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酒樓雅間裡,張四維翻閱着手裡的一迭文稿,嘖嘖讚歎。
“才女啊,真是才女。
這些詩詞寫的清雅脫俗,一般的翰林進士都自愧不如。馮保號雙林,篤愛琴棋,多學博識,一手歐體爐火純青,翰林前輩多爲敬佩。
只有如此愛才之人,才能選得如此麗雅之女。”
沈一貫嘴角浮現着一絲淫穢的笑意,“聽聞欒鳳兒十六歲出閣,當年博得秦淮河狀元之名。
當年皇上以皇太孫之位,權傾朝野,當即大位。南京世家和巨賈提前燒竈,討好馮公,花重金買下欒鳳兒,獻於馮公。
鳳磐公,學生百思不得其解,這太監與妻妾,如何圓房?”
張四維指着沈一貫,哈哈大笑,“你呀,老夫就知道,你們就盯着人家這點牀榻之事。”
“人倫大事,學生自然有些好奇。”
“好奇不過分,私下議論即可,千萬不可四下張揚。要是傳到那些人的耳裡,他們的氣量不大啊。”
沈一貫嘿嘿一笑,“他們有器量嗎?”
“你這個沈不疑!真是促狹鬼。”
沈一貫身子微微往前一探,繼續說道:“學生曾聽人說,太監與女子交接,會把女子遍體抓咬,必汗出興闌而後已。其女子每當值一夕,則必倦病數日。蓋浴火鬱而不暢之故也。
馮府只有欒鳳兒一位太太。
學生看那欒鳳兒,無病無災的。今年端午萬壽節南苑遊園會偶爾得見,面潤脣紅,氣色極佳,不像倦病之人。”
張四維也來了興致,捋着鬍鬚說道:“欒鳳兒老夫遠遠地見過一面,確實是絕色。
也有人說,太監雖也去勢,但男性猶在,必須接近婦人,晚上才能睡得安穩。故而宮裡多有對食,假作一對夫妻。
前朝有位貂璫太監名叫侯玉,妻妾成羣,其中一人名爲白秀,爲絕色佳人,爲侯玉寵姬。後來侯玉死後,白秀另嫁他人,外人才知道,太監也需要牀榻之樂,甚至蔭謔超過常人,你說的當是一種吧。”
兩人一邊喝酒,一邊嘿嘿的就太監如何過夫妻生活進行了一番有趣又深入的討論,面紅耳赤,汗出興闌方罷休。
終於轉到了正題。
“不疑,可有把握?”
“鳳磐公,把握當然有。欒永芳此子,真是愚鈍不可言。學生哄得他幾句,他信以爲真,視學生爲知己,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來。
馮公公這隻千年的老狐狸,居然招了這麼一位小舅子,真是命數啊。學生慫恿了幾句,他恨不得今晚就拉着姐姐,夜奔潘府。”
沈一貫得意洋洋地說道。
“被學生一番說道後,現在他眼裡,潘應龍乃新進之臣,簡在帝心,前途遠大,光是至交好友少府監楊公公就足以抗衡馮公公。
又有宣城縣公、萊陽縣公、東寧侯、劉帶川、王子薦、徐文長等一干東南名臣做後盾,何懼區區一個馮保。”
張四維指着沈一貫,笑得前俯後仰,“不疑好一張利嘴,不輸給張儀蘇秦、晏嬰酈食其。好,好,讓欒永芳去亂潘應龍的心。”
沈一貫問道:“鳳磐公,欒永芳這邊問題不大,關鍵是潘應龍,他會不會上鉤?”
張四維捋着鬍鬚說道:“潘鳳梧少年得志,可恨風華正茂之際,其父子被鹽商所害。妻女自盡,家破人亡。
據聞潘鳳梧亡妻是其老師之女,自小青梅竹馬,婚後又伉儷情深。老夫聽楊公公偶爾說過一回,潘鳳梧亡妻也是才貌雙絕,故而他報了大仇,成爲青雲之臣,也一直沒有續絃。
‘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去巫山不是雲。’潘鳳梧也是癡情之人。
不過欒鳳兒絕色佳人,又有如此才華,不正是潘鳳梧亡妻那樣才貌雙絕之人嗎?”
沈一貫一拍大腿,“鳳磐公說得極對!
欒永芳說潘鳳梧對其姐頗有幾分好感。在下還打聽到,潘鳳梧對欒鳳兒有幾分好感,是因爲她跟亡妻有五六分相似。”
張四維瞥了他一眼,有些驚訝,“這麼陰私的事你都打聽出來了?”
