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家的點心鋪中。
一向不拘小節的萬泉,忽然開始打扮起來。鬍子刮的乾乾淨淨,還換了一身嶄新的靛青色袍子,站在櫃檯前緊張又期盼的看着門口,時不時還會傻笑起來,一副徹徹底底傻小子情竇初開的模樣。
就在他等的心焦時,一個十四五歲,眉清目秀的姑娘走了進來。萬泉一見她就又慌慌張張的低下頭,慌亂間還不小心打翻了茶水,狼狽的不行。
那姑娘擡眼看了看,面上冷傲的神色不變,拿一方帕子墊着,又坐在店中的長凳上坐了下來。
萬泉手上擦着櫃檯,眼睛卻像不受控制一般,總是偷偷去看她。她長得可真好看,秀氣又精緻,身上更帶着一種與衆不同的氣質。哪怕沒戴那些金玉珠寶,可看起來卻比青州城中最有錢的顧家小姐,看着還要矜貴。
萬泉哪裡知道,這位手上的一個翡翠戒指,可比那些金釵加起來都要值錢。
這小姑娘連着三、四日,每天下午都到店中來,夥計去搭話她眼都不擡,只靜靜坐着,太陽快落山前就離開。
店中的夥計覺得這人也太奇怪了。哪有人什麼也不買,天天到別人店裡乾坐着的,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私下裡他偷偷問過萬泉,要不要把這姑娘請出去?可萬泉卻搖搖頭,又高又壯的漢子,罕見的紅了臉。
小廝一副猜到了驚天八卦的模樣,難不成是少掌櫃的心上人?
萬泉今天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氣,端了一盞茶水和一碟甜鹹各異糕點給她。
嘉祥詫異的看着這個鐵塔一般的男人,高鼻深目,長相倒是不難看,可氣質卻有些畏縮,自己又不曾點過這些東西,端來作甚?萬泉感受到她的視線,更是緊張到不行,擺手道:“不要錢,天氣冷你吃些東西墊墊肚子吧。”
嘉祥覺得他這話有些可笑,外邊這些來歷不明的東西,她怎麼會吃。可又確實有些口乾,就端起茶杯來泯了一口。
“噗,什麼破茶!怎麼這麼澀?”又皺眉揮手道:“趕緊拿走吧,誰知道你這點心做的乾不乾淨,我纔不吃。”
前幾日因着她的事,讓那趙舉擾了舅舅家的生意,一家人都心中過意不去,玉珠今日特意提了幾樣陳婆做好的小菜送過來,哪想才一進門就看到這樣一幕。
萬泉臉憋的通紅,想解釋又不知該怎麼說,只把那碟點心又推給嘉祥道:“茶可能不太好,不過點心絕對好吃,是我爹做的,你嘗一個吧。”
嘉祥從沒見過這麼煩的人,揮手就將那碟子打碎。“你聽不懂人話是不是?我都說了不吃!”
玉珠哪能看着表哥受欺負,兩三步護在他身前道:“這位姑娘,我表哥他也是好意,你用不着說話這麼難聽吧?”
嘉祥見正主終於出現了,眯起眼笑道:“他是你表哥?那你就是馮玉珠了?”說罷,就上下打量起玉珠。
玉珠被她看的心中發毛,那不準這女子是何用意,疑惑道:“我是誰與你無關,你若是不喜歡這家的糕點,不買就是,不用這麼口出惡言,誰還會故意害你不成?”
嘉祥見她這麼維護這位表哥,心中更是對馮玉蓮的話深信不疑,覺得玉珠與這表哥間肯定也有些不清不楚。站起身來,壓低聲音道:“本公主最討厭你這樣的女子。馮玉珠,我們過些日子還會再見的,希望到時候你依然敢這麼和我說話。”說罷,就帶着一臉的倨傲走出了鋪子,在丫鬟的攙扶下,上了一輛低調的深藍色馬車,絕塵而去。
留下玉珠與萬泉兩人,面面相覷,公主?
