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堡失魂落魄的回到了虎賁左衛。
“陳百戶!”
陳堡擡頭,笑了笑。
他只是副百戶,就如同後世一樣,比如說下屬稱呼一位副總,多半會省掉那個副字,直接稱呼爲某總。
甚至爲了區分,直接稱呼名字,某某總。
身份和階層在那一刻彰顯,皆大歡喜。
他去求見顏旭,試探了一番,可卻一無所獲。
回到自己的房間,陳堡蹲在角落裡,仔細琢磨着蔣慶之這個人。
毫無疑問,論統軍廝殺,蔣慶之是當下大明第一人。
但做人這一塊,陳堡卻覺得蔣慶之有些不及格。
在這位從小就對權謀耳聞目染的貴公子眼中,做人就該八面玲瓏,該低頭時低頭,該妥協時妥協。
更多時候蔣慶之展露出來的卻是寧折不彎,比如說儒家,面對這等龐然大物,換了陳堡定然會虛以委蛇,低頭,妥協……猥瑣發育。
等自己牛逼了,再把那一切加倍報復回來不就是了?
就在他腹誹蔣慶之不知道妥協時,伯府來了個客人。
“陳公?”
蔣慶之沒想到陳勉會來拜訪。
陳勉笑吟吟的道:“說實話,這幾年陳堡那小子多虧了長威伯照拂……別客氣,老夫的孫兒什麼尿性老夫清楚。就他那德行,換個人能抽死他。”
蔣慶之呵呵一笑,請他坐下。
有婢女送來茶水,陳勉看似不經意瞥了一眼,見姿色平平,對蔣慶之的評價又高了幾分。
權貴們從小就錦衣玉食,當世能玩的都玩膩味了,能吃的都吃吐了……生活空虛的讓人想發狂。
於是就從細微處着手,什麼婢女必須是貌美如花,讓人一看就各種羨慕嫉妒恨。
而讓人羨慕嫉妒恨,便是他們人生價值的體現。
也算是一種另類的被認可。
“看着長威伯家中簡單,老夫倒是有些羨慕。”陳勉嘆道:“老夫家中人口衆多,特別是孫兒。一羣孫子小時候還有趣,大了各有各的性情,整日鬧騰不休。老夫有時就恨不能把他們盡數丟進軍中,哪怕戰死幾個也好,沒死的經過生死磨礪,也能成家立業了。”
老頭子這話……胡宗憲作陪,看了蔣慶之一眼,暗示自己的老闆,老頭兒是在暗示陳堡。
蔣慶之當然知曉,他不動聲色的道:“喝茶。”
陳勉喝了一口茶水,“是宮中的新茶,老夫那裡可一兩都無,回頭定然要厚着老臉去和陛下討要。”
這話是彰顯自己和道爺之間的關係。
蔣慶之不喜這等雲山霧罩的談話方式,微微蹙眉。
從昨日開始,蔣慶之一直在琢磨俺答可能南下的各種方式,以及未來戰局。此刻他一蹙眉,那股子沙場的煞氣就迸發出來。
陳勉被這股子煞氣一激,不禁打個冷噤,心想果然是陛下口中的大明冠軍侯,就這股子煞氣,換個膽小的來,弄不好就得尿褲子了。
孫兒陳堡原先什麼模樣老頭兒一清二楚,就是個進虎賁左衛鍍金的紈絝二世祖。在陳勉的眼中,若非陳堡是長孫,他都有換繼承人的念頭。
可不過是幾個月功夫,陳堡整個人就脫胎換骨般的變了個模樣。
站如鬆,坐如鐘,行如風。做事兒乾淨利落,一股子爽利勁。
這纔是他眼中的合格繼承人。
陳勉彼時就打定主意,讓陳堡好生跟着歷練。哪怕是儒墨大戰,他依舊不改初衷。
此刻見蔣慶之流露出的煞氣,陳明不怒反喜,決定回去後就敲打陳堡,讓這個孫兒此生就追隨蔣慶之。
一榮俱榮!
一辱俱辱!
陳勉是個有決斷的人,他當即說道:“長威伯虎威,老夫生平僅見。”
“陳公有話還請直言。”蔣慶之越發不滿,換做是後世,他早就尋個藉口讓老頭兒自行告辭。
陳勉尷尬一笑,“老夫那個孫兒頑劣,幸而長威伯不棄,這幾年磨礪的越發讓老夫滿意了。此後長威伯只管使喚他,還是那句話,就算是戰死了,老夫也只有感激長威伯的份。”
陳勉起身,“老夫這個孫兒……此生就交給長威伯了。”
老頭說完就走,不給蔣慶之反應或是拒絕的機會。
這樣也行?蔣慶之一怔,旋即莞爾。
“陳公留步!”
陳勉回頭,“可有好酒?”
