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成龍站在漢城南門城樓上,眺望着遠方。
這裡依然還能看到炮擊火燒的痕跡,不少磚石木料,都是後來補修上去的,站在旁邊,似乎還能聞到火燒硝煙味道。
遠處的漢江奔流不息,向着大海一往直前。
藍天如洗,白雲似錦,陽光穿過厚厚的雲朵投射下來,無數的金光,灑向北漢山和漢江之間的大地。
“我佇立在無垠的蒼穹下,遙望大海,我心隨着漢江流往海的深處,消失在天地的盡頭。”
柳成龍輕輕地唱着,旁邊的尹恩順轉頭看着他。
“柳兄,你還有心思唱歌?”
他是柳成龍的同窗好友,出身寒門,不被朝堂上出身名門的官員們看重,現在是司諫院正言。
“宋人的《昭德新編》有云,‘水靜極則形象明,心靜極則智慧生。’馬上有大事發生,我需要靜一靜。唱唱民謠,可以讓我靜下心來。”
尹恩順問道:“如此孤注一擲,柳兄,你不怕嗎?”
“做大事不是大成就是大敗,永遠沒有折中的路可走。戊辰之變,讓朝獻元氣大傷,奄奄一息,現在是最虛弱的時候。
明國人在門外垂涎三尺,日夜窺視,準備趁虛而入。朝獻到了最危急的時刻,如果我們再不奮起,就會成爲歷史的罪人。”
“大成大敗?柳兄,我們爲什麼不先好好總結戊辰之變的根源,再從長計議?”
“戊辰之變,無非就是內有吏治腐敗,豪強兼併;外有明國商人打開國門,無數貨品洶涌而至,財富悉數流出,國庫雪上加霜,國疲民窮。
且奸邪學說隨着明國的貨品流入,蠱惑人心,敗壞綱常,才使得狡猾刁民趁隙作亂。我們只需先屏外敵,再徐徐除內患。整飭吏治,抑制兼併,廣修德治,重造綱常,朝獻定可再次興起。”
柳成龍指着遠處觀朝獻國政使司和督軍使司駐地,慷慨地說道:“朝獻的命運,就該由我們自己來掌握,輪不到明國人對我們指手畫腳。
今日我殫精竭力,設下此計,蒼天定會佑我朝獻,一舉成功。而後我等臥薪嚐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定能化繭成蝶,中興大同。”
尹恩順神情複雜地看着柳成龍,忍不住說道:“全成煥靠得住嗎?
柳兄的計策關鍵就在他身上,如果不能切斷明軍入城的通路,把他們擋住一段時間,我們就會功虧一簣。”
柳成龍毫不遲疑地答道:“我相信全九。他是我家的家生子,七歲時做了我的書童,跟着我一起長大,讀了些書。
雖然兇狠好鬥,但重情重義。戊辰之變,逃出漢城時我腳受傷,要不是他揹着我一路逃到江華島,我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後來我託沈義謙的門路,把他送進明國組織的朝獻義勇隊,想不到這小子混出頭了。”
尹恩順點點頭:“明國人把最精銳的朝獻第一特戰團交給他統領,確實讓人意想不到。朝獻新軍以鴛鴦陣訓練爲主,只裝備三分之一的鳥銃。
特戰團卻跟明軍一樣,悉數裝備了滑膛槍,可謂朝獻戰力第一軍。正是如此,在下才如此擔憂。
明國人不是傻子,會輕易地把這樣一支有生力量,交給他們不信任的人統領。
柳兄,要三思啊。”
“我多施恩於全九。他是重情重義、知恩圖報之人,定不敢負我。明國人能把特戰團交給全九,全在他不僅驍勇善戰,還粗通文墨,識得不少漢字,在武夫中實屬難得。
爲人又十分機靈,能討得督軍使高策歡心,纔有此機遇
此機遇也是我朝獻的機會。由他指揮精銳之師,擋住明軍入城,只需延緩半個時辰,金誠一和李載義把吳兌等人都抓住,大事可成!”
尹恩順繼續苦口婆心地勸道:“施恩若大,無以承重,或成災禍。”
柳成龍有些不悅,“我多施恩於全九,爲何還成了災禍?”
“受恩太重,報之不易,長此以往,恩漸斷,仇漸生。柳兄,恩與仇,不過一念之間。”
柳成龍越發不悅,冷笑幾聲,“呵呵,全九與我一起長大,他的脾性我深知之。他決不會做出人神共憤的背信棄義之事。”
看到柳成龍有些惱怒,尹恩順也不好再勸。
此時南門外大路上揚起塵土,一支軍隊向這邊急速而來。
柳成龍臉色一變,出了什麼變數?
