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曉聽出這一聲是趙瑢天,心便沉了下去,隨即聽到那熟悉的聲音,“就你話多,坐下!”她再無疑心,忽然覺得滿耳充斥的都是荒唐語,都是曖昧不清的謊言!
朝陽沒再出來,想必是走不開,春曉手上的簾子鬆了,拎着燈籠僵硬的轉身,隨即逃般的跑出樓去。
夜裡冷風襲人,滿眼燈火輝煌,她卻覺得自己眼前一片漆黑,哪裡也尋不到歸家的路。
幾個隨從在不遠處跟着,互相看了看,又緊着跟上去。
春曉拎着燈籠在街市上走着,腳步虛浮,時而被人撞到肩膀,忽地有人一竹板打過來,春曉就覺手臂一疼,滿眼的虛無又重新出現了實景,眼見竹板子又來,她纔要躲,被人拽了一把。
扭頭就見龔炎檢緊張的看着她,“你沒事吧?傷到了麼?”
春曉沒想到會遇到他,一時怔住。
龔炎檢隨即皺着眉頭看向朝他們圍過來的七八個女子,有老有少,當中一個穿着銀紅撒花棉綾裙兒的姑娘面色通紅,扯着一個婦人綿軟的喊了聲“娘”。
那婦人就面帶笑容的與龔炎檢二人解釋:“趕巧了,我們正拿竹板追打媳婦兒呢,我們家鄉那頭的習俗,正月十五打新婦,意頭生兒子的,姑娘捱了這一板子,可真是天意了,將來保準能爲夫家生個結結實實的大胖小子!先恭喜二位了!”
龔炎檢的臉也紅了,想說與春曉並不是夫妻,春曉卻已經轉身走了,他瞪了那幾個婦人一眼,忙跟了上去,道:“你怎麼獨個出來的?丫頭呢?”因隨從並不是緊緊跟着,龔炎檢沒瞧見,只當她一個人來逛燈市。
“你當初爲什麼沒納春曉做妾?”春曉邊走邊淡淡的問。
哪有人自己說自己的名字,龔炎檢聽着有些彆扭,道:“過去的事還提來做什麼,你現在是三弟的妾侍,就該守規矩,知分寸,我昨兒說你的話你只怕半點沒聽進去,你別看三弟如今寵你,可也由不得你性子嬌縱起來,想想趙氏是怎麼拎腳賣了的?再想想周氏是怎麼死的?我與你說的都是爲你好……”
“我問你當初爲何承諾了納春曉,卻一直沒下文。”春曉冷冷的打斷他的喋喋不休。
昨兒自己纔出院門就被龔炎檢叫住,兩人去了小園子,龔炎檢劈頭蓋臉的說她不該往孃家搬東西,那些貢茶都是有數的,被三爺知道得不了好去,還說她以前就眼皮子淺,心眼窄,如今也該改一改了。
自己當時氣惱至極,因已知原主的心思,便對龔炎檢滋生出怨恨,恨承諾而不守諾言的人,怨世情造化不如人願。
是以話出口也刻薄,‘春曉自然是眼皮子淺的,不然也不會去爬三爺的牀,不過大爺該多謝春曉見識淺薄,今日搬走的不是你屋裡的東西,幸虧不是,所以您就省省心吧,跟您有屁的關係!’說罷氣衝腦門的出去,正巧遇上登雲來尋。
不想今日又遇到龔炎檢!
龔炎檢面容俊秀,也是一表人才的人物,這時嘴巴乾乾的沾了沾,道:“還問這些做什……”
“如果當初春曉就在水裡溺死了呢,即便你救上來的也是死屍呢?你總該給死人一個交代吧!”
龔炎檢臉色一白,頓下腳步,與春曉相對而立,春曉死死盯着他,龔炎檢終是嘆氣道:“你知道的,我說的不算。”說罷苦笑的彎了彎脣角,嗓音沙啞艱難,“我不過是太師府最高層次的家生子,吃穿用都要伸手與人討,我是喜歡你,可我要看岳家的臉色,要看馮氏的態度,馮氏認爲納你是對她有利無害纔會同意,岳家卻是怎麼也不會高興,我與程氏還沒有一兒半女。我要你等,是等一個時機,等馮氏有利可圖,等岳家認清她們的女兒不可能生下子嗣,這樣才能成全我們兩個,我才能風光的接你到身邊,我錯了麼?”
