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夜闌深處,白雲之上,發動機的聲音攪碎了高空的寧靜,透過狹小的玻璃窗,內裡情景清晰可見,那閉目端坐在座椅上的,正是心急如焚的何夕。

“專家組剛剛抵達瀠水,已經開始會診。”尚傑將剛從機長那兒收到的信息轉告何夕,看着他昏暗燈光下更顯蒼白的臉色,忍不住安慰,“幾位前輩都是國手級的名醫,國內腦科方面絕對的權威,在國際上的地位也是數一數二的,有他們在,楊老先生不會有事的。”

“謝謝你,尚哥。”何夕閉了閉眼,由衷地感謝。雖然神色並沒什麼不同,但那緊緊攥住卻依舊難掩顫抖的雙手卻訴說着主人的恐懼,外公,是他唯一的依靠了,他不能,再失去了……

“我們還有兩個小時纔到瀠水,你先靠着休息一下,燒還沒退,不要逞強。”尚傑按了下何夕的肩膀,幫他放下座椅,示意他躺下。

“我不累。”何夕推開尚傑的手,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背部依舊挺得筆直。

“躺下,休息。”尚傑見他臉色都跟死人一樣了還在這邊犯倔,雖然理解他的心情,卻不能忍受他這般糟蹋自己身體,皺緊了眉頭,就想用蠻力按倒。

“讓我安靜一會兒不行嗎!”何夕冰冷的視線阻止了尚傑的動作,“對不起,我只是想安靜一會兒。”雖然感激尚傑爲外公做的一切,但此時的何夕只想獨處,不希望任何人打擾,尚傑也不可以。

“……我去給你拿水,你該吃藥了。”尚傑緩緩收回手,起身往前艙走去,搶了人家空姐的活兒。鬼知道他什麼時候變得這般好脾氣,被同一個人幾次三番拒絕,居然一點不生氣,上帝啊,你犯抽了嗎?

“外公怎麼樣?”一下飛機何夕就匆匆趕往醫院,在手術室門口見到同樣焦急等候的大舅二舅和楊雲一家,忙迎了上去。

“不知道,還在搶救。”正默默垂淚的楊靜一聽到何夕的聲音,忙止住眼淚,撲到何夕懷裡,卻被順勢就要往後倒的何夕嚇了一跳,“夕夕……?”

“沒事。”何夕一路都在死撐,被楊靜這一撲卻是差點栽倒在地,虧得那丫頭反應快,反手扶了一把,總算沒讓他在人前出醜,“尚哥,我想進去看看。”這話卻是對身後的尚傑說的。

“最好不要,影響了手術對楊老先生不好。”尚傑斷然搖頭,但見何夕那麼失望,終究不忍,後退一步,“真想知道,就派人進去問。”

“謝謝,今天真是太麻煩你了。”等了十多分鐘,知道手術進行得還算順利,何夕臉色卻並未好轉,只是轉向一直陪在身旁的尚傑,“天不早了,剩下應該沒什麼事兒了,你先回去休息。”說完,也不待尚傑回答,乏勁兒上來的何夕推開楊靜的手,尋了處坐下,閉目再不說一句話,卻未忽視對面的楊雲一家,以及她臉上的心虛神色。

“……藥我放你口袋裡了,記得按時吃,不用太擔心,會沒事的。”尚傑倒是還想再陪一會兒,但看門口坐着站着的一家子,還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只好摸了摸鼻子,先行撤退,反正今晚送的這個人情,已經夠大了。

何夕擺了擺手。

不久之後,走廊上重又恢復了安靜。

憶起在這個世界半年中的點點滴滴,何夕心中酸澀。都說父母的愛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最無私的愛,鄭錢相信,因爲他享受了整整24年,但何夕不信,因爲他從沒體驗過。但值得慶幸的是,他從外公身上汲取到了一份溫暖,回首童年少年,不至於一片冰冷,滿眼黑暗。

一想到剛剛失去父母,可能又要失去外公,他就覺得,覺得還不如從窗口就那麼跳下去!

不幸死了,不過是一了百了,反正他已沒任何牽掛,若是萬幸被他找對方法,做回了“鄭錢”,那就是粉身碎骨又有什麼好怕?