沈一貫呵呵一笑,“無非是施銀子。潘鳳梧雖然家破人亡,可他還是有家僕和族人,這些人此前都散了,等他大仇得報,青雲直上後又慢慢找回來。
潘家又不是西苑,籬笆扎得緊,規矩立得嚴,無非是多花點銀子,能打聽的都能打聽出來。”
有錢任性啊!
寧波沈家是江南世家,大地主大商人,千百年的積累,家產豐厚。沈一貫作爲嫡脈正房,家裡別的不多,就是錢多。
不過此時的他很有危機感。
寧波沈氏庶出旁支,白沙沈家,機緣巧合搭上統籌處的船,跟着楊財神的腳步,沒幾年成爲東南巨賈。
其二子沈萬象,出自象山書院,隆慶二年戊辰科一甲第五名,背靠東南系強大的人脈,現在成了潘應龍的令史,前途比趴在國史館,成了千年王八的沈一貫要強多了。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沈一貫現在是知恥而後勇。
“如此看來,此計大有機會。”
“鳳磐公,只要欒永芳想方設法在中間穿針引線,領得潘鳳梧與欒鳳兒見了面,這禍事潘鳳梧不想背也必須背。
沒有人能忍心看着自己的妻子與人私通,太監也不行。”
沈一貫嘿嘿地笑了起來,聲音裡滿是得意。
張四維神情平和,捋着鬍鬚說道:“太監乃殘缺之人,心眼更小。你我的人,好好盯住欒永芳。等到合適的時候,我們就要給馮公通風報信。
他執掌着東廠,暗樁密探,遍佈京師,盯個人查件事,比你我強多了。而且這件事,我們必須避嫌,不能留下任何手尾。”
沈一貫心領神會地答道:“鳳磐公神機妙算!我們置身事外,就算他們打起來了,也不過是楚黨跟東南黨在爭在鬥,跟我們何干?”
張四維笑了笑,指了指那迭文稿:“這些抄件都收起來。雖然不是馮夫人的親筆,但好歹也算是一份證據。到時候悄悄送給馮公,這齣戲就能開鑼了。”
“高,高!鳳磐公實在是高!”
此時的潘鳳梧正陪着朝獻國主李昖、右議政沈義謙、左贊成鄭仁弘在參觀京師。
五城地面看了一圈,如同一個大工地的南城也轉了一圈。
看着沸騰的南城,李昖三人的感觸很一般。
南城此前是怎麼樣,他們根本不知道。
沈義謙和鄭仁弘此前出使天朝,來京師住過一段時間,沒去過南城。
沒有對比,他們三人根本不知道南城在進行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們只是震驚天朝上國的大手筆。那麼多的水泥磚石,那麼多的設施機器,修建一條稱得上地下河的暗渠,只爲了排出污水雨水?
這麼高大的暗渠門洞,從城牆和運河底下傳過去,豈不是成了京師固如金湯的天大漏洞了?
所有的民夫不是徵發徭役!
這是讓李昖三人更覺得匪夷所思。
居然不是強迫京畿附近的老百姓自帶乾糧報效朝廷,而是真金白銀地僱傭他們。
天朝粑粑真有錢,那就帶我飛吧,我再也不想回那個狗屁王京漢城了。
那個鬼地方,吃點肉都要趕上過年了。
十幾碟小吃和蘸料敢自稱是國宴。我們在京師,光是一個淮揚菜系,一個月都吃不完,根本吃不完啊!
五城看完了,潘應龍帶着李昖三人去參拜各大佛剎。
“殿下、沈議政、鄭贊成,青海玉樹結古院大喇嘛札巴堅贊、甘南卓尼靜旺寺大喇嘛赤羅嘉措、川邊甘孜理塘院大喇嘛索南嘉措.這六位大喇嘛都是佛法高深的大德,聽說有生死人、肉白骨的無上法力。
現在暫駐永定院、洪光院、碧雲院、靈光院、龍泉院、紫竹院。輪流講解佛法,普渡衆生。
其中洪光院始建於成化四年,由內宮監太監鄭同督建。
鄭同原籍貴國,奉貴國國主王命入朝,進宮侍奉宣宗皇帝。曾奉憲宗皇帝聖諭出使朝獻,在金剛山見千佛繞毗盧之光,回來後就在香山建洪光院供奉,表裡千佛,各座金蓮。
現在成了敕封真義宗總院。”
李昖三人聽得眼睛發光,還有這等淵源?
金剛山現千佛繞毗盧之光!
