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去管被落在身後的盧秋燕,江衍一路來到安平侯府,這裡還是老樣子,門口的積雪很深,踩上去嘎吱嘎吱的,這聲音讓人有種莫名的愉悅。
上前迎他的仍舊是雲裳,姐姐的侍女原先是陪着她一起長大的,算算也到了雙十年華,也許是因爲剛剛遇到了盧秋燕,江衍忽然就多問了一句。
“雲裳,你有心上人嗎?”
面容姣好的侍女臉頰微微一紅,江衍一頓,輕聲道:“抱歉……”
話沒說完,就聽雲裳小聲說道:“婢子自然是有的。”
江衍見她沒露出生氣的模樣,這才問道:“那,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的感覺?”
他眉眼中透着些許的糾結,但也僅僅是糾結,並沒有陷入情愛滿眼茫然,雲裳笑了笑:“會問這樣的問題,陛下您還是不懂啊,喜歡一個人,自然是時時刻刻都想見着,睡裡夢裡都是他的影子,可這個人真正出現了,卻連上前一步都不敢……”
【只能遠遠的看着,卑微到極致。……不過,若是陛下,怕是不會有這樣的煩惱吧?】
雲裳的視線微微的落在了江衍的臉上,修眉鳳眼,瓊鼻菱脣,從裡到外,透着一股出塵脫俗的美感,彷彿仙人託生人世間,下一刻就會乘風飛去。
其實有件事情很奇怪,見過太子的人再見江衍,只是覺得他生得像,至多是生得好了些,但沒見過太子的人再見江衍,則會震懾的說不出話來,滿心滿眼都是這個渾身上下彷彿透着靈光的少年。
江衍想了想,覺得自己睡裡夢裡都忘不了的還真沒幾個,除了江玄嬰之外,就是六叔和顧棲了,但那是擔心和憤恨,不屬於此列。
他也不知道是鬆了一口氣還是別的什麼,不再提此事,大步走了進去。
長宣郡主今日穿了一身厚重的火紅狐裘,裡面是一件同色的束腰長裙,明明是很豔俗的打扮,由她穿來,卻帶了一股自然而然的雍容華貴。
“姐姐。”江衍上前一步,嘴角泛起笑容來。
長宣郡主握了握他的手,秀眉微蹙:“手怎麼這麼涼?今日這麼冷,怎麼不多穿幾件衣服?”
“不,不,我不冷……”
被姐姐溫熱的手觸碰了一下,江衍耳朵紅了起來,他不習慣和女子這樣相處,但還是忍着沒有抽回手,他狀似無意的看了看周圍,說道:“上次那人,走了嗎?”
長宣郡主帶着寵溺的笑了:“自然是走了的,你不喜歡他,我就趕他走。”
江衍覺得自己應該開心的,但是又莫名的心情低落,他悶悶的說道:“剛纔,我碰到盧姑娘了,她過得好像不太好。”
他還從來沒在豆蔻年紀的少女臉上看到過那樣的沉鬱,平王世子生得那副樣子,年紀又大,就算是對她很好,到底心裡也是不舒服的吧?他垂下眸子,知道這樣暗暗的揣測別人夫妻間的事不是君子所爲,盡力不再去想這些。
長宣郡主愣了愣,思考了一下,才慢慢說道:“那都是她自己選擇的,和我們無關。”
畢竟雖然沒人能想象得到江衍會成爲皇帝,他那時的處境也不算太壞,即使被養廢,江衍起碼模樣俊美,性情溫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對於一個父母雙亡的官宦小姐來說,已經是難得的良人,她卻偏偏貪心不足,想要找實權的世子,要了這個還想挑性格,挑長相才華?世上哪裡有這麼好的事情?
江衍沉默了一下,沒有多說,他隨即提起今日過來的主要目的。
“姐姐,我和六叔都商量好了,最好在年前把冊封的事情給辦了,我們跟六叔也不知道女兒家喜歡什麼,內造司擬定了幾個長公主的封號,姐姐喜歡什麼,就用什麼,可好?”
長宣郡主腳步微頓,她轉過身來,黑眸微微眯起一些,“長公主?我不要這些。”
“姐姐……”江衍愣了一下,“可這是應該的啊?公主府我都想好了,姐姐正好搬出去,不在這裡受氣。”
長宣郡主說道:“我就呆在這兒,你若是閒了,就來看看我,這不是很好嗎?”
江衍急道:“姐姐!”
長宣郡主露出些許煩惱的神情來,“不要多說了,你是我弟弟,他們躲我還來不及,我還能受什麼氣?”