他連忙叫人出城去打聽。
焦急地等待了二十多分鐘後,心腹火速來報。
“都承旨,特戰團團長全成煥帶着一營兵馬,奔南門來了。”
柳成龍下意識地看了尹恩順一眼,“全九帶兵來了,出了什麼事?”
“小的問過,全團長說要見到都承旨才肯說。”
“那我下去迎迎他。”柳成龍掀起衣襟,沿着臺階下了城樓,尹恩順緊跟其後。
兩人來到南門門洞前,等了十幾分鍾,看到全成煥騎着一匹高大的青海馬,帶着十餘位騎馬的警衛走在最前面,後面是扛着滑膛槍,列隊整齊的特戰團。
他們的軍服跟明軍海軍陸戰隊極爲相似,深藍色半長棉大衣,立領束腰,穿着灰褐色馬褲,打着綁腿,蹬着布鞋。
戴着圓檐氈帽,揹着行李,扛着滑膛槍,氣勢軒昂地走在路上。
柳成龍眺望了一眼,真是虎狼之師,想到這支軍隊不久後要成爲朝獻的柱石,心裡更熱了。
全成煥策馬到了前面十多米遠,翻身下馬,把繮繩甩給警衛,快步走了過來。
他穿着海軍陸戰隊軍官服裝,圓檐氈帽,深藍色羊毛呢絨大衣,紅色大翻領,紅色肩章上掛着兩槓三星。
紅邊灰褐色馬褲,下半截紮在牛皮馬靴裡。
皮革腰帶上左邊配着指揮刀,右邊配着短銃,插在皮套裡。
“公子。”全成煥拱手熱情地叫道。
柳成龍問道:“全九,出了什麼事?你怎麼提前到了?”
“公子,是好事。”全成煥把柳成龍拉到一邊,輕聲說道,“接到王大妃和李領政聯袂邀請,吳正使、樑副使和葉長史大爲震驚,決定一起前來參加議事。
高督軍叫小的帶着特戰團一營兵馬先進城裡警戒,接應他們進城。”
“吳兌、樑夢龍和葉夢熊都要來?”柳成龍驚喜地問道。
“是的。金孝元等人列出李昖十大罪過,強烈要求改立良君,與反對的沈忠謙等人鬧得不可開交,吵了十幾天,在朝堂上都打了幾回架,王大妃和李領政全然彈壓不住,必須國政使出面。
廢立國主,關乎重大,觀國政使司不能坐視不管。那邊商議了一下,就着王大妃和李領政的懇請,他們就聯袂來了。”
“好事!大事可成!”柳成龍欣喜地說道。
那羣蟲豸的演技不錯,總算髮揮了作用,爲朝獻復興做出了貢獻。
尹恩順目光在全成煥身上打量着,突然問道:“高策居然如此信任你,叫你入城來警戒,替他們打前站?”
全成煥哈哈一笑,“那是自然的。在下在高督軍的眼裡,還算得上是一號人物。公子,我們閒話少說了,趕緊準備。”
“好,怎麼準備?”
“後面隊伍裡有督軍使司的兩位參謀官,待會我帶着他們裝模作樣地到處巡查一番,然後再叫他們回去報信,把吳兌他們誑進城裡來,屆時大事可成了,公子。”
“好,今日北城的警戒正好由金誠一和李載義負責,我會跟金誠一和李載義打好招呼,叫他們陪你好好演一齣戲。”
“好,公子,我們要馬上動起來,不能讓那兩位參謀官生疑。”
“知道了,我和尹老弟先走,去找金誠一和李載義準備,順便通知王大妃、李領政和衆同僚,在朝堂集合,準備迎接吳兌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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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成龍和尹恩順帶着隨從匆匆離去。
全成煥看着兩人的背影,一直目送到背影消失,揮揮手道:“留下一個連,看住南門和南門大街十字路口。”
“是!”
