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元元年明晰地從六月二十五直接開始計年,毫不拖泥帶水。
再三日,新皇冊皇后及太子。景國公府的大門也乾脆利落地關上,沒有留下半個主人。
新冊的徐皇后領着一干人等從金穗園直接搬進了內宮,蕭澤則遵旨帶着秦氏等人遷東宮。
蕭家兄弟同樣各有了各的府邸去處。兄弟分家,擱到了皇家冠冕堂皇地改叫了“分封”,據說早已欽定的封號估摸再隔個十天半個月地正式頒下。既爲祖業又爲潛邸的景國公府因有着特殊的意義,不可能讓他們中任何人沾手,只待將來是否改作了祠廟之用。
分就且分,只是人嫌少,我嫌多!
循親王制的五扇門臉,正中路的正殿、後殿氣勢恢宏地排着,東西兩路院落層層套疊,還有個近三十畝的花園緊挨在玉帶河邊。
周曼雲由蕭泓領着在新住處小巡了一小會兒,就直嚷了要回去休息。百畝的家當,她只約摸地看過畸零一角,就不爭氣地暈了頭。
“這處府院是前朝孝宗時的齊王舊邸。齊王生母就是你姑姑謝賢妃,”,守在曼雲身邊的蕭泓,輕聲陳述着事實,平靜的臉上不帶半點歡喜。
在諸兄弟得賜的府邸中,他之所得不算最大,但因當年賢妃曾代掌後宮私下縱容,齊王府的內蘊華實確是得佔了第一。琉璃綠瓦、白玉拱門,居然還藏着座仿着清寧宮制的楠作軒室。好在蕭睿曾親令禮部官員記下此乃前朝齊王違制所爲。稍加改動後不許再議,不然誰敢輕易就住進來。
“說不準你年幼時也曾來這兒做過客。”
“我不記得!”,周曼雲悵然一嘆,直覺恍然若夢。
五歲之前的記憶加上了前世今生的折騰都要隔了四十年,她所能記到的倒是前世裡也曾作爲蕭泓後院的一份子入住過這裡。但那時也不過是安靜地縮在花園子最偏僻的一處,但求誰也看不見。
說起來,祖母與大伯孃當初還想過讓大姐周曼華當上齊王妃,成了這院子的女主人。只不過事過境遷。還留在江南的兩個老婦一瘋一呆,曾寄予厚望的周家長女現在塞上做着快活的牧人妻。
“要只爲住,烏梁海的帳蓬子就足夠了。”,蕭泓在曼雲嘆聲未息時就自動地扣住了女人的所思所想,輕咬上了她的指尖。
“我曉得!都是規制。我們總不能把圭路上的銀鑾殿改成了牧羊草場!”,曼雲伸臂勾上了丈夫的脖子,揚着臉促狹笑道:“六王爺,要不要妾身把空着的院子都給您填滿了美人?”
她在東路佔了主院嘉寧堂用作起居,可大大小小三四十處院子對他們夫妻兩個來說。實在過奢得不知該如何處置。
“瞎鬧什麼!”,蕭泓嗔怪地瞪了下眼,低聲道:“前陣子鬧了場天香亂。現下洛京城裡誰還敢擅自納美收婢?”
“你的意思是說若不是因爲此事。你倒是動心想收了?蕭小六,要記得喲,生於憂患……”
“死於安樂!”,蕭澤牢牢環着懷中人,輕聲相應,臉上笑容自然恬淡。
也許。若無前事壓在心頭。身爲新任帝后的嫡幼子,上有父母兄姐疼着,下有部將幕僚捧着,他也會忘乎所以地先享上一段恣意痛快的日子。但現在這樣,只以平常心淡看着境遇變遷。置身局外看着局中的自己,感覺竟然也不錯。
入住進奢迷豪華的舊齊王府。也能牢記得被趕下皇位的那個小孩子正是齊王長子,現正和其他陳朝皇族旁系後裔一起被圈養在離洛京不遠的固年縣。
所謂的龍子鳳孫就象是隨時待宰的豬玀……
烹牛宰羊且爲樂,火樹銀火不夜天。
太子妃秦氏被一羣人簇擁着,鵝蛋圓臉上笑意盈盈,雍容而又大方地招呼着客人們。
二十五日的禪位登基典禮講究素樸,新晉的景朝皇帝更以正籌用兵江南事爲由禁了慶宴。待蕭澤接過太子金印,秦氏也根本沒敢想要在東宮擺了宴席,倒是當了皇后的婆婆體貼,到父皇跟前親自求了。
徐後開口求說是除卻蕭澤晉位遷宮,其他諸子也都搬了新家,老輩兒的不愛熱鬧,總要讓不過都二十郎當歲的孩子們自湊到一起樂呵呵,權算了只是革舊鼎新後當哥哥的請小兄弟們相聚的一次普通家宴。
蕭睿居然就此同意了。
有了皇帝陛下的首肯,客人名單也由秦氏斟酌着又加上了蕭家幾家姻親的年輕子弟。送進宮中得了御批,秦氏也就抖擻了精神,施開了渾身解數,力求着一切盡善盡美地張羅起來。
這可是景朝新立後的第一宴!