春曉怨恨的眼神漸漸鬆懈下來,目光變的淡如薄冰,最後看一眼龔炎檢,道:“你說有事求我,你說。”
龔炎檢忙收起頹色,把岳家負債累累,希望春曉能在三爺面前幫襯說幾句好話的事又說了一回,隨即緊着問:“你還沒與三弟說?”
“他最近並不在家。”春曉一聽是這麼回事,淡淡的敷衍了一句,轉而問:“你需要多少?”
“什麼?”
“需要多少銀子幫你岳家?”
“之前被馮氏拿走了三萬兩。”龔炎檢不知春曉打聽這個做什麼,就見她微微蹙眉,道:“我能幫你張羅這三萬兩銀子,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龔炎檢眼帶狐疑。
“陪我遊湖一日,再做個一年前你和春曉初次見面的風箏。”春曉認真的道。
“什麼?”
“金燕兒風箏。”春曉斬釘截鐵,“你同意,我幫你,你不同意,呵,我也有許多法子讓你同意。”
龔炎檢懵了,他覺得自己對春曉十分了解,一個沒見過多少市面的、見識淺薄卻又對自己一往情深的女子,雖然後頭容貌變化巨大,可也曾聽她說過自己的母親樣貌過人,該是越發的像她母親,但性子總不該有這樣大的變化。
“你是春曉麼?”他想起三房的傳聞,如今面帶胎記的春曉並不是原來的那個,原來的那個病死了,這樣想着,龔炎檢渾身一冷,伸手就去撩她的留海,要看那胎記是真是假。
春曉如今整個人的神經都是緊繃的,他手一動她已經躲了,看出他的意圖,春曉冷笑:“我若不是春曉,會想着與你遊船?會還眷戀你那破風箏!你只說答應不答應,別磨蹭!”
“爲什麼你……”不等他問完,春曉轉身就要走,龔炎檢一咬牙,道:“我答應你!”
“好,希望這一回你不要找諸多理由不了了之。”說罷,春曉已經朝遠處去了。
龔炎檢下意識的要跟上,忽地就見有個人警告的瞅他一眼,定睛看過去認出是龔炎則的隨從,霎時腳就跟被冰凍住了似的,再沒敢動一下,身上透心涼,怕是自己與春曉見面會被傳到龔炎則耳朵裡,指不定會誤會成什麼樣兒。
這可如何是好?龔炎檢徹底傻眼。
再說春曉在燈市一直走到人們紛紛迴轉,人影漸漸蕭條,各商鋪也把都燈籠收回,她走到一個湯圓攤位旁,店主家的小閨女見春曉仙子一般好看,伸手抓住春曉的袖子不讓她走。
這家人穿的洗的發白的衣裳,正在那熱騰騰鍋邊忙碌,氤氳的霧氣趁着星點燈火溫暖而美好。
她心思一動,隨着小閨女走到攤棚裡坐下,婦人過來拽閨女,見春曉衣裙有閨女的指印,臉色一變,惶恐道:“我這閨女調皮,您衣裳髒了,我賠您錢吧。”
春曉看都沒看一眼衣裳,只道:“我沒帶錢,能用這個換一碗元宵麼?”
婦人立時歡天喜地,知道這姑娘衣裳料子好,如今不用賠錢自然高興,忙道:“好好好,貴人您稍等。”
那小閨女就一直站在春曉身邊,等她娘把元宵端上來,又盯着那元宵看,嘴巴里慢慢吞嚥口水。
春曉知道貧窮人家做生意,是不捨得自己吃一口的,便與婦人要了個空碗,撥了大半的元宵出去,推去那孩子手邊,溫聲道:“你吃吃看,你娘做的元宵是最好吃的,甜着呢。”
小閨女卻先瞅了眼她娘,她娘見春曉不似逗孩子玩兒,當真讓了半碗給閨女,感激的點點頭,小閨女當即笑的像朵花兒,可她明明特別想吃,卻還是捧着碗先給娘吃了,又給爹送去,而後才坐在一邊的小凳子上吃,吃的很慢,像是在細細品味,元宵真的成了世間最美味的食物。
春曉忽然就索然無味,這一刻,有個掩埋許久的決定浮上心頭。
她要去尋找自己的前世,人死不會無緣無故重生,就像原主不會無緣無故死後不走。
萬事有因有果,她該尋根。
……
從燈市迴轉,卻不料龔炎則已經回來了。
春曉在正房的臺階上,擡頭就見簾子被撩開,龔炎則先上下打量她,隨即沉聲斥責:“去哪了?上天看燈不曾,竟還知道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