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雲積雨,陰霾密佈。
才交申時,天色已經一片昏黑,行宮內的清儀殿內已點上了燈燭,但還是盡透着愁慘與恐慌。
一道高懸的珠簾擋着,影影綽綽現着裡面正兩廂對峙的女人,鳳冠高鬟,氣勢迫人。
珠簾內的張惜惜手裡緊摟着五歲大的越王,咄咄逼人,皇帝與傳國玉璽現盡皆在她手中,歷了兩朝的太妃硬是要劉後將象是見不得光的潞王帶出來,甚至還聲稱皇帝早有了廢后打算。
而珠簾之外,原本是劉後託着劉仁甫召集的一批肱股大臣,要撇了還喘着氣的泰業帝談立儲事。正欲達成着內宮外廷的最終決議,卻被張惜惜帶着大批宮監闖了進來。
敬陪末席參與了朝議的高恭心中既莫名興奮,但也同樣懷着驚懼,無法真正地泰然處之,只憑着多年的養氣功夫強撐着,可就這樣,突然地一聲晴天霹靂就炸在了他的耳朵邊。
“高恭!你來擬詔,皇帝立長子越王齊嘉爲太子!”,張惜惜的聲音高亢而又尖銳,透着不容抗拒。
又是暗中投了張太妃的孽子惹事!
高恭輕顫着手腳剛起身,就被一個紅衣內監的強行拖引下,一步一步走近擺着黃絹的書案,腳下重若千斤。
潞王佔嫡,劉家又擁着重兵,從洛京帶來的大臣多半皆爲劉黨心腹。也正因此,張惜惜纔在己系的建議之下將此差事交給了一直呆在夏口,明面上說起來是無派無系的高恭。
高恭手中拈毫猶豫地在筆舔上蹭着筆尖,心中暗度着是就此洋洋灑灑落筆,還是投筆於案,伏身固辭。
皇帝已然不能理事,負責行宮守衛的劉仁和與內宮監胡進皆爲劉系,一個以色侍人的女人何以有恃無恐?心中思忖起兒子高維曾通報過的信息,高恭一下子斂緊了瞳仁,擡眼看了下正用要吃人似的的目光盯着他的劉仁甫,手不禁一抖。
宮殿之外傳來了一陣兒慌亂的腳步與甲冑碰擊的鳴響。獰着一臉橫肉的劉仁和帶着隊披掛整齊的士兵,大聲呼喝着斬殺妖妃,直接未得傳召就殺入了殿門。
痛呼的驚叫、飆起的血箭和兵器相擊的聲響不絕於耳,不過二刻,清儀殿就浸在了一片血泊之中……
高恭伏跪在地,高舉過頭頂的是一軸已然擬好的詔紙,而就在他身邊不遠處正倒伏着幾具朝臣的屍體。
“高大人果然好書法,也好心性。此間事方定詔文也就立就了,這份擁立之功,本宮自會記得!”。高坐鳳座的張惜惜接過墨跡未乾的詔書。只看過捲上人名。就由衷相嘆。
高恭不及謝恩,就一時軟下身子坐倒腿上。
環立在張惜惜身邊的一羣面無表情的灰衣宮監中走出兩個,攙架着把他置回椅上,倒不再是起先的最後一席。而是已失了原主人的中間一位。
草詔之事,高恭豁出性命賭對了。
劉仁和殺宮之時,他瞥了眼正立在身邊伺候筆墨的一個紅衣的年輕太監,依稀記起其人正是在九月初五沒了的呂正幹孫呂守,而呂正卻是先帝身邊最信的第一人。
“看看!這就是皇后一直藏着掖着的潞王殿下。”
在突然局勢逆轉中立刻伏地求饒苟活下來的朝臣剛喘過口氣,就看見已控住局勢的張太妃從鳳座上起身,接過了從皇后宮中搜出來的孩子。
解開厚實的包裹露出的三歲孩子,骨瘦如柴,身體上還帶着數個散着惡臭的濃瘡。看着如同路邊餓殍,而非帝子。
服藥縱慾過度的泰業帝根本就無法孕育出健康的子嗣,劉後想盡辦法生下的孩子打從出生起就這樣受着胎毒煎熬。
這樣活不長久的孩子,真不如白白胖胖起碼看着舒心的越王好。滿堂在死亡威脅下屈膝的大臣們相互看看,有志一同地認可了他們此前做出的正確選擇。
“劉寶英。你若能放下大家閨秀那套子虛僞,按着你父兄教你的借種生子或是私換個孩子,也不至於此。”,張惜惜蹲下身,將不着片縷的瘦孩子放到了方纔已被斬掉雙手的劉後臂上,接着狀似無意地轉身一碰。
女人痛苦驚懼的尖叫又一次響徹宮殿……
大臣們被扣留宮中,而劉後及其父叔的屍體被宮監侍衛們就象是拖着死狗一樣地拖了出去,全然不顯半點生前的尊榮。
刑室幽暗,燈燭明滅。
靜立在門前的呂守,輕撫着懷中的紫晶對着一張行杖刑牀上縛着的太監輕聲言道:“與張太妃合作,一是因爲天子正在她宮中,按着規矩和爺爺遺命,我們要守只有皇帝之命。而其二,卻是因爲她答應我,可以在事後取了你的性命。”
“呂守!你如此自相殘殺地打殺咱家,呂正在地下也不會饒你!”,因爲暗中呂守下毒而被擒的胡進破口大罵,“你以爲,張惜惜身邊那些人盡皆是我手下反水或是從建陽調的朱雀衛?他們根本來歷不明!那些宦者從未在陳宮中記過檔,更有些還是帶着騷氣的……”
被狠敲嘴板的胡進嚥進幾顆血牙,嘴中吱唔着發不出半點聲響,只一雙瞪得牛鈴大的眼睛直盯着呂守。
心知肚明張惜惜可能借用了些不知來處的力量,可是那又能如何?在一片噼啪作響的杖聲中,呂守一直低着頭,手指輕捋着紫晶柔軟的皮毛。
陳朝江山本就與他這種沒有未來的閹人毫無關係。他只記得按爺爺臨後終交代,泰業帝是要守護的陳朝末帝,只待着哪天泰業帝嚥下最後一口氣,他就會帶着紫晶就此離開。
而如果當今沒有下令杖責爺爺,說不準活着的呂正還能試着用毒控住天子病勢,而不是如現在這樣任其赴死……
九五至尊正如一具還在出氣的屍體一樣靜躺在龍牀之上。
側身坐在泰業帝牀前的張惜惜全無半點此前的狠戾,只淚眼婆娑地望着身邊的蔣媽媽,柔聲道:“你們要我做的,我都做了,你倒是叫人來把他治好吧!”
