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峻揮動手臂,正欲衝上。
臺下突然有人高聲叫道:“喂喂喂,柳門那小子!你也太不講究這比武打擂的規矩了吧?”
王峻一愣,不禁停住動作。由於衝勢過猛腳下未免踉蹌,一股柔力恰到好處地將其托住,使他免於尷尬。立穩後,他怔然看向神色淡然的季憐月,目光中流露出一抺謝意。
喬知葉忍住竊笑,繼續擺出一幅打抱不平的模樣,“哪一個上得臺來都要先打三拳,這是見擂主好說話便都不講規矩了嗎?擂主可剛打完一場,怎麼說這次也輪到他先打了吧。大家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他四下一問,便有許多人跟隨應喝。季憐月本就江湖人緣極好,他爲楊昊仗義直言更增其聲威,令在場的江湖武者不由心向於他。
見衆人對他指指點點,王峻一下子紅了臉,嚅囁地對季憐月道:“那你先打。”
“也好。”季憐月不與他講虛禮,待其擺好防禦架勢,便擊出一掌。
王峻見他又是輕飄飄地一掌,不禁提起十二分的小心。他一直在認真琢磨季憐月向楊昊擊出的一掌,再經師傅提點,終於悟出其中的難解之處,並由此認定季憐月是取巧獲勝。隨後,師傅命他上臺試拳,他二話不說便蹬上臺來。他練功向來刻苦,最佩服實打實的真功夫,若是有人靠取巧贏得地擂擂主,妄圖掌控他們,他便第一個不服!
他全身繃緊,嚴陣以待,卻只把勁力提至八成。剛纔楊昊就是因爲把力使得過滿,才讓對手有了取巧得勝之機,他可不會重蹈覆轍。
氣息一窒,掌風來至面前,其勢之威猶如奇峰從天而降。王峻突然明白他是多麼地幼稚可笑。對戰楊昊,季憐月看似取巧獲勝,然而能將這般強勁的掌力瞬間發出,依靠的卻是絕對的實力!
面對如此對手,他實無一分勝算。眼看那座直達天際的奇峰挾狂雷怒電之勢已壓至頭頂,他已顧不得重蹈楊昊的覆轍,只有把勁氣努力提至滿溢。
他的氣息忽然沉穩下來,如同一座小小石山,敦敦實實地屹立於狂雷怒電之中。即使奇峰高不可攀,即使石山弱小不堪,卻仍是堅守不動!即使被擊得粉身碎骨,亦要立於原處!
奇峰襲來,王峻搖搖欲墜,咬牙堅持。
季憐月卻收起勁氣,凝掌相問:“你與楊昊是何關係?”
雷霆之威轉瞬即失,王峻怔怔地搖了下頭。
“你不是我的對手,這便下臺去吧。武道悟之不易,你已得窺門徑,假以時日必成大材。”季憐月緩緩收掌,內心忽起悲愴。此子的招式之中有着楊昊的影子,雖他不肯承認,也必與之有關。剛纔因楊昊的作態,他確實存了立威之心,然而只想小懲,未曾想過要取其性命。但他知道,楊昊之死除了四王之令外,還有武者的名聲。對於某些武者而言,名聲比性命更爲重要。
王峻重重地喘了口氣,悶聲說道:“師傅讓我與你對打三拳。我內力不及你,可我還沒有出過拳。”
季憐月目中閃過一抺驚奇,他已放過此子,此子明知必敗卻仍要固執地出拳。不過他倒是頗爲欣賞這種倔強,頓了一下,他道:“我已打過一掌,你便還來一拳吧。”
“好!”王峻毫不猶豫,衝面直拳,擊襲而去。他自知不是季憐月的對手,必撐不過他的三掌,可是不打他一拳就下臺,實是心有不甘。
這一拳筆直剛猛,只求最簡單的威力,利落得無一絲拖泥帶水。
季憐月眼中一亮,汴州柳門不愧是地擂中最需注意的門派之一,鎮山拳確實不可小覷。他亦拍出一掌,迎向王峻的拳頭。這一掌飄逸優雅,速度和緩,只出到一半便與拳頭相撞。
至剛至猛的一拳對上輕飄綿軟的一掌,王峻恍然落入到浩瀚虛渺的沙漠之中,空有一身氣力,卻不知擊向何處。
忽爾漫天沙起,竟欲將其掩埋於沙漠之中。他臉色憋得通紅,胸悶得喘不上氣來。
“至剛易折,真正的勇敢無須時時展露出來。”季憐月輕言淡語後,收回了掌力。
王峻如釋重負,若有所思。略整氣息,他低頭對季憐月躬身一揖,跳下臺去。
“玉扇公子果然有些門道,但我鎮南山的徒弟不需要外人教導!”
