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無形無質,它是通過聲音這種介質進行傳播的。它的本身更偏向於抽象化,雖然有一些具象的內容,但是更多的是抽象的內在涵義。
跟音符、和絃、速度、力度這些相對來說具象的內容相比,情緒(感情、表情)本身就是完全抽象的東西,從本質上來說它就難以被完全準確的表述。
音樂的感染力量,來自於一種綜合性的集合體,由旋律、和聲、速度、力度、情緒這些不同的分支集合在一起來共同完成。而情緒(感情、表情)則是這種集合體的中心內容。
一首樂曲,如果去掉樂譜上的那些表情術語,僅僅只剩下旋律、和聲、速度、力度這四樣,演奏出來的那將是機械的、乾巴巴的東西,絕對無法打動人心。
再優美的旋律、再豐富的和聲,即使加上了最合適的速度和力度,出來的東西那仍然稱不上音樂。那只是一團高低快慢長短輕響不同的聲音而已。
只有加上了情緒(感情、表情)的力量,一首樂曲才能成爲真正的樂曲,作曲家想要表達的內容才能表達出來。
情緒,是將這些不同的音樂組成成分捏合在一起的催化劑。
但是,這也是最難記譜的一個方面。至今爲止,還沒有哪一種記譜法可以完美的記錄作曲家需要表達的情緒(感情、表情)。
五線譜也不行!
舉個例子來說明一下。
比如作曲家想要表達的是一種“笑中帶淚”的情緒,請問,作曲家應該如何來標記這個表情術語?
沒有這種表情術語。
表情術語中“歡樂的”、“快樂的”、“悲傷的”、“含淚的”這些都有,但是“笑中帶淚的”……沒有,連內涵接近的都沒有。
那麼這種情緒本身到底有沒有呢?這不是一個問題,現實生活中大把存在。
這就是矛盾所在。
五線譜的各種表情術語,基本上都是一種單純的情緒描述,比如“溫柔的”,比如“激動的”等等,幾乎沒有類似於“笑中帶淚”這種混合型的複雜情緒。
五線譜使用的表情術語無非也就是那麼幾百種。但是作曲家想要表達內涵豐富的人類情感,這幾百種表情術語就能夠完全涵蓋人類表達情感所需了嗎?
開什麼玩笑!
“笑中帶淚”無法準確標記,“沉默中的爆發”也很難精確描述,“又愛又恨”更是難以表達。等等等等。
還有另外一種情況。
前後兩句樂句中,前一句作曲家需要的是“溫柔的”這種情緒,接下來作曲家又希望下一句樂句轉換成“堅定的”這種情緒。在現實生活中這樣的情緒轉折經常出現,用音樂也可以描述出來,但是如何記譜呢?
無法記譜。
要麼是“溫柔的”。要麼就是“堅定的”,需要進行改變?整段之後。
否則,演奏家們依然是無所適從。
上面所說的這些都只是簡單的例子,比這複雜的有的是。
要知道情緒也好、感情也好,有單純的時候,但是更多的時候,它同樣是一種幾種情況結合在一起的綜合體。一邊愛着一邊又在恨着,這是我們在日常生活當中常見的一種情況,作曲家可以通過音樂的起伏跌宕來描述這種情感,但是表情術語卻無法將它完全記錄下來。表述出來。
這樣一來,表情術語就非常尷尬了。不用吧,無法描述作曲家需要的感情?色彩。但是用上了吧,又無法完全準確的去描述。
這,就是表情術語在五線譜這一體系中的情況,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但是在沒有更先進更準確的記譜方式之前,作曲家們還是隻能這樣用下去。
怎麼辦呢?
