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了江衍的表情,楊嚴心中一動,隨即又彷彿是不經意的提道:“主子不太好,之前一直在昏迷……”
果然,江衍的臉色更擔憂了,他似乎想要問什麼,但是路很快就走到了盡頭,遠遠的迴廊那邊,一個高大的身影負手站在那裡。
他頓時就緊張得手足無措起來。
這麼多年一直以爲早已逝去的父親,就這麼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即使是早就知道,早就做好了準備,他也有些難以置信,再往前走了幾步,他才後知後覺的發現楊嚴和周平安都沒有跟上來。
心下知道他們是想讓他和父親能夠單獨相處,江衍更加緊張了,手心裡都是汗,他只是走了幾步,就再也擡不起腳了,囁嚅着喚了一聲:“父、,父親……”
江澈轉過身來,眉頭輕輕一挑,只是這樣一個表情,江衍立刻就紅了眼眶。
多少次了,多少次午夜夢迴,他都幾乎要忘了父親長得什麼樣子,更加無法想象他就這麼活生生的出現在他面前。
“承遠來了。”他輕聲的說了一句,隨即撩起下襬,跪在了地上,年輕的君王紅着眼眶,端端正正的行了一個大禮。
江澈按着江衍的肩膀把人帶起來,不讓他下跪,江衍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終究沒有說出口,他只是呆呆的看着江澈近在咫尺的臉龐,良久,伸出手輕輕的碰了碰,江澈輕嘆,握着江衍的手,讓他貼着自己的臉頰。
“爹爹回來了,沒事了,什麼事情都會過去的。”江澈輕聲說道,話裡卻帶着無法言喻的底氣。
江衍靠在江澈肩膀上,手心還貼着他的臉頰,一股真實的讓人想哭的溫度源源不斷的傳來,江衍的眼眶更紅了,他幾乎想要像小時候一樣,伏在父親的懷裡痛哭,向他抱怨這些年來所有的心酸和無奈,告訴他,他有多麼的不容易。
然而終究是長大了,江衍很快就推開了江澈,後退幾步。
“父親,方纔楊叔說你受過重傷,一直未愈,到底是怎麼回事?”江衍看着江澈的眼睛,兩個人的眼睛非常的相似,一瞬間就像是在照鏡子一樣,江衍頓了頓,心中懷起一點希望,也就是說父親這些年來一直不回來是有原因的嗎?不是他懷疑過的那樣,在外面有了新歡,爲她放棄了江山?
江衍這些年早就養成了喜怒不形於色的習慣,但是面對着江澈,他似乎又回到了小時候,半點也不隱藏自己的想法,表情十分直白,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想法來,讓江澈哭笑不得。
“那時也算險死還生,爹爹傷了心脈,和死人無異,還好留了一絲生氣,漸漸的也就清醒了。”江澈對此似乎不願意多說,只是淡淡提了提情況,江衍連連點頭。
江澈擡手給江衍梳理散亂開的頭髮,就像是給小貓順毛一樣溫柔,被父親的大手撫摸着,這已經是很多年都沒有再享受過的事情了,江衍舒服的忍不住眯了眯眼睛,惹得江澈一聲輕笑。
“承遠這些年,受苦了。”江澈嘆了一口氣,他的兒子自當金尊玉貴,若是早知道,他又怎麼會讓他白白的在那虎狼窩裡消磨,差點廢了。
江衍已經快要記不清楚他以前過的是什麼日子了,皇帝的日子無聊又死板,每日裡睜開眼就是處理不完的朝政,多睡一會兒少睡一會兒,多吃一點少吃一點,都會被那羣唯恐天下不亂的言官提出來狠狠斥責,卻從沒人對他說一聲辛苦,他的眼眶發紅。
想起前事,他的眼淚幾乎都要掉下來了,但是他忍住了,撩袍再次跪在了地上,深深的拜下去。
“父親,承遠無能,沒有保護好孃親和姐姐,父親去世的消息傳來,孃親憂思過度,不過一年就去了,姐姐她……”
話說到一半,江衍卻頓住了,江澈把他硬生生的提了起來,看着他的雙眼,一字一句的說道:“你是我的兒子,別爲了她們下跪,不值得,她們不配。”
聽到江澈這話,江衍立刻就漲紅了臉,是氣的。孃親是他的孃親,姐姐是他的姐姐,這世上除了他們,他還能因爲誰下跪?不配又是什麼意思!父親莫非真的是,有了新歡了嗎?