這一聲,嗓音如雷,引得圍觀者全都扭頸後望。
但見那人,身高九尺,面呈紫金,立於人羣之中,猶如廟中金剛,不怒自威。
好一條威猛的大漢!季憐月暗讚一聲,衝那人抱拳拱手,“在下只是由感而發,並無教導令徒之意,若有不到之處,還望柳掌門見諒。”
他猜得不錯,那大漢正是汴州柳門的掌門柳志,而楊昊確實與柳門頗有淵源。
多年以前,年少時的楊昊曾拜師於柳門,與當時身爲大師兄的柳志情同手足。雖然他進入公門後,廢棄了“重峰”的江湖稱號,二人很少見面,但仍常有書信往來。其後二人各自發展,楊昊成爲四王府近衛,柳志則當上了汴州柳門的掌門。雖二人已然不是同路之人,但楊昊對柳志恭敬不減,一直在信中尊其爲大師兄。故此,當柳志看到楊昊不光彩地身敗慘死,不由感同身受,遷怒於季憐月,並派大弟子王峻上臺挑戰。豈料王峻一招即敗,完全不是季憐月的對手,令他胸中怒火更盛。
“多說無益!”柳志冷哼一聲,踏步登上擂臺,“汴州柳志前來領教一下季公子柔而不剛的掌法。”
見他如此,季憐月淡淡地道了聲“請”。雙方見禮後,擺開架勢。
拳腳一出,柳志剛纔的激怒消失不見,鎮山拳招式簡潔,大開大闔,力若千鈞,然他進退有度,並不一味急攻,盡顯一派掌門風範。
反觀季憐月,若游魚戲水,輕靈遊走,並不與之硬碰。
柳志的重拳每每落空,心中不免失落,但他亦知對方是在尋其破綻,有楊昊的前車之鑑,他不敢大意,拳拳生風,每一式都不留半點縫隙。
兩大高手對擂比武,臺下的武林豪傑觀看得振奮不已。但見柳志肌肉賁起,拳舞如輪,威猛過人;季憐月靈逸飄動,進退瀟灑,風度翩翩;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纏鬥於一處,引得臺下彩聲陣陣。
陸正宇也笑得眯起了雙眼,捋着鬍鬚點頭:月兒應對得不錯,這柳門掌門拳力極剛,不可力敵。雖會浪費不少時間,但只需耗到對手力盡,便是獲勝之時。
小半個時辰過去,柳志拳拳剛猛有力,卻未能碰到對手分毫。不僅如此,他還需時刻提防對手的偷襲,只覺身心逐漸疲憊。他突然喝道:“煩人的鼠輩,只會鼠躥蛇逃,可敢與俺正面對上一拳?”
季憐月聞言身形一頓,在他數步前停住,猛然擊出雙掌,直取其中門。
陸正宇見此情景,氣得差點把鬍鬚拽下一把:如此簡單的激將之法,月兒怎可受他挑釁?只需再待上一盞茶的功夫,敵手便會不戰自敗。
一句話便激得對方正面應戰,柳志亦是微怔,強烈的危機感隨着對手的掌力卷籠而來。
“來得好!”他大喝一聲,左腳腳尖劃出半圓,重踏而出,勁灌雙腿,如老樹盤根于山巖之中,屹然不動,同時雙拳全力暴擊,迎上對方的雙掌。
拳掌相接,砰然有聲,勁氣混雜着塵煙,在擂臺上彌散開來。一瞬之間,兩人均覺迎面撞上了一座堅硬的高峰,同時被反震開去。
塵煙漸止,柳志面色鐵青,立於擂臺邊緣,搖搖欲墜。黃土砘實、青磚鋪就的檯面,被他的雙腳犁出兩道深溝。季憐月卻僅退後數步,臉色正由不尋常的青紫恢復爲原狀。
孰勝孰負,一目瞭然!