現在通常的做法是作曲家使用表情術語標記一個大概的情緒印象,再額外輔以大量的文字解釋內容。
但是,這也有問題。
第一,文字記錄如何跟樂曲對照起來。
第二。前人的作品很少有文字性的解釋,怎麼辦?第三,用文字描述音樂,準確性無法保證。第四。即使有了文字描述,演奏家的領悟能力又是一個問題。音樂上的領悟能力跟文字上的領悟能力,這是完全不同的。
表情術語的處境仍然是尷尬的。這也是所有記譜法的一個共同死穴。
即便是五線譜這樣已經極其完善、極其體系化的記譜法,面對這一點也是同樣無能爲力的。
作曲家對此也只有“無奈”二字,記錄在樂譜上的只能是一種模糊的、大概的、中庸的、折中式的描述。
這,就是五線譜和所有記譜法的現狀。
大師向葉梓所指出的。也正是這一點。
葉梓茅塞頓開,突然間就有點理解了大師的意思。這一點,其實跟歌曲演唱的再度創作是類似的道理。
“歌曲演唱的再度創作?”大師略一沉yin,點了點頭:“從某種角度上來說,正是這樣,但是並不完全一致。”
“這一點我們以後再來分析,歌曲演唱跟樂器的演奏有着本質的不同。”
“對於我們演奏家來說,尊重樂譜當然是需要的,這是所有樂曲演奏的出發點。但是尊重樂譜的意思,並不是就讓我們拘泥於樂譜本身,這一點我相信你現在應該能夠感覺到了。”
“是的大師,我已經知道了這一點。”葉梓點頭說道:“既然樂譜本身就不是完美的記錄,拘泥於樂譜那是無法將作曲家的意圖完全表達出來的。”
“大師,這一點太重要了!”
葉梓的語氣裡帶着抑制不住的興奮。這樣一種理念上的根本變化,對於他將來的演奏生涯,至關重要。
葉梓似乎看見一扇關閉着的窗戶,已經向他打開了一條縫隙。
窗外,陽光燦爛。
“的確是這樣。但是我的孩子,你有沒有更深一點去想一個問題,什麼纔是作曲家真正的原來意圖?”大師進一步的發問,將這扇窗戶推開得更大了一點。
“這個……應該要考慮到作曲家創作樂曲時的時代背景,當時的個人情況等等,還有……還有……”
葉梓皺起了眉頭。
牽涉到的東西實在太多,而且很多作曲家已經作古,根本無法完全確定作曲家創作某一首作品時的詳細情況。
那這樣的話……
“無法真正確定。”大師截斷了葉梓的繼續思考,直截了當的做出了判斷:“哪怕是作曲家本身來進行演奏,也不一定就能將自己的想法準確的完整的表達出來。”
“你應該知道,拉赫瑪尼諾夫演奏自己的c小調第二鋼琴協奏曲只是這部作品權威錄音之一,霍洛維茨的版本絕不比他遜色。”
“拉赫瑪尼諾夫還是出色的鋼琴家。”
這一下,葉梓真的困惑了。
大師所舉的例子,非常具有說服力。
“那麼我的孩子,我再問你,如果能夠確定作曲家的真正意圖,演奏家能夠將它完美的演繹出來嗎?”大師從另一個方面再次提出一個問題。
“這……”葉梓很想說能夠做到,但是他知道實際上這是不可能的。
“不能,對不對?”大師微微笑着,似乎心情非常愉快:“我們都是演奏家,我們都知道沒有哪一位演奏家能夠保證,他們對於某一部作品的演繹,可以真正完美的體現作曲家的意圖。”
“他們能夠體現出來的,實際上仔細分析下來,更多的還是他們自己的意圖。”
“有一句被人用爛了的名言,用來描述這種情況是非常恰當的,一千個人的眼裡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任何一首作品,每一位演奏家的心中都有自己的想法,或多或少。”
大師不再繼續發問,而是順着自己的思路說了下去。
葉梓認真的聆聽着大師的講述。
“職業演奏家的開端,無一例外都是從研究作品的真正意圖,並且嘗試着將它演繹出來開始的。這是一條正確的道路。”
“但是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後,其中的部分演奏家就會發現我們剛纔討論的這一點,那就是無論自己研究得如何透徹,技法練習得如何得心應手,要想真正完美的表達作曲家的所有創作意圖,幾乎是做不到的。”
“記譜法的缺陷,讓演奏家們連參考的東西都是模糊不清的。”
“那怎麼辦?”
大師稍稍停頓了一下,自問自答。
“這一部分人當中,有的人找不出路徑繼續往下走,只能回到原來的路上。這些人,永遠不可能成爲演奏大師,哪怕他們的演奏技巧高超至極,那也僅僅只是一臺演奏機器而已。”
“樂壇上最多的就是這樣的人。”
“另一部分人,他們發現了問題並且正視問題,同時用極大的勇氣和耐心,更刻苦的練習和不斷地思索,終於能夠找到另外一條不同的路徑。”
“但是找到路徑並不等於就是成功,他們在這條新的路徑上披荊斬棘勇往直前,但是能夠真正通過這條路徑到達目的地的,十不存一。”
“所有能夠到達目的地的這些人,我們稱他們爲——演奏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