這個傳說在朝獻流傳數百年,想不到在天朝得到了驗證。
那必須去看看。
坐在前往香山的四駕馬車裡,李昖好奇地問道:“潘少尹,你說這洪光院成了敕封真義宗總院。外藩誠心禮佛,佛門各派略有所知,從未聽說過這真義宗。”
潘應龍解釋道:“真義宗也叫佛陀真義持修僧團,源起甘肅河西一帶。原是一羣堅持佛陀遺囑修行,卻不爲關中釋門所容的僧人,遠避去河西,遇到從西域東逃的僧人。
兩邊爭論了二三十年,逐漸融合,吸收了律宗、禪宗和密宗部分佛義真言,嚴格戒律,堅持真正的釋門修行,自稱爲真義宗。”
李昖三人詫異不已,“還有這樣的佛門僧人?”
於是熱切地期盼見到這些與衆不同的僧人。
剛纔一直念念着要去翰林院參觀拜訪的李昖和沈義謙,現在把翰林院拋之腦後。
到了香山,衆人一起爬山,進了洪光院,李昖三人虔誠禮佛,潘應龍和沈萬象在一旁看着。
沈萬象好奇地問道:“少尹,真不帶他們去見翰林院?”
潘應龍看了一眼不遠處,撅着屁股在跪拜不同佛像的李昖三人,撇了撇嘴。
“帶他們看什麼?看翰林院破落成那個鬼樣子?
江南三大案後,不少名士大儒悲嘆末法時代已來,名教凋零、理學式微,嚷嚷着要東渡朝獻和東倭,爲名教理學保存一分元氣。
原本皇上準備把朝獻和東倭留給理學做試驗田。可是現在計劃趕不上變化,資政局已經定下朝獻收國之策,開始推動。再做試驗田就不合適了。”
沈萬象輕聲地問道:“試驗田?農科所的那種?”
“差不多吧。”
“少尹的意思,這個節骨眼,就不要節外生枝了?”
潘應龍讚許地點點頭:“不錯,就是這個意思。”
李昖三人禮拜大雄寶殿的阿彌陀佛、大悲殿的大慈大悲觀世音像等七處佛像後,又參拜了方丈悲無大和尚,聽他講述真義宗的戒律。
“其一持不捉金錢戒。本宗僧人不得觸摸錢財,不接受錢財供養,佛院不設功德箱,僧人安心修行。
其二日中一食,每天只吃一頓飯,午後不再飲食,獨藥品除外。
其三行腳、乞食。”
李昖問道:“行腳?大和尚,這是什麼意思?”
“行腳就是行頭陀。”悲無和尚答道,“比丘上乞佛法以資慧命,下乞飲食以養身命。依照《梵網菩薩戒》之規定,本宗僧團每年秋季都要例行的二時頭陀,外出遊化經行,隨緣教化度衆。”
“哦,原來如此,大和尚請繼續爲我等講解。”
“檀越有禮了。
本宗戒律其四,不接客僧禮。常住僧衆不接受外來掛單僧人的禮物,若有供養須上交佛院。客堂執事對客僧的禮拜要給予回禮,平等對待。
其五,一切供養歸佛院。僧人化緣乞的一切供養,全部上交僧團,由常住根據需要統一分配。
其六,三衣鉢十八物不離身。僧人三衣鉢不能離身,三衣必須爲壞色。十八種物爲《梵網菩薩戒》中所規定,僧人行頭陀時所必須攜帶的物品。
其七,不化緣,不求人。有求皆苦。無所求,苦才逐漸息滅。恪遵修行原則,不化緣,不求人,心不攀緣,方能人心死,佛心生。
其八,依教奉行。依佛所教,放下自我知見,去除分別執着,和合共修。”
李昖愣住了,“不化緣,不求人?你們還持不捉金錢戒,那行腳時怎麼辦?”
悲無和尚說道:“託鉢去乞討,不得開口,施主願給就給,不給就走。只求七家,數滿則回。僧頭把各自乞來的食物合爲一處,均分給衆僧,多則多吃,少則少吃,無則餓肚子。”
李昖、沈義謙和鄭仁弘深受感動,真心實意地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潘應龍在一旁輕聲地對沈萬象說道:“可惜啊,正是如此守真苦戒,真義宗傳播才如此艱難。”
“少尹此言何意?”
“世人習慣交換。燒得香火,捐得功德,就心安理得地要佛祖保佑這,庇護那。所以天下佛剎,香火興旺,功德滿箱。
真義宗佛院不收功德,世人怎麼肯相信在這裡拜的佛祖會保佑自己?”
沈萬象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有道理!”
李昖三人要在洪光院留宿幾夜,沐浴佛法,潘應龍留下書辦小吏照應,帶着沈萬象先回京師。
第二天一早,順天府衙門口,潘應龍剛從馬車裡下來,看到欒永芳從旁邊鑽了出來,對着這邊拼命招手。
叫護衛放他近身,剛走近他也不說話,給潘應龍懷裡塞了一卷文稿,轉身就跑。
潘應龍雙手捧着一卷文稿,一臉懵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