛快。
此時整個京師已經變成一個巨大的兵營,效忠天子的京營只是一部,此時已經接管了城防,然而四面八方正趕來無數心懷叵測的部隊,打着勤王的名號,卻立場曖昧。
造反弒君終究是一件高風險的活計,魏王真正死忠的部下,也就是那一支奉聖軍,其他將校雖然私底下向他效忠,但肯不肯跟他一起幹這殺頭的買賣,還是未知。從龍之功聽着誘人,其實也就那麼回事,真正能從中一步登天的永遠是少數,而天子是大義所在,萬一落敗,抄家滅族的時候,可不管你出力多少。無論如何,再天高地厚的恩情,也比不上身家性命來得珍貴。何況許多將校,也未必能完全掌控自己麾下的兵士,有些人還是用清君側的名號,來誘騙士兵。
魏王當初的計劃就是藉助暴1動一擊成功,造成皇帝一家死於民亂的既成事實,用來掩蓋自己發動兵變的真相,他有奉聖軍做內應,又帶了道門中的高人相助,本來勝券在握,犯不着動用城外百餘里處的軍隊,泄露的風險太大。他萬萬想不到事情會演變到這樣的地步,此時真相已經不可能再掩蓋,唯有憑絕對的力量抹殺一切。
圍繞着京師城門的攻防戰已經展開,魏王一系的人馬本來整戈待旦,但卻不防柳毅一聽說民變的消息,立刻遁到城外,終於皇帝的大營。他有天子令箭在手,立刻就把軍隊調了出來,而其他幾路人馬半天沒等到消息,直到薛徹用快馬報信,才匆匆趕來,然而京師城防已然落入柳毅諸人之手,只能硬攻。
城牆下,薛徹單人一騎,正冷冷地打量着城頭上的守將。奉聖軍戰力強悍,雖然迫於形勢不得不退走,卻軍容不亂,損失也極爲輕微,此時依然是叛軍中最精銳的部隊。反倒是羽林衛和御馬營,在奉聖軍突圍的過程中死傷不少。要不是支援的禁軍夠多,加上柳毅和謝小玉手下相助,勝負還在未知。
城外震天的殺聲,令京城的百姓人人自危,宋用賢更是膽戰心驚,深恐被敵軍突破城防,到時候兵荒馬亂,只怕玉石俱焚。他讓李舜成帶着一隊羽林衛在皇城門外堅守,自己率領大隊兵士,前往城頭守城。
皇城之內,此時已經是一片狼藉。那道長虹如拱橋般橫跨千萬裡虛空,追着皇帝的腳步奔襲,柳毅帶着皇帝沒命地奔逃,兩人所經之處,成片成片的宮殿坍塌成齏粉。好在此時正值除夕,除了皇帝身邊的幾個小內侍,一衆后妃、太子、諸公主和其他宮人內侍,都集中在後宮。太和殿所在的宮殿羣雖然盡數被粉碎,死傷卻是甚微。
重光連連催發出無匹劍氣,卻盡數被長虹消解,他心知來人必是道門中頂尖的存在。此時他身兼坐忘功、涅槃卷於一身,又通曉崑崙諸般道術,所發出的劍氣已然帶有幾分仙家氣象,只是依舊抵敵不住對方的神通。
眼見劍氣不能抵敵,他反手遞出長劍,劍光在空中劃過一道耀眼的軌跡,隨即化作一條身長數十里,遍體通黑的巨龍,昂然一聲龍吟,聲音貫徹四面八方,龍爪輕拍,竟將那長虹的一頭捉在手上。
他這把飛劍乃是奪天地造化而生,一出世就是化形階位的神兵利器,所幻化的巨龍就叫玄冥,秉承極北黑龍血脈,天生能操控水系元氣,更因爲煉化了四象元磁針這種天府奇珍,能隨時演化中極紫薇炫光天雷,能破諸般法寶利器,所以這把飛劍本身的威力,還在重光自身道行之上。
只是這飛劍自身有靈,雖然已經被重光煉化,依舊極難駕馭,往往有喧賓奪主的危險。此時重光也是被逼得急了,萬般無奈之下,才讓飛劍化形而出,應付眼前的強敵。
那祭出白虹的道門高人遠在千萬裡之外,卻對這一方天地的變化見微知著,竟似身臨其境一般。遙遙地操控着那一道白虹,與重光飛劍所化的游龍做殊死之爭。
那白虹在此人的操控之下,竟然如同活物一般,死命地在龍爪中掙扎閃躲,想要脫出黑龍玄冥的掌控。然而玄冥何等道行神通,無論白虹使出渾身解數,動用多少手段,它始終牢牢地攥住對方,有如握住毒蛇七寸的捕蛇人。
突然間一道長嘯自遠方而來,伴隨着嘯聲的由遠及近,長虹在虛空中搭成的拱橋上,一位巍峨高冠的道尊飄然而來,片刻間橫渡漫無邊際的天河,直達岸邊的皇城。這位道尊從橋上翩然落下,隨手在空中一招,那白虹驟然收縮,頓時脫離了巨龍的掌握,化成一口三寸寒芒,飛入道尊掌中。
這位道尊形貌古樸,鬚髮潔白,兩彎倒吊長眉之下,一雙老眼精光四射,極是駭人。他朝着重光嘿然一笑:“你就是赤山那姓蕭的棄徒吧,貧道武當玄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