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怪, 二姨娘自那日吐血之後,身子竟是好起來了,聽那大夫說, 那鬱積在胸的一口淤血吐出來了, 這人就活泛過來了。這又休養了幾日, 竟是能下地走路了。
夏清宜已經成了一個不會說話的傻姑娘, 眼神空洞毫無生氣, 二姨娘心急如焚,時常帶着她去花園小坐,輕聲軟語如同哄着孩童般, 夏清宜依舊面無表情,呆滯如常。二姨娘已是收到父親的回信, 上頭只寫着:剃髮爲尼, 常伴古燈。二姨娘不肯, 夏清宜才只十六歲,大好的光陰怎麼就能入了尼姑庵?
沈嬤嬤見狀, 卻是建議道,“二姨娘,不如請個道士來做法,驅驅邪氣,這四姑娘看着着實是像被鬼怪附了身。若是驅了這邪氣, 四姑娘不定就好了。”
二姨娘心中一動, 這倒是個辦法, 可是老爺定是不會同意, 他最是厭惡後院弄得烏煙瘴氣, 再加之上一次他說的那番絕情的話,已是令她心如死灰, 自己的夫君不愛自己便罷了,連對孩子也是那般冷情。
如今之計,也就只能尋個可靠之人,帶着夏清宜出府,自己的身子二姨娘自己知道,肯定是不行。夏浣語到底已是李家的人,再去託她辦事,已是不便。最好人選便是自己那兒子夏源辰了。
夏源辰不喜這什麼驅邪招神的事,可畢竟自己虧欠了妹妹,倒也沒說什麼便應下了。翌日一早便帶着夏清宜出府去凌安觀找老道士驅邪。
這還未出城,便聽得“噠噠”的馬蹄聲傳來,見得竟是吳成東。
吳成東滿頭是汗,“終於找到你了,沈將軍突來軍營巡視,點名要見你。你家事可否找人暫代你?”
夏源辰聽得這話,也是焦急。昨日是打了招呼,今日家中有事,特意與人換了班,可不曾想那沈將軍竟會今日來。
夏源辰看看身旁的馬車,又看着軍營的方向。一時間,猶豫不決。
那沈嬤嬤見狀,“二少爺,這四姑娘的病要緊啊...”
夏源辰抿着嘴脣,方要拒絕吳成東,只見那一直默然不語的夏浣語竟是從馬車中鑽出來,那一雙眼睛直直地盯着吳成東,隨後又從馬車上跳下來,踉蹌着站穩了,徑直地朝吳成東而去。
吳成東一愣,只見這位夏家四姑娘似已換了一個模樣,雙頰消瘦露出高高的顴骨,眼睛放着異樣的光,步履輕飄,一眼看上去便不似正常人。
“四姑娘這是...怎麼了?”
吳成東好奇地問向夏源辰,只見着夏清宜竟是伸出手拽住了馬鞍,想要上馬去。
沈嬤嬤忙跑上前去攔住她,“四姑娘,你這是做什麼?!”
“一言難盡!”眼見着夏清宜已然推開了沈嬤嬤,執拗地要上吳成東的馬,夏源辰翻身下了馬,無奈地哄她道,“清宜,乖,別鬧。”
夏清宜卻是突然使出了大力,一把推開夏源辰,對着那馬上的吳成東可憐兮兮地道,“夫君,抱奴妾上去。”
夏清宜久不說話,開口便是如此一句,驚煞了那沈嬤嬤和夏源辰。
吳成東還未反應過來這四姑娘是在叫誰夫君,左看看,右看看。
“清宜,你這是在叫誰。”
夏清宜素手一指,目標赫然是吳成東。
吳成東這下耐不住了,“四姑娘此言不可亂說。”
沈嬤嬤也是拽緊了夏清宜,不讓她惹出事來,“四姑娘,你怎麼在這大街上胡言亂語,快,跟着老奴回馬車去。”
夏清宜出來時並未戴惟帽,她的肖像也曾在平清城流傳,自是有人認得。
有人見着這位夏府的四姑娘竟是叫着一位武官模樣的男子爲夫君,好奇地停下來想看個究竟。
吳成東哪曾被這麼圍觀,紅着臉頰輕踢了馬腹,便想掉頭離開。
可哪知這夏清宜又緊緊地拽住了馬鐙,“夫君,你不要奴妾了嗎?”這話語中的一腔閨怨可是令人不禁生出幾分憐憫之心。
夏源辰眼見着吳成東已是變了臉色,立即上前去扯下她的手,“清宜!莫胡鬧。”
只見着夏清宜卻是哭鬧着大叫,“放開我!爲什麼不讓我跟我夫君一起!爲什麼分開我們!夫君,救我!”
