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承睿把車停在林翊家大樓下時,低頭一看錶,這才發現自己與跟林翊約好的時間還有將近五十分鐘。他愣了一會,不禁低頭苦笑了下,沒辦法,他從小就這樣,一到重要的日子,比如大考,比如入職,比如出重要任務,他都習慣比預定時間提早半個小時以上到達目的地,一方面讓自己熟悉地形,一方面提前令自己進入狀態。
他是一個做事有條不紊的人,目的明確,計劃周詳,但在有生的記憶中,僅僅因爲相約去玩就這麼鄭重其事地對待的,卻只有林翊一個人。
“臭小子,我就算去見警務處處長也沒這麼隆重啊。”黎承睿擡頭望着那棟大樓的出入口自言自語,“你可大牌過他了,懂不懂?算了,你還是不要懂的好。”
不要懂,就不用怕,不用怕,就不會躲。不躲不藏,時間一長,沒準還能博得那個少年些許信任,還能有幸見證他往後生命中那些重要的時刻,比如考進大學,比如畢業典禮,比如交女朋友,比如結婚。
黎承睿莫名感到心酸,他知道,便是有幸一直陪伴在少年身邊,他終究也不過是那孩子生命中的看客而已。
正這麼想的時候,他突然眼前一亮,左前方三點鐘位置的大門口,林翊正雙手插在褲袋裡,目不斜視,慢騰騰走了出來。
他今天穿着淡藍色格仔襯衫,裡面是白色T恤,卡其色的九分長褲子,腳上套着常見的布鞋。他全身上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連一絲耀眼的顏色都沒有。可這個少年沐浴着晨光這麼往前走,面目精緻,神情沉靜,他就如一塊晶瑩剔透的水晶,對着光線,能折射出各種角度各種炫目的光芒。
黎承睿的心跳加速了,那種第一次見到他山崩地裂的震撼感又傾覆而來,他呼吸有些急促,他一時間沒有辦法弄清引起自己如此強烈反應的原因到底是少年本身,還是少年所代表某種特殊的內在含義,但無論如何,他能確定的是,終其一生,他大概只會爲這個人產生這種奇特的迷戀,稱之爲神魂顛倒也不爲過。
他靜靜地注視那個少年背朝自己走遠,彷彿只需注視他的背影,黎承睿便能感到異樣的滿足。等他回過神來,這纔想起這孩子爲什麼這麼早出門,他要去哪?
黎承睿忙發動汽車,慢慢跟了上去,清晨這一片已經有不少人,晨練的老人,吵鬧的小朋友,出去趕早市買菜的主婦。黎承睿在車裡看見林翊一路走也會跟人打招呼,通常是跟長者,有阿伯阿嬸拍着他的手臂跟他說話時,少年都會很配合站在那陪人聊天,對方不讓他走,他也茫茫然不知道可以先走,臉上偶爾還帶出點清淺的笑意,讓人看不出敷衍,卻只看到好人家教出的孩子那種純良乖巧和淡淡的羞澀。
這樣的孩子,僅僅看着,卻與黎承睿心裡柔軟的部分默然相應,讓他不自覺想微笑,似乎工作中遇到那些血腥暴力和骯髒罪惡都土崩瓦解。他沉迷於這個少年的一切,他想林翊怎麼能這麼好看呢?就像墮入凡間的天使,純粹乾淨得讓他自慚形穢。這個少年,他理解這個世界大概有難度,大概與人交往永遠也學不會自如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可是他看起來很認真也很努力,認真努力到令黎承睿心疼。
