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正下着小雨,張嬸給了他倆一把大傘,自己單獨打了把傘走在前面。
徐紹風默默接過大傘,在倆人頭頂撐起。一路之上,三人都沒有說話。
雨沙沙地落下,大傘一直穩穩地撐在路小花的頭頂。她目不斜視地跟在張嬸身後,身邊那抹清涼的氣息擾得她有些心神不定,她幾次想去偷眼看他,卻又強自忍住。
穿過後院,張嬸帶着二人來到一間客房門前。她取出鑰匙打開門,點燃桌上的油燈。
路小花藉着燈光往屋裡看去,嘴巴一下子張得合不攏:這房間也太豪華了吧?這根本就是一間正式的客房!
她不可置信地問道:“我們可以住在這裡嗎?”這間房的房租一定不便宜吧。
張嬸笑着道:“這間房雖然也是客房,但位處偏僻角落,很少會有客人租住,所以一直空着,只是偶爾應急時用用。我聽掌櫃的說了,你們不要錢,只要管吃管住。我看你們也幹得辛苦,這間房又一直沒人住,就先給你們住着吧。”
“太謝謝您了!”路小花喜滋滋地謝過張嬸,迫不及待地走入房裡。
張嬸將鑰匙交給徐紹風,笑咪咪地看了看他倆,轉身離去。
路小花開心地在屋子裡轉了一圈之後,一下子撲倒在大牀上。好舒服的牀啊,上次好好地在牀上睡覺似乎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她心滿意足地嘆息着,在牀上翻了個身。一擡眼看見徐紹風站在門口正往她這邊看來。他的眼睛深邃幽暗,似有莫名的情緒一閃而過。
對了!以前也曾跟他住過一間客房,他死活不肯睡在牀上,總是坐在椅上休息。想到這裡,路小花的臉紅了紅,那時候的自己也太不懂事了。
她一下子從牀上跳起來,對他道:“你在這裡休息吧,我再去找個地方。”
她急急地走到門口,想要離開。徐紹風腳步微移,擋住她,“外面正在下雨,你要去哪裡?”
路小花望了望窗外,外面的雨雖然不大,但地上一片潮溼,想要找到過夜的地方的確有些不易。難道再去找張嬸要一間房?她能給這麼好的客房住就已經非常不錯了。
“可是……”她心中一陣猶豫。
“牀這麼大足夠兩個人睡了。”徐紹風打斷了她,“以前在你家的時候,不是也曾這麼睡過。”
路小花一怔,臉一下子漲得通紅。這正是第一次住店時,自己對他說過的話。原來他還記得。
徐紹風收傘進屋,將門鎖好,淡淡地道:“很累了,睡覺吧。”說着,他走到桌前吹熄了油燈。
黑暗中,路小花聽到他脫鞋上牀,拉起一條被子蓋在身上。
既然他不介意……路小花微一猶豫,便也脫鞋上牀,拉起另一條被子蓋了。
徐紹風平躺在牀上,一動不動,不大會兒的功夫,就傳來微微的鼾聲。
他這麼快就睡着了?路小花暗自想道,心中一痛。這也難怪,他一路追蹤過來,肯定沒有好好休息過,一定累壞了吧。
窗外的雨仍在下着,滴答滴答,一聲一聲,敲落心頭,敲得人心陣陣抽痛。路小花輕輕地翻了個身,背朝着他。眼中的雨,一顆一顆,無聲滑落,浸溼枕邊。
這樣的他,要讓她如何才能回報?好想就這樣待在他的身邊,可是經歷過真正的江湖後,才更深刻地體會到,自己會成爲他的負擔。不想連累他,更不想看到他再次因自己受傷。
不可以再胡思亂想了!她悄悄地伸出手,抹了抹眼睛,強迫自己睡覺。
她才一閉上眼,卻又馬上睜開。這幾日發生了太多無法想象的事情,多到她一合上眼睛,一幕幕恐怖血腥的畫面就出現在眼前。
山道邊一輛輛染血的鏢車,血紅的朝陽下,尚天華血紅的笑容……
寂靜的黑夜,睡眠中的小村突然火光沖天……
月色悽悽的山林中,丁亭傑寧被亂刃穿心……
河邊密急的箭雨下,程青協中箭倒地……
屍橫遍野,尚天華不在意地抹去脣邊的血跡……
這就是江湖嗎?
她曾大罵過江湖人不把人命當回事,連野獸都不如,但丁亭傑寧可性命不要,也要先殺了領頭害人的張棄海,程青協更是爲了救她而死。他們不把別人的性命當回事,可也沒有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有多重。
路小花在心裡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原來這世上真有像說書人說的那種無懼生死之人。不過這種看淡生死的信念,還真不是她一介小小百姓所能理解的。
雨慢慢地小了,月光隱隱約約地映在窗前,淡如薄霧。路小花瞪大了雙眼緊緊盯住那片光亮,經歷了那麼多匪夷所思、恐怖血腥的事情,自己真的還可以像從前一樣生活嗎?
“天道不公,改天換命。爲達此志,萬般皆舍。如違此誓,以死謝罪!”