酒過三巡,秦氏酡紅着雙腮地環視下內院的客人們,志得氣滿。可不一會兒,她的目光就在一處空位上定住,瞳仁凝疑地招手喚過了跟在身邊的一位媽媽。
匆匆走開又匆匆回來的婦人靠在秦氏耳邊,帶着些支吾道:“周氏去了葆光軒。是與六爺一道去的。”
秦氏的臉刷地一下白了,緊抿了下嘴脣,才又緩緩地復了些血色。她原想再喚人去探探,猶豫了好一會兒,卻是揮揮手讓身邊人撤下了。
葆光軒現在是蕭澤的書房。按他的命令,就連秦氏未得允也是不許擅進的。
不厚道地逃了外席的男主人正沉靜地坐在一方書案之後,目光清冷地停在正擱在他腕上的芊芊玉指上。
“我所知道的事情,並不比你們猜到的多……也就是說,蕭泓的身世到底如何,你們只能去問父皇。不外三種可能,他是陳朝明昭皇后之子。我的表弟;蕭家庶子,我的異母弟;又或者孃親誤會,錯疑了自個兒的親兒。”
一待曼雲收指,蕭澤就啓脣提前將事先約好的診資全然毫不保留地奉上。
用藥用毒,講時機,也講着對方的身份。再好的誘供劑總要給人用上,才能套得出話。而象帝后,甚或是蕭澤這樣的對象。若不出於他們自願,要繞過嚴守的暗衛下毒,難度頗大。即便得逞,說不得還暗藏了弄巧成拙被抓了現行的隱憂。
難得蕭澤在席上偷偷向蕭泓主動提到了用消息付診費,曼雲自然夫唱婦隨地跟了過來。
只是沒想到蕭澤的答案居然如此的不負責。周曼雲的手輕輕地捏在了身邊丈夫的胳膊上,蕭泓伸手捂住了她的手,輕搖了下頭,暗示着自個兒聽得清楚也未受打擊。
對面親暱的小動作看得真真的。
蕭澤就象蒙館裡抓住幼童作弊的好脾氣先生一樣,抱起了雙臂輕哼道:“不管是何種原因。你們都宜靜不宜動。蕭小六的生辰紙上寫着母后嫡出,就自然就當真的,臉皮厚些全當不知。死抗過去就好。這一次你去找簡懷。是被我發現。若是下次被父皇抓到,真揭出什麼不對,難道你們也想去了固年縣?”
蕭泓恭敬地稽首謝過了長兄的教誨,曼雲卻忍不住地扁了扁嘴。
突然又講起兄友弟恭的蕭澤,就象是突發癔症殺人放火的患者,即便又一下子盡復了溫文爾雅。還是無法讓她真的放下心來。誰知道,有朝一日,他會不會再發瘋?
“周氏!你是把本宮的好意提醒當作誆言嗎?”,蕭澤的手背重重地在几案上砸了下,攤開的手掌勾了勾指頭。“現在輪你確診定方了。”
“曼雲!大……太子殿下身上的蠱毒是否能解?”,蕭泓轉過臉。斜瞪了臉上還是帶着不忿的曼雲一眼。
稱呼上的親疏,蕭澤與周曼雲都聽得清清楚,兩廂幾乎都同樣地掠過一絲惆悵,又齊齊釋然。
想了想,周曼雲抿着嘴,輕聲道:“在大慈恩寺我就說過是碰了不該碰的蠱女,惹下的夢死醉生。已熟的寄生活蠱,輕易去除不得。”
“所以我只能任由蠱蟲控制行止,不得解脫?”,蕭澤盯住周曼雲,虎視眈眈的目光逼人。
“反正又死不了,不過是……太子宮中佳麗甚多,應當樂此不疲纔對。”,周曼雲猶豫了下,吞吐地道,“實在不行,讓御醫多開幾副固精培元的方子給您好了。”
天香苑擅養的蠱毒本就象是那些特殊行當用的。蕭澤身上帶的“夢死醉生”,在曼雲眼中更無去除的必要,一個好色無行的臭男人中了這樣天天都必須偎香伴玉的蠱毒簡直是再適合不過。
“你剛纔說是輕易去除不得?意思就是還是有辦法的?”,沉呤了一會兒的蕭澤,擡起頭又喝向了周曼雲。
蕭泓輕輕地拍了拍曼雲的手,還是厚道地暗示着有法子就試着解解。
“沒辦法!現在我沒辦法配了引蠱藥,要等……”,曼雲回瞪了蕭泓一眼,低聲道:“起碼要一年後!”