那些在幾日前才馳援入宮的高手們,張惜惜半點不知來歷,只曉得他們應當是受着教養她的天香苑控制。
“就算要治,這即將要兵臨城下的夏口也不宜久留。太妃娘娘不如早日做了打算,奉着陛下與太子渡江去吧?”
蔣媽媽慈愛地撫着張惜惜的長髮輕聲勸說。
不說按着已然查驗的結果,泰業帝無法救,就算按着他們的本來目的,這位皇帝也活得夠久了,他在這當口死了讓陳朝越亂越好。
只是泰業帝究竟是縱慾過度突發怪病,還是中毒,若是中毒是否與當日離宮的那個周曼雲有着關聯?蔣媽媽的心頭劃過懷疑,預備着將此在今後重點相報。
“過江嗎?”,張惜惜抽泣着在嘴裡低呤。
大亂初定的行宮一片沉寂,而夏口的街頭已然亂成了一鍋沸粥。
人在喊叫,馬在嘶鳴,還夾雜着亂紛紛的腳步聲和刀槍碰擊的聲響。
來夏口勤王的各地兵馬多數如蕭家一般被拒在城門之外,當日執掌大權的劉仁甫唯恐權柄旁落,連兵餉都是不給的,只逼令着各方兵馬自去覓地就食。
而駐守在夏口城裡的號稱足有十萬的兵卒,大半是劉家的,只是行宮內的突變,也同樣地引起了宮外連鎖而起的同室操戈。
一接到劉仁甫兄弟在宮中殞命的消息,原本在宮外接應的劉家外甥錢本國唯恐獲罪立降,而另支由劉仁甫之子劉成領的嫡系卻是打算逃離夏口,避免殺生之禍。
費了幾代人力修築起的堅城夏口在外有反賊逼近的壓力之下,先提前亂自內始。
九月二十的天空,仍舊陰雲密佈,下了一夜的大雨卻止住了,夏口的街道上滿是積水和泥濘,而泥水之中又丟棄雜亂的扁擔、衣帽之類的雜物,讓街道顯得益發凌亂不堪。
昨晚,乘夜出逃的劉成隊伍護着劉氏一族,臨時從城中的百姓家中強搶了騾馬、車輛,搶奪與對抗之中,捲進了不少無辜平民性命。
逃亡的劉家軍不但搶騾馬,還衝到沱江岸大肆地掠燒着河上的船隻,毫無目的可言。而在東城門,最終與已歸附張系的守城軍迸出血戰,斬關奪門,蜂擁而出。
夏口城中更加地荒涼破敗。
及至午間,天穹之間重又飛揚起銀光閃閃的雨箭,讓已百孔千瘡的城池,更籠上了層不祥的氣息。
被扣留在行宮中整整一天的高恭一回府中,就直衝進長子高績的房中,緊摟着癱倒在桌的兒子抱頭痛哭。
哭累了,高恭纔對着聞訊趕來的次子高維冷聲交代,讓他盡丟了手中原本就無意義的公務,帶着家人速離了夏口城。
如果說從前高恭還存過奢想,覺得夏口城外的賊兵遠來疲敝,城內精兵以以逸待勞,加上城池堅牢足以固守到勤王之兵至,那麼現在他已放棄了這種荒謬的想頭。
高家內院緊張忙碌地開始收拾細軟,與諸多王公大臣家中一般無二。逃跑的慾望,現如潮水席捲着夏口城的每個角落。
但時至黃昏,更加讓人無法承受的噩耗迅速將夏口轟成了座淒涼的死城。
由鄧州如入無人之境一樣長驅而來的黃胄軍已將營盤紮在夏口城外五里外,兵臨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