幽暗的馬車裡,自己正跟着一臉肅穆的尚天華宣誓。
“我詛咒你!總有一天,你會像他今天殺我這般,被他殺掉!”
臨死前的張棄海狀若瘋魔,沙啞的嗓音、怨毒的詛咒,仿若就在耳邊。路小花禁不住由心往外地輕輕顫抖。
雨漸漸地停了,月光明亮起來,清粼粼地灑了一窗,屋內卻仍是一片黑暗。身旁的他正沉沉地睡着,平穩悠長的呼吸聲在黑暗中一起一伏。
路小花蜷起身體,裹緊了被子,偷偷往他那邊靠了靠。當後背輕輕碰觸到他堅實的臂膀,她的身體不再顫抖,心中的不安似也變淡了許多。
……
一陣歡快的鳥鳴自窗外響起,窗外陽光燦爛。
路小花翻了個身,打了個呵欠,迷迷糊糊地想道:竟然睡到這個時候,昨天晚上還以爲會一整夜都睡不着呢。
她睜開眼睛,牀的另一邊竟是空的!她急忙轉頭往屋裡看去,屋裡也不見人影!
他不會是趁着自己睡覺時,悄悄走了吧?
她的心中突然升起一陣恐慌。來不及細想,她慌亂地從牀上跳起,胡亂地穿上鞋子,往門口跑去。
纔到門口,門忽然打開,她與推門進來的人撞了個滿懷。她的頭剛及來人胸膛,一頭撞去卻未撞痛,只因來人快速避開,並伸手撐住她的雙肩。
“出了什麼事?”頭頂之上傳來徐紹風清冷的聲音。
路小花面上一紅,急忙向後退開。
“沒出什麼事。……你剛纔去哪兒了?”
“我去洗澡。”
路小花擡頭看去,他換了一身衣服,整個人一掃先前的頹態,變得清爽乾淨。許是睡過一覺,他臉上的氣色也好看了許多,劍眉朗星,英姿挺拔。
還是這樣最適合他!路小花心中想道,突然發現他那雙水亮清澈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她的臉上又是一紅。
“你找我?”徐紹風黑眸深深地問道。
“啊,對了。”路小花回過神,取來一小包藥草遞給他,“你身上有傷,這些藥草給你用吧。”
徐紹風沒有接,黑眸愈發深沉,目光中存了細細地探究,從她的手上又移回到她的臉上。
路小花不知爲何心裡突然慌了起來,“那個,這些藥草是我順手摘的,本來想賣出去,可是昨天下雨沒有賣成。給你用,也不算浪費。”說完,她掩飾地呵呵笑了笑。
徐紹風一動不動,只擡眸注視着她。
被他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路小花的心又開始砰砰亂跳。她心虛地說道:“你不要就算了,反正也不值什麼錢。”
她剛想撤回手,徐紹風卻飛快地把藥草接過去。
路小花暗鬆了口氣,“我去找張嬸,看看今天有什麼工作要做。”
她小心翼翼地側身繞過他,剛想推門,卻被他抓住手臂。
“等一下!”頭頂之上,徐紹風沉沉說道,“我丟了東西。”
“什麼東西?”路小花擡頭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又急忙低下。
“我包袱裡的東西。”
“哦,是錢袋吧?在我這裡。”路小花掏出錢袋,雙手奉上,“錢被我吃飯用了一些,以後還你。”
徐紹風搖了下頭,不滿地說道:“我說過了,這錢本來就是你的。我丟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路小花疑惑地問道,難道昨晚上屋裡進賊了?
徐紹風黑深的雙眼盯住她,極慢地開口:“我丟的是一條手絹。”
手絹?想了一下,路小花掏出小花手絹,“你說的是這條嗎?”
徐紹風接過看了看,皺眉道:“被你弄髒了。”
“啊?我給你洗。”
“不行,你要賠我條新的!”
“好……好吧。”路小花發着愣,收起手絹。
徐紹風一把搶過手絹,悶聲道:“這條是我的!”
啊?路小花仰起頭,呆呆地看着他。
“你也是我的!”徐紹風忽然探臂攬住她,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裡。
路小花全身僵住,愣了半晌,才道:“你不生我的氣了?”
徐紹風垂下頭,澀聲道:“我從來就沒有生過你的氣,我是在生自己的氣。”
路小花眼中水霧一下子瀰漫開來。他的懷抱總是透出一股清涼的氣息,可是心頭卻是難以言喻的安全與溫暖。
可是,真的可以嗎?自己會不會又連累到他?她輕輕地動了動,想要掙脫。
“不要從我身邊溜走!”徐紹風卻把她抱得更緊,“也許我不夠強大,無法保護好你,但我會盡自己的全力保護你。答應我,不要從我身邊溜走。”他的聲音低沉沙啞,聽起來與以往大不相同。
路小花心頭一震,擡眼看他。
只見,他的劍眉緊緊地鎖在一起,黑眸深處竟是點點的悽然與哀求。
她的心口一陣劇痛,不,這不是他該有表情!她的眼淚忽然大顆大顆地落下,“我不走!”
她慢慢地擡起手,緊緊地回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