萬泉急的額頭直冒汗:“她不會真是公主吧?那她剛纔那話是什麼意思?”
玉珠也有些莫名的心慌,但還是安慰萬泉道:“這小小的青州府,哪來的公主。就算真是公主,她也沒必要和我過不去啊。”
萬泉還是不安:“可你剛纔因爲我得罪她了啊!她要真是公主怎麼辦?我看她那渾身的氣度不像是作僞。”
玉珠把小菜遞到他手上:“想那麼多也沒用,橫豎現在人已經走了。這幾日店裡沒人來搗亂吧?”
“店裡沒事,那姓趙的還有沒有去糾纏你?你可別瞞着我不說,他再敢這樣我去打折他的腿。”萬泉本來就長得高大,只是平日老實慣了,如今生起氣來看着還真有些不好惹。
玉珠見了噗嗤一樂:“好好好,他再敢來我就讓表哥幫我撐腰。這些小菜你和舅舅留着吃,如今家裡也沒個女人,你倆可不能總那麼湊合。”
夜裡回到家,玉珠想起那個女子,和她所說的那番話,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摸不着頭腦。
可幾日下來風平浪靜,就在玉珠自己都快忘了這事時,一個消息傳來,玉珠被甄選入宮,於下月底前必須進京。這可謂是晴天霹靂,劈傻了馮家的衆人。
那來傳話的小太監,特意盯着玉珠看了看,挺好看的姑娘,也不知是怎麼得罪了公主,真是倒黴。放下一份路費就要離開,還是小萬氏先回過神來,忙道:“您且慢走,我家女兒性子粗野,可伺候不了貴人,還勞煩您通融通融。”說着就摘下耳墜子塞到那小太監手裡。
小太監卻不肯收,搖頭道:“不瞞您說,您就是給我再多,我也不敢收。這事兒是上頭的意思,誰也沒辦法,還是快些收拾東西進京吧,逾期可是要受責罰的。”
馮家人更是震驚不已。上頭?他們哪裡認識什麼上頭的人?
馮楷看着呆愣愣的女兒,心中不是滋味,拍了拍她的肩道:“珠兒不怕,我這就去求你祖父,總能想出辦法的。”
玉珠卻是想起了那日在點心鋪中的女子,這次怕是求誰也沒用了。搖了搖頭說:“父親不用去了,能讓內宦稱作上頭的人,祖父如何能左右的了。”
馮楷怔忪不語。
小萬氏愁的一夜也沒睡着覺,到了第二日中午就有些熬不住了,回房想要歇個晌。
可真躺在了牀上又沒了睏意,只盯着青色的帳子發呆,不知過了多久,才昏昏沉沉的睡去。
她不知怎的又夢到了那個燥熱的午後,那是姐姐成親後,她第一次到他們夫妻的小院來,到處都是蟬鳴,擾得人心煩意亂。姐姐那時已經病的很重了,託人給她捎話,說想見她最後一面。
一推開門就是滿屋子的藥味,饒是小萬氏心中有所準備,可真見到病入膏肓的姐姐她還是鼻頭一酸,眼淚不住的往下掉。姐姐瘦的只剩下了一把骨頭,手腕上那隻春帶彩的鐲子晃晃蕩蕩的,看的人心酸。可見了她還是溫柔的笑道:“阿凌來了。”
她與姐姐嫡庶有別,姐姐萬春雪處處都強過她。她不過樣貌秀麗,姐姐卻是皓月之姿。她字都認不全,姐姐畫的丹青卻名滿青州城。可她從沒嫉妒過,因爲她的阿姐待她那樣好,她不敢也不能。
可唯獨因爲一個男人,她起了嫉妒之心。初見時,小萬氏就喜歡上了馮楷,那樣俊秀的翩翩公子,讓人見了就心生歡喜。
也因此小萬氏從不肯到姐姐家來,她怕她藏不住自己的一腔情思,惹得姐姐傷心難過。
姐姐費力的握住她的手:“阿凌,我的時日不多了。可我放心不下,擔心玉珠日後沒人照顧,也怕夫君他一人孤苦。阿凌你願不願嫁過來?”