黎承睿沒再繼續往前跟,相反,他把車停下來,下了車,靠在車門上等林翊。從來往拎着塑膠袋和購物袋的人們可以斷定,林翊去的方向那邊大概有個大的菜場或超市。那他現在跟過去反而容易暴露行蹤,引起不必要的誤解,在所有的事情中,他最怕的,就是林翊把他當成跟蹤狂。
雖然他比跟蹤狂也好不到哪去。
過了大概十五分鐘,黎承睿看見林翊備着塞得滿滿的購物袋慢騰騰往回走,早起購物的都是老人主婦,像他這樣的少年倒顯得特別而醒目。黎承睿想也沒想,立即走上前,想裝作偶遇,順便接過少年肩上的重物,就在此時,他看見林翊停下腳步,轉過頭去,在他身後有個成年男子小跑着追上來,兩人似乎說了幾句,然後林翊就將肩膀上的購物袋卸下來,遞到那個人手上。
這個動作令黎承睿猛地收住腳步,心裡警鈴大作。他是個天生具備敏銳觀察力的人,爲一個同性提包,拿重物,這種行爲在男性羣體交往中並不多見,除非你將對方定位爲弱小的後輩或者心懷叵測的對象。
黎承睿心裡莫名響起警鈴,他冷冷地眯起眼,打量追上來的那個男人:他年紀不大,似乎比自己還年輕幾歲,個頭中等,體格也中等,相貌出奇的清俊,鬍子颳得乾乾淨淨,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衣着也普通無奇,鼻子上架着眼睛,最令黎承睿印象深刻的,是這個年輕男人全身上下透出的乾淨整潔,斯文有禮的氣息,若換個場合,這種男人恐怕也能博得他的好感。
這種男人,若再有體面的職業,不錯的收入,得體的談吐,那他簡直能就像這個都市模範市民的活體廣告。
令黎承睿莫名煩躁的活體廣告。
他想也不想,立即邁腿過去,從臉上拿下墨鏡,笑了笑說:“翊仔,你原來在這,我剛剛去你那沒找到你。”
林翊擡起頭,慢半拍一樣平板地叫了聲:“黎sir。”
“乖,你出來買菜?”黎承睿看向他旁邊那個男人,發現對方也在不動聲色打量他,於是索性大方一笑,問:“這位是?翊仔,不給我介紹一下?”
林翊似乎有些困惑,爲何要給兩個陌生人做介紹,但他身邊的男人卻顯得老練多了,他微微一笑,笑容就如黎承睿預計的那樣親切和煦,伸出手說:“你好,我是曾傑中,你可以叫我Tony,我是阿翊的鄰居。”
黎承睿勾起嘴角,伸手過去握住他的,使勁用了下力,讓對方吃痛皺眉,這才施施然鬆開,微笑說:“黎承睿。”
曾傑中抽了一口氣,苦笑說:“黎先生,你的手勁挺大。”
“不好意思,我平時跟幫兄弟打鬧慣了,一時失禮,曾先生別介意。”黎承睿說完,轉頭看林翊一臉不明所以的表情,笑着問,“你忙完了沒,可以走了嗎?”
“哦,把菜放回去才能走。”林翊老實地說。
“阿翊,你今天要出去?”曾傑中立即問。
“嗯,”林翊點頭,說,“黎sir帶我去買書。”
曾傑中皺眉,有些不贊同,卻還是禮貌地笑了笑問:“爲什麼用得着買書?我上次給你的書不夠嗎?”
“夠的,可是……”
“輔導書怎麼會嫌多?”黎承睿笑呵呵地打斷他,心裡的不悅擴大,面子上卻搬點不顯,伸手過去,不由分說把曾傑中肩上揹着的袋子接過來,笑着說,“翊仔功課不是很好,多看點書,多點參考總是沒錯,是吧翊仔?”
林翊乖乖地點頭。
“對不起啊黎sir,不過阿翊啃一本書需要不少時間的,參考書買太多,反而會影響他的進步,”曾傑中好脾氣地對黎承睿解釋了一下,轉頭問林翊,“你自己覺得有必要嗎?你去上補習社都吃力,這樣隨便去買書自習真的好嗎?”