當頭紅日迸發出奪目光彩,將遠處山戀映得爍爍生輝。在高壯的柳志映襯之下,季憐月本有些消瘦的身影更顯單薄。然而此時,已無人對其生出小覷之心。
全場靜默片刻後,突然爆發出雷鳴般的彩聲。
若非親眼目睹,大概誰也無法相信,以剛猛對剛猛,竟是身型相差甚多、如同書生般的季憐月戰勝了巨人般的柳志!
深吸了口氣,季憐月平緩下胸腹間的鈍痛,輕聲說道:“承讓。”他雖看似無恙,其實並不好受。柳志勁力之強,只比他稍遜一籌。然他內心深處有着寧折不彎的傲氣,即使明知獲勝的最簡之法,亦不願一直避而不戰。
柳志瞪視他良久,終於低下頭去。且不說若季憐月一直遊走,待他氣力耗盡再出手,會勝算更大,只單論勁氣,他亦是不敵。
呆立片刻,他突然仰頭叫了聲“過癮!”,大笑着跳下擂臺。
他本以爲季憐月是使詐取巧勝過楊昊,因而憤恨不已,卻在與其最後的對掌中盡釋前嫌。季憐月本可憑藉身法與他周旋到底,卻寧願在勝勢明顯之時正面應戰,足見此人光明磊落。最後的一拳他出盡全力,卻仍是不敵,可知此人掌法與功力皆勝於己,楊昊輸得並不冤枉。
眼見最有可能當選爲地擂擂主的柳志敗下陣去,擂臺下泛起一陣喧然。
“後生可畏,待老夫前來會你!”
衆人尋聲望去,說話之人是位年約五旬的矍鑠老者。他聲音洪亮如鍾,目光睥睨似鷹,仔細看去,其手掌如同蒲扇一般,竟比常人寬大粗壯了許多。
“周鐵掌!”評判席上,剛把鬍鬚捋順的陸正宇不由失聲叫了起來。
那名老者正是其多年的至交好友,鐵掌幫掌門周進。周進綽號周鐵掌,以一雙鐵掌名滿於江湖,其手掌堅硬如鐵,刀劍難傷。此人盤踞湘地數十年,在當地勢力極大,乃是地擂擂主呼聲最高人選之一。故此,在陸正宇決定全力相助女婿當選地擂擂主之後,第一個拜會之人便是這位鐵掌幫掌門周進。爲了牽制住周進,他煞費苦心,不僅許以自家的衆多生意,還激其與自己定下約定,只要他不親自登擂比武,周進便也不會出場打擂。
指着食言而肥的周鐵掌,陸正宇氣得說不出話來。剛纔季憐月臉色的變化可未能逃出他的法眼,這個老奸巨滑的周鐵掌此時登擂,不會是想趁機撿女婿的便宜吧?
周鐵掌呵呵笑望着季憐月,不去與陸正宇對視。不是他食言,實是迫不得已啊。怪只怪你這位女婿惹上了不該惹的人。
那日,四王親自登門拜訪於他,並對他禮遇有加。激動之餘,他發誓效忠四王。雖然並不想失信於老友,可剛纔四王派人過來傳話,要他出場打敗季憐月。對已誓死效忠的四王之言,他實在無法拒絕啊。
陸正宇見他對自己不理不睬,不禁皺緊眉頭:月兒連戰三場,恐怕此時已然氣力不濟。周鐵掌的掌上功夫在江湖上可是赫赫有名,便是自己親自下場,也並無勝算。不僅如此,周進的輕功亦非比尋常。江湖傳言,他曾以一塊破舊的木板渡過水流湍急的江河。季憐月若是仍想以輕功遊走尋隙突破,已然無此可能。
想至此,他不禁埋怨起女婿,真不知道這孩子是如何想的,怎麼就突然衝動起來了呢?若非他情急登擂,也不會成爲衆矢之的,令他的一番精心謀劃付諸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