“成東,你快走!”
這凌安觀到底沒去成,夏清宜被直接送入了醫館。大夫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只道,許是受了驚嚇,又神思過度,怕是腦子錯亂了。
夏清宜鬧出的這一幕自是到了二姨娘耳中,她一想,這吳成東也算是個人物。放在往日,她是看不上,她自詡書香門第,嫁一武夫着實上不得檯面,可如今清宜如此,這怕是最好的歸宿了。況且,如今那吳成東不同往日,老爺很是賞識他。
待那夏源辰回來,二姨娘便差人叫了他過來問話,問吳成東可有婚配。
夏源辰已是猜出話中爲何意,一口回絕,“娘!你可也是病糊塗了?清宜如今神智不清,你還想着讓她成親嫁人,這到了他人府上,誰會善待她?況且,成東是我結義兄弟,我也不想坑害了他。清宜之事,我會另想辦法。娘還是好好休養身體。”
這番說道,令二姨娘是灰了心,清宜終究淪落得這番是也不是的尷尬境地。
再過十日便是孫嵐忌日,夏沅芷想着抄些經書,到了那日,將經書燒給她,自己的這番因緣際會或許就是母親在天有靈。
夏沅芷又算了算日子,寒隆山的大火在七月,離得還早,心下也是不怕,便讓凡華收拾了衣物,打算去萬華寺小住幾日。
凡華心下不解,一邊收拾着衣裙一邊碎碎念着,“這經書在家中不也能抄,爲何要跑去萬華寺中?成日裡吃齋唸佛,無趣得很。”
夏沅芷笑着搖搖頭,這凡華吃了那次虧,還是如此心直口快,“我一直留在這府裡,貓兒要如何偷魚?”
凡華自是不懂其中的意思。最後,還是月華跟着去了,凡華背後的傷雖不是太重,可這淤青未消,還得春霞幫着上藥去淤。
此次夏沅芷要去萬華寺小住幾日,夏雄先不敢疏忽,派了幾名侍衛親自護送。
時辰尚早,太陽卻已是掛在了空中,陽光灑入林,本顯得幽深的樹林很是開闊明朗。纔是早晨,便已聽得蟬鳴陣陣。
夏沅芷拾級而上,纔到一半,已是出了一身的汗,拿了帕子拭了拭額頭的汗水,便又繼續前行。這日頭漸熱,上山燒香的信男信女也不如以往那般多。
到了寺院,夏沅芷添了些香油錢,向那小僧道明瞭來意。片刻,便見得一名脣紅齒白的小僧童悠步而來,朝她合十道了聲,“請女施主隨小僧來。”
寺廟的東院爲女居士禪房,而西面則爲男居士所住。小僧童領着夏沅芷朝東院的禪房而去,此時,東院的庭院裡,有幾名中年婦人正在煮茶論禪,見到小僧童帶着一名少女而來,好奇地看了一眼,對那小僧童和夏沅芷微笑頷首後,便收回了目光,專心地繼續品茶。
小僧童帶着到了一間空餘的禪房,便是告辭了。
夏沅芷收拾妥當,再出房時,見得一名着了杏黃色繡碎花襦裙的少女走入了院中。只見她圓眼雪膚,眉眼間很是清淡,發間插了一朵黃色的小花。再看她手中,正捧着一束道不出名字的野花,有黃有紅有紫,雖是樸素,卻也別有一番韻味。
少女朝着品茶中的一名婦人喚了聲“姨母”,隨後便朝禪房而去。驀地見到立於門口的夏沅芷,二人皆是一怔的模樣,隨後便互相微笑頷首。
那少女走至夏沅芷的面前,微笑着道,“夏小姐,真是巧,你也來了這萬華寺。”
這少女分明是大理寺卿之女柳如煙。
“柳小姐。”
“夏小姐可否有空,到我房中喝上一杯茶?”