林翊好像沒了主意,他看看曾傑中,又看看黎承睿,未了小小聲說:“可是我早就跟黎sir說好了。”
黎承睿怒氣上涌,如果可以,他想一把將這個姓曾的傢伙拖開,把他的男孩一把夾在肋下帶走得了。可對方斯斯文文,他可萬不能露出大老粗的一面,於是黎督察拿出上電視的魅力,笑得極具親和力,轉頭對林翊柔聲說:“這麼說都是我考慮不周,嗨,沒辦法,黎sir離上學的年代太遠了,都忘了現在你們要準備什麼。不過今天天氣這麼好,你整天忙功課也不行的,該出來走走,曬曬太陽,你說呢?”
林翊不明就裡,但還是點了點頭。
“那我們快點回吧,我事情多,等下沒準一個急call又得回去的,來,抓緊時間,我的車停那,走,一起過去。”黎承睿對曾傑中笑了笑,勻出一隻手,拍拍少年的肩膀,說,“乖,跟曾先生說再見。”
林翊轉頭,茫然地說:“中哥再見。”
“還有謝謝啊,人家幫你提了袋子。”黎承睿眯着眼,不懷好意地提醒。
“哦,謝謝中哥。”林翊順從地說了一句。
曾傑中似乎不以爲意,臉上一直保持着得體的笑容,對林翊說:“注意安全啊,玩得開心點。”
黎承睿見好就收,當即半擁着少年往自己車上送,等他坐穩了,立馬開車掉頭回去。他習慣性地一瞥後鏡,清楚地看見曾傑中的笑容消失,站在原地似乎若有所思。黎承睿冷笑了一下,心裡暗忖倒是個沉得住氣的人物,只是有我在,以後你這位非親非故的鄰居大哥,就慢慢靠邊吧。
黎承睿瞥了眼身邊乖乖坐好的少年,把墨鏡戴上,邊打着方向盤邊問:“翊仔,剛剛那位曾先生跟你很熟?”
“嗯,”林翊點頭,“中哥對我很好的。”
黎承睿不覺拉下臉,但還是言不由衷地說:“那很好啊,你就是太少朋友了,跟隔壁鄰舍關係好,有事人家也會幫你,都說遠親不如近鄰嘛。”
林翊默默地聽着。
黎承睿謹慎地問:“那位曾先生一表人才,他結婚了嗎?”
“沒。”
“沒女朋友嗎?”
林翊爲難地皺起眉,老實說:“我不知道他這些的。”
黎承睿眯起眼,假裝不在意地問:“你不是跟他很熟嗎?怎麼人家的事你都不知道?”
林翊有些靦腆地低下頭,小聲說:“那不是人家的私事嗎?不能亂打聽的。”
黎承睿笑着說:“你說得對,我是職業病犯了,你別介意。”
林翊搖頭說:“我懂的。”
“黎sir的私事,你要想問可以問,”黎承睿遲疑了一下,“我會回答的。”
“哦,”林翊說,“可我沒什麼想知道的啊。”
“你對人就不會好奇嗎?”
林翊萬分困惑地看他。
“算了,我們快點回去吧,把東西放回家,就可以快點去玩了。”黎承睿笑着搖搖頭,問,“你知道我們去哪玩嗎?”
“買書。”
“傻小子,買書這麼悶,哪用得着特地去,黎sir帶你去一個很酷的地方,保證你從沒去過。”
“啊?”林翊睜大眼,猶豫地說,“我不要去非法場合。”
“我是執法人員,怎麼會帶你去非法場合?”黎承睿想呵斥他,卻終究捨不得,說,“我帶你去練本事,把身手練好,以後不會讓人欺負,要不要啊?”
“要。”林翊這下沒猶豫,對身手的神秘性充滿好奇,他的臉上甚至浮現了笑意。
“臭小子。”黎承睿也笑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髮,觸手柔軟得就像水草要纏繞上心一樣,黎承睿不敢多摸,只碰了一下,迅速縮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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