“繼續前進”
特戰團第一營士兵們四人一排,列隊邁着整齊的步伐,走進了漢城南門,沿着南門大街向北城的朝堂走去。
朝堂位置就是以前的景福宮,因爲地處北城,故而被稱爲北闕,戊辰之變被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
明軍收復漢城後,把廢墟清理乾淨,緊急修建了一座堂殿,給朝獻君臣商議國事用,稱其爲朝堂。
當然了,他們也沒有什麼國事好討論,朝獻百官們更多的是在這座朝堂裡吵架。
今日,大明觀國政使司的高官們要來,李山海帶着三百多位朝獻朝臣們,早早就等在朝堂前的空地上。
過了南門大街十字路口,進入到北城,全成煥與金誠一和李載義會合,三人很有默契地點點頭,互相寒噓了幾句,然後一起向朝堂走去。
朝堂宮門很簡陋,正門兩面是各一百多米長兩米高的磚牆,外延的宮牆就是木柵欄圍起來的。
兩扇宮門被刷成紅色,除了油漆味,還有淡淡的新木料氣味。
走進宮門,裡面空蕩蕩的,正前面一座朝堂,後面是後殿,其實就就是南北兩進的院子,分別給王大妃和李昖住,都是這幾月緊急搶修出來的。
現在天寒地凍,民夫們早就解散回家。
李山海等人穿着紅色、青色和雜色官袍,腰挎革帶,頭戴烏紗帽,器宇軒昂地站着空地上。
看到全成煥三人走過來,最前面的李山海仰着頭,居高臨下地問道:“上使們來了嗎?”
“李領政,諸位上官,上使馬上就來,先叫末將前來巡查警戒。”
“嗯,那你去辦事吧。”李山海鼻子一哼,冷然道。
其餘的文官都是昂着頭,帶着俯視的神情看着全成煥、金誠一和李載義。
粗鄙武夫,用不着太客氣。
全成煥三人恭敬地拱手作揖,轉身離開。
三人裝模作樣在北闕各處轉了轉。
“金兄,你的人馬安排好了嗎?”
“安排好了。我的第二營老兄弟,負責整個北闕的警戒,警衛連負責朝堂警戒。李兄弟的那個營在外面接應。
其餘的人馬,被我們安排在北門城樓,以及北門大街,和東門警戒。”
“好,很妥當。待會我會調我的一個營,守住宮門,以及在朝堂前面警戒。”全成煥給金誠一和李載義眨了眨眼睛。
兩人馬上秒懂。
大家一起做做樣子,好安明國人的心,讓他們主動入甕。
三人轉了一圈,回到朝堂前空地上,全成煥的一個營已經守住了宮門,並在周圍布好了崗哨。
全成煥又陪着兩位參謀官轉了一圈,他們滿意地點點頭,帶着一個班的警衛,騎馬離開。
全成煥走到金誠一和李載義跟前,低聲道:“妥了,他們回去通報,不用半個小時,吳兌他們就會坐着馬車趕到。”
金誠一和李載義臉上滿是驚喜,轉過頭來,向混在百官人羣中的柳成龍遞了眼色,三人相視一笑。
過了十來分鐘,風更大。
軍官和士兵們穿着棉軍衣,戴着氈帽,倒也受得住。
李山海等百官們穿着體面的官服,就顯得有些單薄了。寒風凜冽下,不少官員凍得臉色發白。
但是沒人敢提出來進朝堂裡去避避風雪。
躲在室內等候上使,一點誠意都沒有。
也沒人敢悄悄溜走。
不知道上使什麼時候來,他們一來,你在他們可能不會注意到。你不在,被某些小人稟告,那你就前途黯淡了。
這些朝獻官員,包括李山海、金孝元、沈忠謙等高官在內,縮着頭,跺着腳,像一羣寒風中的鵪鶉一樣等待着。
突然一位新軍上尉不知從哪裡鑽出來,走到金孝元跟前,喊了一聲:“金孝元!”
衆人聞聲轉過去,齊刷刷地看着兩人。
金孝元滿臉慍色。
一介武夫,居然當面直呼老夫的名諱,是可忍孰不可忍!
上尉繼續大聲說道:“你這個亂臣賊子,居然以下犯上,妄論廢君!罪該萬死!”
說完他掏出短銃,對着金孝元砰的就是一槍。
鉛彈正中金孝元的正臉,打得血肉橫飛、面目全非。
同時從旁邊衝出一隊新軍士兵,大約三十餘人,列隊舉着鳥銃,對着主張廢李昖的崔慶元等人。
一位少尉大喊道:“誅殺國賊!”
砰砰!
槍聲震響,鉛彈齊飛,崔慶元等人應聲倒在血泊中,朝堂前空地上的朝獻百官們,嚇得四處逃散,現場一片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