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10-6 9:00:46 字數:2742
濃雲遮月,暗夜一片黑漆,可週家小院裡許多間房中都不約而同的隱約透出昏黃的光亮。
本該酣睡的時辰,難眠,在等。
小小的周曼雲也直挺着身子擁被而坐,雙手緊緊摟着孃親的腰,黑色的瞳仁中閃動一星燭光,明滅不定。
門吱扭一聲,被推開了。
彷彿並手並腳跑進來的朱媽媽咧着大嘴,一臉兒的慶幸,直衝着挨在一塊兒的母女兩人,說:“阿彌陀佛!好人好報,好在把那道士請了家來。慎哥兒看着脫險了!”
沒事就好!一直被曼雲死抱着不得脫身的杜氏,展顏一笑,罵道:“道長救命,你卻唸佛,也不怕三清祖師怪罪。”
要怪罪也是怪那假道士!周曼雲緩緩地鬆開手,塌下雙肩,閉上了欲哭的雙眼。
應該過去了,六月二十一日,前世裡慎哥兒死去的日子,而在今生的這一天,家裡多供了一個道士。
諸天神佛,講究的也不過是先自救,再天救。
“好了!雲姐兒,你慎哥哥沒事了!你也睡吧!”,杜氏親暱地摸了摸曼雲軟軟的頭髮,示意地拍了拍身邊,滿眼心疼。
剛敲過二更時,杜氏就接了消息說是慎哥兒兇險,道士在施針急救着。
她本想親自去看,卻被朱媽媽和曼雲攔了,而曼雲更是在朱媽媽出門後光着小腳丫爬上了牀,死摟着她直撐着到了現在的丑時。
“好!”,曼雲大聲應了,掀開被,站起身,對着朱媽媽張開了雙臂。
杜氏搖頭笑了,看着朱媽媽把曼雲抱回了對面的羅漢牀上。
自打知道杜氏有了身孕,曼雲就拒絕和她一起睡在,唯恐夜裡會踢到弟弟,又不肯分房出去,非要賴着擠窗下的羅漢牀。
不過好在孩子身量小,晚上由朱媽媽或是小滿輪流陪着睡,在一屋之內,也能照應得到。
幾番勸說無果,杜氏也就允了。本以爲孩子話,折騰陣兒就忘了,卻不想曼雲心性兒定得穩當。
“要說那道士倒還真有些門道!大晚上不睡,象就等着救人似的……”,吹了燭,朱媽媽的大手緊摟着曼雲,嘴裡神叨叨伴着一個大大的哈欠。
“道長的醫術還是好的……”,周曼雲的低聲應和,在朱媽媽已然立時響起的輕鼾聲中消了音。
沒有半點兒聲響的嘆息,輕輕地在周曼雲胸腔繞了半匝,她閉上了有些乾澀的眼,想起了前世與徐訥的最後一見。
那是慶陽郡主痊癒的三日後,曼雲再次奉命去囚禁着北楚降人的思園,問詢徐訥有何所求。
“讓你來,他倒是有心了!”,微陽西斜,散發跣足坐在一片陰影裡的徐訥,答非所問,看不清面目。
周曼雲低頭不敢應聲。
在來思園之前,她已聽到風言風語,影影綽綽傳着,說是當初安排曼雲照顧慶陽郡主又讓她幾次三番跑來思園,是有着將她拱手送給眼前人的打算。
雖然她不信,但還是忍不住心慌。
黑暗中,一縷冰涼的飛絲覆上了她的腕,而未及出脣的驚異之聲在徐訥清晰的敘述嚥了下去,“數毒並存,胎宮陰寒,難孕成形……”
那一天,她是偷偷揣着一顆“算是便宜你了”的白色丹藥和幾張墨跡淋漓的藥單離開思園的,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
五天之後,徐訥,死了。
也許……周曼雲輕輕地咬住了脣。
前世的自己一直到二十六歲才生下初生子,也許真的是因爲當初信了治好了慶陽郡主的徐訥,大着膽子偷偷吃下了那粒小指蓋大小的丹藥。
那時,生下一個屬於自己孩子的誘惑太大。以至於,忘記了有生,還得有養,平白害了孩子的一條性命。
重生幾日,看着孃親和二伯孃幾個,更知養兒之難。
不過,這道士就算是能救人命,到底還是要防着點。
曼雲的小臉兒苦澀一笑,小心地抽出了被朱媽媽箍住的一隻小手,曲起腿兒摸向了自個兒右腳的腳踝,那裡曾在不久有着一個小小的紅點。
