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告解(一) 着魔 青豆
92、告解
冬季的清晨,藍到澄淨的天空不含一絲雜質,幾縷白雲宛若棉絮一般懶洋洋地生長在天邊,陽光儘管已經出現,但卻沒有帶來多少溫度,從海面上刮來的風仍然刺骨,幾乎要穿透人們身上厚厚的冬裝。
香港人從來怕冷,秋季一場雨接一場雨地降溫時,滿大街的行人便早早穿上大衣毛裘,有不少女孩貪靚,色澤繽紛的短襟棉服下仍是各色短裙,套着絲襪大腿哆哆嗦嗦藏在靴子中。行色匆匆的OL們在冷天裡似乎連妝容都凝固了,美麗的臉上莫名多了三分蕭瑟。小孩子們裹得像棉球,一個個掙扎在聖誕假前最後的上課時間裡。
林翊穿着合身的藍色外套,圍着深灰色的羊毛圍巾,把手揣在衣兜裡,深深呼出一口白霧。他渾身上下的裝束都是黎承睿給他拾掇的,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黎承睿添了一樁家庭婦女式的愛好,那就是樂此不疲地打扮他,彷彿他成爲一樣新奇的玩具,黎承睿變身爲幼稚園愛玩公仔的小盆友一樣。
林翊將這種情結歸因於童年陰影,可憐的睿哥,他想,他的成長環境一定太過陽性化,這壓抑了他天性中的陰柔部分,長此以往,終於需要一個發泄點,作爲愛他理解他的伴侶,聰明的林翊覺得自己有義務幫助睿哥疏導心理壓力,於是他忍下所有的不耐煩,任由黎承睿把他當成洋娃娃而毫無怨言。
這是跟黎承睿在一起的甜蜜負擔,林翊這麼認爲,儘管他覺得沒有意義,但只要黎承睿覺得好,他絲毫不介意去遷就他的睿哥。
在他心裡,能跟黎承睿重新在一起就已經是最重要的事了,他曾經將這件事視爲長期目標,計劃用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來完成。爲了能重新擁有這個男人,他拋開一直以來的習慣性僞裝,制訂了長期的詳盡計劃,將計劃涉及到的每個人各自弱點都反覆盤算過,又壓抑了強烈的思念和焦慮來等待一個良好的時機,他用了十倍於策劃連環殺人案的精力來投入這項巨大的工程。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實這五年來,對於能不能實現最終目的,他毫無把握。
林翊閉上眼,迄今爲止,他還能準確地複製當初的惶恐,是的,那是惶恐,就像突然被人從溫暖的屋子裡扒光了衣服丟到冰天雪地上一樣,完全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活下去,未知的恐懼,已知的孤獨,始料不及的痛苦和怨怒,若不是自己有強大的意志,恐怕早已崩潰。
十七歲的少年等在警察局門口,怎麼也等不到那個人轉身回來時,他曾卑微過的;十八歲時一個人在美國發病,被哮喘憋得幾乎要窒息而死時,他是恨過的。
那個時候他不能理解那個男人,既然強勢進入他獨自一人的世界,既然用前所未有的溫柔和寵溺讓他心存軟弱,心生渴望,到頭來又爲什麼要因爲那些該死的人,那些狗屁不通的法律而決絕離去?
他就算有罪,爲什麼要受這麼重的懲罰?爲什麼要經受愛別離,求不得的大苦?
他難道審判錯了嗎?那些人難道不該死嗎?