跳,跳,跳下去,一切都能回到原點,他還是鄭錢,玩着遊戲,和一個不認識的混蛋搶着公會第一美女。老爸剛打電話過來,說老媽包了餃子,讓他回去吃晚飯,不許不回,因爲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想他了,尤其是太爺爺,電視裡又放起了《闖關東》,老爺子一天到晚拉着人追憶父輩榮光,大夥兒都扛不住了,指着他來救命。表妹從老爸手裡搶過電話,撒着嬌說一個人看《宮》太無聊,讓哥哥過來陪她,還說遊戲不會打,讓他去陪她逛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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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碰觸到冰冷的玻璃,絲絲寒意喚回了他瞬間的清醒,窗外漆黑一片,樹影憧憧,如同一片墨海,跳下去,就能回家了……

“夕夕,你在幹什麼?”似有所感的楊靜忽然從眯瞪中驚醒,看到幾乎半個身子掛在窗外的何夕,嚇得心臟幾乎停跳,卻不敢大聲,就怕嚇到他弄出意外,只能放輕聲音小心翼翼地詢問。

何夕那邊沒任何響應,楊靜強忍心中惶急,又問了一句。

不,現在還不行,就是走,也要把賬算清了才行……

想起楊靜在電話裡含糊提到外公的病因,何夕眼中嗜血的光芒隱隱閃動。

“我……”何夕後退,回身欲言,卻只覺一陣黑暗襲來,伸手想要抓住身後窗欄,但瞬間無力的四肢卻只能任由身體下墜。

丟臉什麼的,最討厭了,何夕閉眼前悶悶想到。

“還在發燒,怎麼就跑來吹冷風。”以爲會出大丑,卻被同樣發現不對的楊其成撲過來攔腰扶住,站穩身形,楊其成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快點吃藥。”

“放…”何夕擡手想要拍開楊其成的爪子,他最討厭別人動他頭了,卻無意掃到手術室的燈居然滅了!看了看時間,竟已是凌晨四點。

“醫生,我外公/爺爺/爸爸怎麼樣了?”如同狗血電視劇裡所演,手術室門一開,打頭出來的醫生護士就被家屬包圍得寸步難行。

“手術很成功,但要病人清醒纔算徹底渡過危險期。”

聽前半句剛鬆了半口氣的楊家人,聽到後半句,這心又吊了起來,蹲守陣地從手術室門口轉移到觀察室門口。

楊雲看着靠在自己肩上睡得極不不安穩的女兒,有心想先送女兒回去,想着也不知道父親什麼時候纔會醒,大夥兒都是要上班的,這麼守着總不是辦法,是不是應該排個班。

但她不敢開口,雖不想承認,但老父親是因爲和她們爭吵才進的院總是事實,而且,她怕激怒那個孩子,一想起那孩子滿是仇恨卻又蔑視的冰冷眼神,她就又生氣又害怕。

就算她不認,他也是從她肚子裡爬出來的!是她給了他生命,他怎麼能夠用那樣的眼神看她!但憤恨的質問卻因爲昨夜醫院見聞,不敢出口……

她,不,應該說整個楊家都是再平凡不過的小百姓,靠着自己的力氣掙點死工資,整日爲了生計東奔西走,見過最大的官是廠裡的黨委書記,最好的車是廠長的那輛摩托。可是昨天,她看到了什麼?

十多個穿着軍裝套着大白褂子的老人坐着那種只在電視裡見過的大直升機,降落在醫院的頂上,聽說他們都是從平京趕來,從來只幫那些領導人看病的老專家!那一顆顆亮閃閃的星星,閃得人眼暈,聽懂行的人議論,她知道那裡有好幾個將軍!

而這些人,這些怎麼看都和她永遠搭不上邊的人,特意從平京趕來瀠水,居然是爲了救治自己的老父親!她覺得不可思議,不能理解,同樣覺得不可思議,不能理解的還有兩個哥哥嫂嫂和外甥,只有那個最近一直針對她的外甥女表現得比較平靜,她告訴他們,這些人是夕夕的朋友幫忙找來的……

夕夕?那個從來不被自己接受的孩子爲什麼會有這麼厲害的朋友!有這種人庇護,她和丈夫的打算豈不是泡湯了?

之前楊雲一直把主意打在老父親身上,後來經丈夫提醒,才明白過來,何夕纔是那個會下金蛋的雞!他既然能寫出一個十萬,誰知道以後會不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十萬?她不求多,只要他再寫出一首,她就滿足了。

想明白後,楊雲就趁着週末,買了些東西和丈夫一起回了趟孃家,告訴父親自己想要回孩子的監護權。

老父親不信他們是想明白了才接受那孩子,稍作思量就明白了他們的打算,自然一千個不肯一萬個不肯,不肯也就算了,還一個勁兒地罵他們不是人,沒良心。

福貴並不是多好脾氣的人,被老父親這麼罵着,難免要回一回嘴,回着回着兩人的火氣都被勾了出來,竟成了對罵!福貴是個混人,火氣一上頭就開始滿嘴噴糞,把老楊家祖宗十八代都過問了一邊,然後就開始重點照顧何夕,一口一個野種,一句一聲雜種。老父親不是嘴皮子多利索的人,被他搶白了幾句,憋了一肚子火,臉色憋得通紅。

她擔心氣壞了老父親,但看着這樣的丈夫,卻又怕得不敢上前,還是剛從廠裡回來的兩個哥哥聽到了吵鬧聲,上來扇了劉福貴兩個巴掌才讓他閉了嘴。

楊雲不敢徹底惹惱老父親,想上前說兩句軟話,緩緩關係,但還沒走近,就見老父親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然後,就是一陣兵荒馬亂。

腦溢血,可大可小的病症,一開始醫生說,他們只能盡力,可現在,老父親卻熬過了手術,躺在牀上,隨時可能清醒。楊雲從沒像這一刻那麼清晰的認識到,錢和權是如此神奇的東西,它們可以讓本來被判“死刑”的人獲得新生!