戌時中,曼雲正坐在淨房小凳子上,等着小滿舀水伺候她洗浴,直覺着有着冰冷細線從她腳上滑過,一挽褲腿,就發現了一點胭脂紅。
被蚊子叮咬的?因爲紅腫很快便消,從杜氏到小滿都這樣的認爲,但曼雲明白,不是。
異常詭異的感覺,紅腫消散時,熱流從紅點流入血脈,帶着如同服飲苦玄之後的感覺,甚至更加強烈。
若不是痕跡已消失無蹤,又不想杜氏擔心,曼雲就隱忍了不說。
明日,要不要去問問那個假道士,還是根本就與那道士有關……反覆思量中,曼雲抗不過小身體的倦怠感,沉沉入夢。
前院客房,一片仿若比別處更深的黑暗之中,被周曼雲臨睡前不停惦記着的假道士,正散發跣足,盤腿坐着。
少了死板的道士裝束,徐訥的白皙面容更顯清雅,可身上扯開的道袍袒出結實的胸膛,卻帶着反差強烈。
特別是他的左胸心房之上正踞着一隻蠍子,更顯猙獰。
蠍子是活的。
通體透明,身體淡淡的紅色,曲節分明,正張合的雙螫顏色深些,硃紅如翡,但紅得最深的,卻是高聳的蠍尾,已然如墨。
蠍尾隨着徐訥輕不可聞的輕叱聲不斷輕點着,象是表達着強烈的不滿。
徐訥搖了搖頭,右掌稍傾,一根五六寸長的青色竹管從袖中迅速滑下,對準了他正教訓着的小東西。“銀子,進去!”
盤縮在徐訥身前的一團銀線,如電一閃,順着竹管急速盤旋而上,碧綠的青竹之上瞬間,銀絲數匝。
小小的三角腦袋閃着一對琉璃眼兒,盯着赤蠍,長長的紅信吐着,不停撩碰着徐訥的手臂,象是個撒賴打混的孩子,不肯鑽進管內。
這條被喚作銀子的,是蛇,極細的小蛇。
若不是色澤如銀,閃動如星,過分嬌小的身量象足了一條蚯蚓,還是餓得過瘦的那種。
“銀子!不可能!即使你要跟着她,她也不可能要你!”,一根暗紅色的細針快速地扎向了銀蛇的尾端。
小蛇吃疼,尾一蜷,百般不滿,卻也無可奈何地認命,鑽回了暫時的安身之所。
長長吐了一口氣,收了身上的赤蠍,徐訥的臉上露了意味難明的苦笑。
不可能,他是對小蛇銀子說的,也是跟自己說的。
世間事,極具諷刺。
當年的南召國主信着妖言,相信以毒養毒,以人孕蛇,可令活人長生,白骨復活。
只爲了當權者的一己貪念,十幾年間,南召國舉國上下,無論身份貴賤,被收羅入宮死於蛇口的少女,不知凡幾。
五年前,南召王宮之中終於孵出了所謂的靈蛇銀子,可暴行虐施的莽姓王族已然被反抗的臣下弒殺得一乾二淨,在永德十三年終爲陳朝所吞併,劃入疆域版圖成了最南的召州。
可現在,南召國沒了,卻在陳朝的中原腹地遇上了疑似當年南召一直苦求的無垢清琉體。
銀子愧爲靈蛇,先天不足,雖頗具靈性,可長了五年,模樣孱弱,毒性也一般。只是這一般的毒性咬在一個正常孩子身上,也應該還是能讓她昏上一陣兒的。
初初相見,銀子與彤,都對那個女孩子有所反應。
銀子更是主動地偷偷溜去咬了她。
徐訥本疑着三分,可收拾停當準備等着救治應當昏迷的周曼雲,最後卻是被叫去對另一個孩子周慎急救。
忙裡偷閒地聽那個胖婦人口無遮攔說自家雲姐兒半點事沒有,好得很,徐訥更是能確之七八。
就算她不是傳說中的清琉體,那也應當是百中無一學毒的良質美材。若是投生到南召的烏蠻少女身上,估計那些個使毒役蠱的寨子都要把她當聖女供奉着了。
“可這樣的女孩,偏偏是出身陳朝大家,學毒作甚?除非,把她帶得遠遠的……”,一抹笑,輕勾起,徐訥心中動念橫生。
不一會兒,徐訥大笑着拍散了自個兒的邪念,輕聲如囈。
“毒,毒有什麼用?這東西,沒法讓人吃飽,讓人穿暖,家國永存……名門閨秀,貞靜自守,相夫教子,纔是她該有的人生。”
一滴濁淚蘊在眼角,欲滴,還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