黎承睿不懂阿凌對他來說有多重要,在那麼漫長的成長歲月中,再堅定的人也會懷疑自我,再正信的人,也會迷失靈魂,何況他只是個孩子?如果沒有阿凌,沒有他如天堂靈光般洗滌他的生命,林翊不敢想自己會變成什麼樣。
也許一早就幹掉那個自以爲是的班導,或者清理掉那個喋喋不休的神父,還有那些居心叵測的親屬,窺探八卦的鄰里,不懷好意的同學,令他嫌惡的學校氛圍,他想弄死的人有很多。他不在乎別人如何,對那個時候的他來說,死一個人和死幾十個人的區別,只在於採用何種殺人工具,用什麼方法達到最大範圍的殺傷力而已。
幸好阿凌出現了,他用無私的善意告訴他世界上有良善這種東西;他用毫無保留的熱情告訴他生活沒有那麼一味的無趣;他還用炙熱而偷偷摸摸的愛教會他,原來一個人愛另一個人,可以這麼付出,哪怕愚蠢,可是那種付出如此不計得失,不計後果。
因爲阿凌,林翊有生以來,第一次嘗試與這個世界和解。
然而這麼好的阿凌卻被人凌虐致死,林翊想也許這是神對他的懲罰,因爲他曾經想對神職人員動手,所以神帶走了他的朋友,因爲他站在神的祭壇前懷疑牠所創世界的合理性,所以神讓他唯一的朋友死得如此之慘,令他霎時間明白什麼叫痛徹心扉,什麼叫怨怒滔天。
於是,年僅十五歲的少年以一己之力走上覆仇之路,他將敵人僞造的遺書一片片咬下吞進肚子裡,猶如撕咬他們的血肉,啃噬他們的骨頭。
他花了很長時間去調查事實,收服盟友,確定仇人名單,再花很長時間去觀察他們,冷靜地爲每一個罪人定罪判罰,有人該死,有人不該,有人註定身敗名裂,有人必須喪失他最在意的東西。
他們奪走了他珍貴的東西,那麼就理應付出同樣珍貴的來償還,並且這種償還,還必須伴隨着極大的恐懼,因爲他在心底也曾恐懼過,他害怕過,沒有了阿凌,他其實也害怕過。
林翊還記得,在他目睹了那條惡犬如何活活咬死陳子南之後,他並沒有報復的快感,相反他感到很不適,他讓曾傑中留下清理現場,自己徒步從海灘一直走回教堂,在平時做禮拜的地方,他跪下懺悔,渾身發抖,但沒有流淚。他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恍惚看到滿手鮮血,沾有敵人的血肉。在那一瞬間,他聽到黑翼天使拍打翅膀的撲撲聲,他徹底地懷疑了自己。
“我的上帝,你爲什麼要拋棄我?”少年擡頭望着神壇上碩大的十字架,呆呆地問,“你爲什麼要拋棄我?”
那一天,嘮嘮叨叨的神父出奇地安靜,只是在他離去時,叫住他,爲他祝福,然後說,總有拯救之途,你要堅信。
他將信將疑,過了不久,他果然如願以償遇到了黎承睿。
他的計劃中需要一個這樣的警察,成熟幹練,不畏強權,如信神一般信奉法律和公正。他還要有同情心,有鍥而不捨的毅力,有足夠跟上整套殺人計劃的智力,還要有不高不低的權力。黎承睿適時出現,簡直宛若量身定做一般,林翊第一眼看到他,就鎖定了目標。
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在取得他的信任和同情後,在最後關頭,爲他扳倒難辦的席一樺和莊翌晨。
林翊沒有想到的是,這個警察會愛上了自己。
這種感覺太好,被那樣的男人愛,呼吸之間都會充滿幸福,難道這就是我的救贖嗎,在上帝拋棄了我十幾年後,難道神終於願意給我補償了嗎?
今天的林翊當然能明白這是一個錯覺,但在當時,他還只有十七歲,計劃已經啓動,可額外的收穫卻太甜美,少年哪一邊都割捨不下,在相愛最深的時候,他甚至會冒出些低於平均智力水平的想法:比如他這麼愛我,就算東窗事發他也會原諒我;他這麼愛我,我就算瞞住他一輩子又如何。
可惜彩雲易散琉璃脆,謎底揭開,明明那麼愛自己的男人還是選擇了他的道德感。林翊還記得母親用黎承睿給的錢送他去美國前說的話,林師奶向來潑辣粗暴,可那天晚上卻出奇溫柔。她雖然誤解了兩人的關係,但摸着林翊的頭,卻說了一番真話:“阿仔,媽咪知道你捨不得黎sir,可黎sir這麼做是對的,你還小,他不能害你,就算他肯媽咪也不會同意。不如等你長大了,如果,如果你們倆沒緣分,那你賺錢還他,跟人講聲多謝;如果你們還有緣分,那就到時候再說,好不好?”
林翊用了半年才終於接受黎承睿是真的離開了,他又花了半年去恨這個男人,恨意最濃的時候,甚至想過製作定時炸彈將整個西九龍警署夷爲平地。可沒等他將炸彈計劃制訂出來,他又敵不過思念,偷偷回了一次香港,偷偷躲在暗處,又看了幾次黎承睿。
每次他看到的黎承睿都行色匆匆,不是帶着人去現場,就是拿着槍去出任務。他看到往日總是溫和寵他呵護他的那張臉如今結了冰霜,有說不盡的滄桑和沉默;那雙看着他時總是柔情滿溢的眼睛,變得冷酷和空茫,林翊忽然就心疼了,不用去求證,他就是知道,睿哥逼自己比逼他更狠。
於是他開始認真思考黎承睿那些看似可笑的原則,他開始嘗試去弄懂,黎承睿爲什麼要有所堅持,雖着年齡越大,林翊才越明白,原來對黎承睿那樣的警察來說,網開一面放過他,就已經達到他的極限,他不是不愛他,但他真的不知道,怎麼去跟一個殺人犯繼續愛下去。
林翊看着他,默默地下了決心,如果他不懂兩個人怎麼繼續,那就由自己來主導好了。無論如何,黎承睿是他的拯救之途,他必須是屬於自己的。
哪怕必要時要挾威逼,都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