小萬氏那時才知道,原來她的心思根本瞞不住阿姐。可阿姐的眼裡沒有怨,有的只是溫柔和懇切,小萬氏看着尚在襁褓的玉珠,鬼使神差的點了頭。
她哭着說:“阿姐,我不會奢望他的愛,只要能在他身邊看着他就好。對不起,對不起,阿姐,我一定會照顧好玉珠。”
她的姐姐卻搖搖頭,握着她的手說了最後一句話:“阿凌,不要委屈了你自己。”
小萬氏哭着從夢中醒來,久久回不過神來。躺了一下午,終是去了玉琳的房間。
“玉琳,算母親求你了。玉珠她那個性子你也知道,直來直往的藏不住話,如何能在宮中過活?你就委屈幾年,將來我一定事事都順着你。”
玉琳忍着眼淚,咬脣不語。玉珠卻是一把推開房門道:“不行!我不同意。我哪能爲了自己把琳兒推到火坑裡,況且她跟我差了兩歲呢,根本瞞不了人。”
小萬氏還想再說什麼,玉珠卻堅決道:“絕對不行!這事兒沒得商量。”
馮府中,嘉祥一臉得色的看着馮玉蓮道:“這下你放心了吧?她入了宮,就算能活着出去也要等到二十五歲了,你那心上人肯定早就忘了她。”
馮玉蓮一邊給嘉祥剝着橘子,一邊道:“我真是不知該怎麼謝謝殿下,虧得您好心,我纔沒被她毀了姻緣。”
日子飛逝,馮家人再怎麼不願,還是得在限定時日之前,將玉珠送到京城。馮楷和小萬氏都想跟着,玉珠卻是不願:“爹跟我去了,私塾裡的孩子怎麼辦?玉珍還小,也離不得人,我只帶陳嬤嬤去就行,也省的人多來回折騰。”
陳婆子也跟着點頭:“老爺夫人放心,我一定照顧好姐兒。”
玉珠見家人都是一副愁苦模樣,又笑道:“你們怎麼了?又還不一定能選上呢,說不定人家貴人嫌我粗手笨腳的不願意要我,又把我打發回來了呢。”
想到這個可能,小萬氏纔算沒那麼難受,把一個鼓鼓囊囊的荷包塞到玉珠手裡:“該打點時就打點,別捨不得,人平安無事最重要。”
玉珠點點頭,收好荷包:“那我走了。爹保重身體,別總熬夜看書。琳兒也別總盯着繡繃,仔細眼睛不好。元兒好好唸書,珍兒也要快點兒長大。”馮家人淚汪汪的看着她,連最小的玉珍都好像知道了此次離別的意義,哭的聲嘶力竭,喊着:“阿姐別走。”
玉珠坐上馬車,忽然又掀開簾子,對着小萬氏道:“娘,別再兇巴巴的了,那樣老的快。”
小萬氏想像以往一樣笑罵回去,可眼淚卻止不住的往下掉,喉嚨哽咽的說不出話來。她等了這麼多年,終於等來這聲娘,可卻不知下次再見是何年何月了。
馬車即將駛出青州城,玉珠忽然聽有人大喊她的名字。她掀開簾子,竟是萬泉一路追着馬車跑,見她露面,紅着眼眶大喊道:“玉珠,是我害了你,是哥哥對不住你!”
玉珠一愣,笑着對他揮手:“傻大個兒,等我回來,請我去看皮影!”
萬泉目送着她的馬車遠去,又高又壯的男人蹲在地上哭的像個孩子。
直到青州城遠的快要看不見了,玉珠才怔怔的放下簾子,忽然就想起了那個滿天紅霞的小巷中,一臉痞氣的少年,狹長的鳳眼中滿是認真:“阿圓,等我回來。”
罷了,是我們沒緣分。
想着想着一滴淚就落在了手背上,陳嬤嬤心疼的摟住玉珠:“姐兒不哭,嬤嬤在呢,嬤嬤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