【做了這幾天的郡主就夠丟人的了,還要讓我一個大男人去當什麼公主,絕不可能!】
江玄嬰的聲音突然響起在耳邊,猶豫驚雷炸響,江衍一瞬間表情空白,他霍然擡頭看向長宣郡主。
做這幾天的郡主……大男人……去當公主……江玄嬰的聲音。
……
【若是這樣的容貌,再學起安平侯那樣的做派,也不知道要惹了多少女兒家傷心呢】
【長宣郡主……他竟然,這麼上心?】
【奇怪,東西還沒找完,爲何我竟想帶他一起離開了?】
【做了這幾天的郡主就夠丟人的了,還要讓我一個大男人去當什麼公主,絕不可能!】
腦海裡熟悉的聲音串成一線,拼湊成了一個,江衍想都不敢去想的真相,他臉色蒼白起來,不敢置信的看着長宣郡主,或者說是,江玄嬰。
江玄嬰似有所覺,臉上的表情慢慢的收斂了起來,也擡起眸子和江衍對視。
“你,你不是我姐姐。”江衍霍然起身,指着江玄嬰,“江玄嬰!你好大的膽子,快說!你把她藏在什麼地方了?”
江玄嬰收起了臉上的表情,既然已經被拆穿了,他也懶得再演戲,擡手撕開臉上的面具,他並沒有用藥膏,撕下的臉還連帶着底下的一層半邊,露出的臉一半清俊一半英武,詭異至極,他慢慢的把那半邊臉揭了下來。
白皙清俊的臉龐,眉間一點硃砂痣,江衍卻不敢相信這是他的真實面貌了。
江玄嬰微微的挑起眉毛,他不在意的說道:“倒是我小瞧了你,居然能猜到是我。”
江衍咬牙:“你是不是把我姐姐藏起來了?你想威脅我什麼?”
“嘖嘖嘖,在陛下的心裡臣從來就不是好人,這還真是,讓人傷心又難過啊。”江玄嬰低嘆了一聲,半真半假的說道。
見江衍臉色不好,江玄嬰頓了頓,直接說道:“事實上,從我來這裡的時候,郡主就已經仙去了,大概,得有兩年?”
江衍呆住,他不敢置信的後退了一步,大聲的叫:“這不可能!一定是你把人藏起來了!姐姐怎麼可能會死!”
“郡主是新婚之夜香消玉殞的,她愛慕安平侯,以爲成婚之後他也會好好對她,但是被裴家那麼一鬧,安平侯連她的面都沒見,就去了妾室的房裡。”
“然後她就自盡了,扯了嫁衣結成繩子,死得,大約很痛苦。”
江玄嬰不帶感情的說着,事實上他也挺疑惑,爲什麼有的人想活卻死了,有人能活卻不想活,輕易的就死了。
江衍呆呆的坐了下來,他想起記憶裡都有些模糊的姐姐,她性格很開朗,整日裡風風火火,不像姐姐,倒像個貪玩的妹妹。她不知道是怎麼和安平侯遇見的,之後拼死拼活想嫁給他,還和他鬧絕食,他不得已去求了舅舅。得償所願的時候,她那麼開心,眼睛那麼亮,彷彿,星辰在綻放着最後的光芒。
江玄嬰把身上的狐裘扯下來,脫掉裙子,裡面還有件中衣,白色褻褲,他怕冷,剛剛脫完就立刻把狐裘套了回去,就這麼一身詭異的坐了下來,繼續說道:“我那夜原本是想趁着安平侯新婚,上上下下都忙亂着,來這裡找點東西,一來就看見郡主自盡,人都涼透了,東西沒找到,我就假扮了郡主,畢竟她的身身份比較好用。”
他沒說的是,其實東西他早就找到了,但是因爲安平侯冷落長宣郡主,把她的院子遷到僻靜的地方來,一直沒有人發現郡主的失蹤,他只需要偶爾應付一下江衍就夠了,所以一直沒有把事情說出去。
江衍深吸了一口氣,他沒有哭,而是冷靜的說道:“你頂替了姐姐,那她的屍身呢?你葬在哪裡了?”
江玄嬰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來,這笑容有些邪氣,和仙風道骨的俊臉格外不搭。
“臣猜想,郡主既然爲了安平侯而死,心裡一定是很願意見到他的,所以,找人打了一副楠木棺材,把人埋在了安平侯的臥室下面,正對着他的牀榻。”
江衍:“……牀榻下面?”
江玄嬰溫和的說道:“生不能同榻,那死自然要同眠了,想必安平侯知道了,也會很開心的。”
每日每夜,睡在自己的牀榻上,卻不知道下面就躺着自己的妻子,同眠無數個日夜。
江衍沉默了一會兒,他能感覺到江玄嬰說的都是真話,姐姐確實是自盡死的,和他沒關係,他平復了一下心情,低聲說道:“多謝。”
江玄嬰微微的頓了一下,忽然說道:“你恨安平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