江澈打斷了他想要問出口的話,靜靜的看着他說道:“裴氏不是你的孃親,長宣和你也沒有血緣,她的生父是老安平侯。”
江衍張着嘴,愣是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直愣愣的看着江澈,彷彿是覺得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江澈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他彷彿是在看江衍,又彷彿是在透過他看着誰。
安平侯的父親老安平侯也是個風流種子,比起兒子,爹的膽子要更大一點,他平常能入眼的姿色不多,只是見了裴氏一面,就心癢難耐,奈何那時裴氏眼裡心裡只有他一個,琢磨許久,讓他想出了個荒唐但是騙騙裴氏儘夠了的說辭,大概也是因爲心虛,裴氏害怕他繼續查下去會查出什麼來,半推半就也就成了事,他公務繁忙,即使裴氏依舊迷戀他,卻被自己腦補出的“兄長不倫”給束縛住,加上老安平侯對女人很有手段,這兩個人居然如膠似漆起來。
他在出事之前已經查到些許苗頭,只准備等心腹查證,找個緣由將這對姦夫淫.婦處置掉,沒想到他們膽子那麼大,頭腦卻那麼蠢,居然和元初帝合作,出賣他的行車路線和時間,半路截殺他。
一着不慎滿盤皆輸,江澈卻覺得自己不是輸在計謀上,而是作爲一個正常人,他永遠也不會猜到那些蠢貨的腦子裡在想些什麼,更別說理解。
“可,可是我……”江衍臉色有點發白,他想要後退,卻被江澈死死的按住了肩膀。
如果一定要說江澈的眼睛和江衍的眼睛有什麼不同,江澈的眼睛要更加清冷一些,即使透着亮光,也能讓人看得遍體生寒,江衍的眼睛卻是清澈的,如同三月裡江南飄着桃花瓣的湖面,水光湛湛,桃花幽幽,讓人一看,心就軟了。
江澈輕嘆,居然有些說不下去,他有些懊惱於自己的直白,明明知道承遠會受不住,但是看着他那麼真情實感的爲了那個女人傷心難過,他還是忍不住想要在他的面前狠狠的揭露真相,卻忘了,那不僅僅是真相,更是連着江衍的心的肉皮,撕開了,就是血肉模糊。
江澈慢慢的放開了江衍的肩膀,江衍悶悶的說道:“我來得急,還沒用早膳呢。”
宅邸雖大,卻沒有伺候的人,好在江衍在路上的這段時間已經習慣了沒人伺候的日子,並沒有太不自在,他低着頭喝粥,整個人顯得沉悶極了。
江澈知道不能逼他太緊,但還是有些鬱悶,好像一拳頭打在了棉花身上,那股熟悉的牙癢癢想要揍兒子的感覺油然而生,這個混小子,你要說他受了多大的震動吧,他坐在這裡一口接一口的喝着粥,你要說他完全沒心沒肺吧,他又一句話也不說,讓人擔心又不知道給怎麼說。
江衍確實受到了很大的震動,有一瞬間他幾乎覺得這是久別重逢的一個不適當的玩笑,但是他錯了,父親無比認真的面容讓他感到恐慌,他只能笨拙的轉移話題。
孃親那麼溫柔的人,怎麼會呢?而且父親既然已經查得那麼清楚,姐姐既然都是孃親和別人生下的孩子了,那他的嫌疑也是很大的,爲什麼父親對他卻那麼溫柔?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性,江衍整個人都僵硬了。
莫非,父親早就懷疑他,暗地裡調查過他,確認清白之後,纔打算和他相認?
思緒亂七八糟,江衍自己都說不清楚自己在想些什麼,只能一口接一口的喝粥,掩飾下自己紛亂的心緒。然而沒過一會兒,他就因爲一心兩用被嗆住了。
“喝點水。”江澈把自己手邊的茶杯推了過去,江衍瞪着被嗆得微紅的眼睛,沉默了一下,接過。
“我,我都一直沒有被嗆過的……”江衍也不知道是在說什麼,忽然開口:“我過的很好,真的,這幾年皇祖父待我很好,二叔很好,三叔也好,四叔五叔他們也是……”
被這笨拙的轉移話題弄得沒了脾氣,江澈也不知道要說什麼了,嘆了一口氣,摸了摸江衍的發頂。
少年的髮絲並不溫軟,帶着一股毛毛躁躁的青澀,因爲登基的緣故,江衍提早行了冠禮,此刻玉冠束髮,錦帶微垂,摸上去的感覺一點也不好,江澈卻很珍惜。
還是幼童時,江衍最喜歡這樣的撫摸,溫柔的大手輕輕的掃過軟軟毛毛的小髻,捏捏他的耳垂,現在則是十分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