夏沅芷點點頭,這柳如煙看着很是隨和,爲何前世就覺得她冰冷如霜,拒人於千里之外?想至前世對她所做的錯事,倒是頗對不住她。
柳如煙的禪房別無異樣,唯一的不同之處在於,靠着窗的書桌上放着一個瓷瓶,瓶內插着一束野花,許是有些時日,花朵有些枯萎。
柳如煙將那快要枯萎的野花拿下,放入了今日新採的野花。
“夏小姐爲何來了這萬華寺?”
“想靜心抄些經書,想着廟宇比在家裡虔誠些,便過來了。不想遇見了柳小姐,也算是緣分。”
“寺院是比在家清靜些,日日聽着僧人的早課聲,心也靜了不少。”
二人說了幾句話,只聽得月華進來道,說是大師有請。
夏沅芷便先告辭。
禪房內,妙仁法師將幾本經書交於她,夏沅芷虔誠地接過。離去時,只聽那法師道,“前世如煙散,隨心莫強求。”
夏沅芷輕聲一笑,推開房門,迎面而來的男子,隱隱瞧着竟是有些眼熟,只見他一身青白色寬袖雲紋長袍,碧玉簪束髮,待細看時,竟是那紈絝世子陳桓安。平日裡總是一襲張揚的紫衣,今日換了如此素淨的衣袍,第一眼竟是沒看出來。
他身旁還站着一位男子,只見他一身石青色外袍,墨色鑲玉腰帶,個子中等,膚色略黑,身材肥碩,顯出一副大腹便便之態。看其相貌與陳桓安有一二相似之處,只面容嚴肅,與陳桓安玩世不恭的模樣大相徑庭。
夏沅芷看着那男子,莫非這就是那陳桓安的兄長陳桓清?皇帝初登,這位親王長子便被封了定北王,居於定源州,娶了定源州的世家大族的族女,也就是睿親王妃的外甥女,楊氏爲妃。只是,他怎麼會這個時候從定源州回來?驀地想起,陳桓清命喪於七月的那場寒隆山大火。可是這才六月,他怎麼會這個時候來?
夏沅芷好奇不已,直直地盯着那位定北王。陳桓清面不改色地看了一眼那夏沅芷便收了目光,朝禪房而去。
陳桓安見此狀,很是不開心,“夏小姐,你這眼睛可是掉在我兄長身上了?是否要本世子爲你取回來?”
陳桓安如此的調侃,令夏沅芷收回了心神,淡然行了一禮,“世子。”然後便要離去。
陳桓安卻是長臂一伸,“急什麼,見不到我兄長,就待不下去了?”陳桓安此番話說出來帶着的醋意,自己都不曾感覺出來,反倒是身旁的小廝感覺出來了,低着頭想笑又不敢笑。
“世子說笑了。奴家還有些事,告辭了。”
“本世子與你說話,你走什麼?我又不是吃人的猛獸。”
“世子的風采,奴家不敢仰望,還請世子諒解奴家的怯懦之心。”
陳桓安不再說話,只聽得“悉悉索索”地一陣聲響。夏沅芷面前赫然垂着一枚西瓜模樣的美玉,只見它形狀橢圓,周身碧綠清透,可又豎着幾條不規則雜線,看着像是西瓜紋路,而中間又隱隱透着一絲紅暈,像極了西瓜的瓜瓤。
“前些日子偶然得了這麼一個東西,我看着覺得甚是有趣。不過放在我身邊也是無用,倒不如給了夏小姐,無事時也可拿來消閒解悶。”
夏沅芷向後退了一步,這陳桓安的意思,再傻她也是明白,這陳桓安怎麼就對她存了這個心思?她的姿色竟能入了他的眼,還真是奇事一件。
“奴家粗鄙慣了,一向不懂得如何惜玉,世子還是自己留着閒暇時賞玩,或者送給愛惜此物之人。”
夏沅芷這三番兩次拒絕,陳桓安已是不耐,他閱女無數,還是頭一次見到這般不識擡舉的女子,偏又心中總是時時刻刻掛念。
驀地,陳桓安拉住了她袖下的柔荑,將美玉塞入她的掌中。只是這手卻是捨不得鬆開了,只覺得心中如鼓般擂動,面如炭火般灼燒,口乾舌燥,一時間竟是無語。
“你做什麼?!”夏沅芷甩開他的手,拿掌中的玉也隨之甩出。那小廝已經機靈,“唉”地一聲,準確無誤地接住了那枚美玉。
夏沅芷紅着臉跑出禪院。
陳桓安很是後悔自己方纔的衝動,可心下又着實回味方纔掌中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