她有了身孕,就算體質再特殊也不想輕易地多接觸了蠱毒。能免則免,才懶得發善心。
蕭泓也明白了過來,緊繃着嘴角,不再妄發了一言。
“那,徐訥呢?”
“師父應當可以解!不過他去尋師哥了,您要想辦法先找到他!”,如果能因此早點與親人重逢倒是好事,曼雲很是利索地賣了師,淺笑道:“在尋到他之前,太子殿下就還請多忍耐些。”
“知道了……”,蕭澤輕輕地點了點頭,面帶微笑。
宴席上懸心撓肝的秦氏終於等回了周曼雲。再接着,笑意殷切地將復現後只又呆了一小會兒的弟婦親自送上了車,與蕭泓告別,看着提前請辭的小兩口歸家去。
她不得不操了閒心。天香亂後,太子宮中的其他姬妾都將妒恨的目光投向了當日被蕭澤帶回城中的賀明嵐,也只有秦氏從婆婆那兒聽到了對曼雲的辱罵。不說是否事實,只要但凡蕭澤與弟婦之間有任何污點都必將對新立的太子府產生災難性的影響。
相較於會害了自個兒嫡子前程的大事,蕭澤在後院裡多幸些美人不過是無傷大雅的愛好。也只求他能在嫡長子長成前,別被那些狐媚子掏空了身子,英年早逝就好。
所以待宴清人散時,秦氏收到了蕭澤又傳了賀明嵐和其他兩名姬妾一同伺寢的消息,只輕輕地嘆了口氣,又接着鼓起勁頭擔起了太子妃的大任。
夜闌更深,世子蕭澤起居的院子一片寧靜祥和。
正房寬榻上幾個玉體橫陳的美人兒被內侍重新用長絹包裹後地被擡了出去,一個一個輕闔美眸,微顫紅脣,還略有些羞澀但也老實地不再折騰出此前曾有過的吵鬧,全然接受了這種有些無禮的對待。
太子宮中已然熟悉了新規矩的女人,還有漸已能伺候的內侍宮婢都以爲蕭澤是才換上太子身份沒多久,就好上了陳宮帝王臨幸美人的特殊習慣。但其實他只是恨不得那些擺在榻上的活屍儘早地被裹好,拉走……
披衣立在窗前月下的蕭澤,冰冷回眸看了看正被清理的房間,又扭過臉去,臉色淡漠,身姿倨傲。
卻不知當年立下這種規矩的帝王是不是曾中過“夢死醉生”的蠱毒,而且也正好身邊有具由紅粉佳人化成的骷髏?不知爲何他沒有真的碰了化骨的崔琅真,但還是深困進了周曼雲佈置的陷井裡,惹上心魔不得解脫!
周曼雲的報復真的很成功!想到那個居然還得意勸自個兒忍忍就好的女人,蕭澤不由地笑翹起了嘴角。
從小到大,唯一一次的任性衝動,能換到了這樣刻骨銘心的教訓,好象也不賴。
蠱毒發作的瘋狂如醉似夢,溫香軟玉抱滿懷,實則是最難熬的折磨。每一個夜晚,懷中是人是屍,他根本無法分清。
沉淪紅塵慾念做個色鬼不可怕,堪破世情捨棄一切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控不住的欲求和縱慾時的清醒折磨。如同沉溺在地獄道,噩夢周而復始,永無盡頭,無人撫慰,也無人拯救。只好放縱着吻上屍斑,摟緊枯骨,用力地撕碎自己的靈魂。
夢死醉生!無情有情,無常有常……
至死能休否?
(本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