她懼怕着,又僥倖着,止不住地想着如果處好和這個孩子的關係,或許她將得到的將遠比她以爲的多……

愚蠢的女人,就這麼害怕着生氣着卻又貪婪僥倖地幻想着,卻沒有想過,從她深夜將親生兒子推出門外,讓他只能在陌生的城市裡如遊魂般遊蕩了三天,最後不得不靠涼水充飢,只爲了保住自己家庭的那一刻起,她就再沒資格以母親的身份面對他!血脈相連的兒子都已對她沒一點兒念想,何況本就當她是陌生人的鄭錢?

“小夕,吃了藥就去休息一會兒,這裡有我們。”臨近中午,已經熬了半天一夜的衆人都有些撐不住,尤其是何夕,臉色已呈青白,脣色也是鐵青,看得楊雷幾人很是不忍。

因爲生病,反應慢了許多的何夕想了好久,才明白對方的意思,搖了搖頭,張嘴欲言,卻因喉中乾澀,嗆咳了起來,好容易平息之後,聲音已經啞得根本聽不出在說什麼,只能擺手。

“還是去休息會兒……”楊靜經過何夕的同意,探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並沒有想象中的高溫,但心卻一點沒放下,還想勸些什麼,卻被走廊盡頭傳來的腳步聲打斷。

這層本就只有少數人能入住,特別觀察室,更是隻有自家爺爺住着,那麼很明顯來人是找他們的。

“小多”,果然,不出楊靜所料,一陣急促的高跟鞋敲擊地面聲後,拐角處出現一行四五個人還有昨晚的幾個軍裝醫生,正是尚敏尚傑一行,只見尚敏疾步走到何夕面前,張臂抱住何夕,“還好嗎?”

“……”何夕張了張嘴,想起自己剛剛失聲,也不再勉強,或許是尚敏身上的香水味很好聞,或許是何夕真的太累,總之,他沒有立即推開尚敏的擁抱。

“麻煩應叔了。”尚傑看着安靜倚靠在尚敏懷中的何夕,心中閃過一絲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緒,轉頭跟一個頭發花白卻腰桿依舊挺得筆直的老人客氣道。

“不麻煩不麻煩,晚上我就去老尚那兒討回來。”老人笑眯眯地揮手,俯身一把捏住何夕的手腕,閉目切起了脈,幾乎是立時的,眉頭就皺了起來,“小友還是吃了藥就休息去,想哭就哭兩聲,想發火就砸兩件東西,不然沒等裡面那個好,可就輪着你倒了。”

此時何夕已經推開尚敏,又恢復了那標準得不能再標準的坐姿,鄙視地斜了眼老頭。

“小多……”尚敏也想勸兩聲。

“醒了!”忽然楊雨的一聲驚呼吸去了所有人的注意,“我,我剛剛,剛剛看到爸的手指動了!真的動了!!”

何夕激動地按了手邊的鈴,就擠開小舅,趴到門上的小窗往裡看,但盯到大隊整裝待發的醫生護士過來也沒看到什麼動作,滿心的歡喜就那樣一點點蒸發乾淨,變得空空蕩蕩,只能茫然地看着室內醫生護士忙碌。

“剛剛病人的確清醒了一段時間,只是年紀大了,手術消耗太過,體力不支又睡了過去,不過萬幸,總算過了危險期。”一羣老頭老太太隊伍裡唯一的一位年輕人拉下口罩,微笑着向衆人公佈這個好消息。

剛失望了一次的何夕這次卻不敢輕易相信,死死盯住那個醫生的眼睛,想從裡面找出什麼。

“真的已經沒事兒了。”那醫生也居然能看懂何夕的神色,擡手摸了摸他的腦袋,笑容極其溫暖,“等會兒轉去普通病房,你不信可以去看看。”

此時完全被驚喜包圍的何夕自然沒空理會還待在他腦袋上的那隻手,但楊靜楊其成尚敏尚傑卻是神色各異。

只是沒讓他們想太久,何夕這邊又出了狀況,果如那位應老所言,楊玉田還沒起,他就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