“有,宮廷玉液酒。”
“那老夫就不客氣了。”
隨後蔣慶之宴請了陳勉,席間陳勉說了許多權貴的隱秘事兒,特別提及了權貴們在儒墨大戰中的立場。
“長威伯別看那些人滿嘴仁義道德,誰誰誰說打小就飽讀聖賢書,可在這等人眼中只有好處。什麼道,什麼儒墨,他們若是要站隊,也只會站在贏家的一邊。”
蔣慶之點頭,敬了老頭一杯酒。
老頭竟然有些受寵若驚,舉杯暢飲。
放下酒杯,陳勉說道:“不過這些年這些人家漸漸就有些沒落了。南方那邊……”
陳勉指指南邊,“那邊的勢力越發龐大。背後都是江南士大夫們在撐腰子。加之江南富庶……這人有錢吶!有錢就能通行無阻。此次儒墨大戰,恕老夫直言,主要還是南方爲主。”
老頭一番剖析倒是讓蔣慶之頗爲佩服。
“南方有人有錢,從成祖之後,那些臣子就一直想奪權。楊廷和更是擺出了攝政的架勢,背後沒有那些人撐腰……”陳勉似笑非笑的道:“長威伯不會以爲就宮中那位太后便能給楊廷和這等勇氣吧?”
楊廷和敢於和嘉靖帝爭奪權力,甚至近乎於逼宮,靠的自然不只是宮中的張太后。
“每個勢力都會選出自己的代言人。”蔣慶之淡淡的道:“如今南方那邊,什麼浙黨,楚黨……”
臥槽!
陳勉本有賣弄自己消息靈通的意思,當聽到浙黨時不禁被嚇了一跳。
所謂浙黨,此刻纔將有了個雛形,甚至雛形都算不上。陳勉也是從一個浙江的老友那裡才知曉了一星半點,本以爲是獨家秘密,誰知曉蔣慶之一開口就讓他無地自容。
而且蔣慶之還說了個他不知道的楚黨。
老頭舉着酒杯掩飾着自己心中的震驚,心中對蔣慶之的評價再度提升。
此子若是能挺過儒墨大戰,必然會成爲主宰大明未來的巨擘!
老夫果然英明,讓孫兒追隨他。
“伯爺!”
一個僕役進來,“錦衣衛經歷沈煉求見。”
“沈煉?”蔣慶之一怔,他不覺得自己和沈煉有什麼交情。甚至沈煉對自己的隱約敵意也有所察覺。
這人來做什麼?
“沈煉?”陳勉呵呵一笑,“此子乃越中十子之一,有大才,卻孤傲,任誰也無法令其低頭。陸炳是利用了錦衣衛的兇名才使其就範。來者不善,長威伯當小心。”
說話間,沈煉被帶了進來。
沈煉面色鐵青,也不行禮,“我錦衣衛此次在塞外殉國三人,這纔打探到了那個消息。指揮使本對遺孤有所安排,最是妥當不過。”
嗯?
蔣慶之卻不知此事。
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錦衣衛密諜在塞外有所損失他有預估。
“那孩子崇武,指揮使爲他安排了最好的老師,今日我去尋他,卻被那孩子斷然拒絕。”
“此事與我何干?”蔣慶之看了門外護衛一眼。
操行!
不妥就打出去!
什麼越中十子,在蔣慶之眼中也就是一個徐渭,至於別人,不過爾爾。
什麼心學。
在蔣慶之眼中也就是一個唐順之值得自己交往,其他人,哪怕是徐階,哪來哪去!
護衛走了進來。
沈煉卻怒不可遏,“那孩子張口就是要拜師長威伯。在下敢問,這是我錦衣衛內部之事,長威伯爲何插手?”
什麼奇怪的東西?
蔣慶之愕然。
“拜我爲師?”蔣慶之說道:“你是說……我本伯蠱惑那個孩子?”
“難道不是?”沈煉說道:“我知長威伯想壓制指揮使,若此事能成,便是重重的打了指揮使的臉。可那楊召爲國捐軀義無反顧,豈能拿他的子嗣來作伐?長威伯此舉,令人齒冷!”
“等等!”
陳勉放下酒杯,老頭兒擺出老牌權貴的架勢,“那孩子要拜長威伯爲師,你說是長威伯攛掇蠱惑。這話老夫有些不解。其一,長威伯若是要打陸炳的臉,大可不必如此,只需放句話,說錦衣衛中亦有好漢,但凡願意,可把孩子送進墨家學堂……”
別人忌憚儒家,被儒家罵爲帝王鷹犬的錦衣衛可不怕。
能進墨家學堂,不說別的,在嘉靖帝那裡就能加分。出師了還用得着擔心此後的宦途?
只需蔣慶之開口,錦衣衛內部頃刻間就會分化。
聞訊趕來的徐渭都對老頭多看了一眼,心想果然薑還是老的辣。
沈煉一怔。
陳勉哈哈一笑,心想這可是折服這個大才子的機會,老夫該閉嘴了。
只需蔣慶之出言撫慰,內疚的沈煉此後必然會對蔣慶之多幾分好感。
這招攬大才和男女之間的事兒一個鳥樣,都是磨出來的。
就在陳勉洋洋自得時,只見蔣慶之指着外面。
“出去!”
陳勉:“……”
這是大才啊!
你就不懂的拉攏一二?
他覺得沈煉會翻臉。
可沈煉卻羞紅了臉,躬身,“是在下莽撞了。”
沈煉行禮,隨後正色道:“如今看來那孩子對長威伯頗爲崇敬,在下回去便好生勸說。回頭在下再來鄭重請罪。”
污衊人可不是小事兒,沈煉此舉倒是顯得心胸坦蕩。
但此人太焦躁。
歷史上他就是如此,以狂放不羈聞名。衝着嚴世蕃譏諷叫罵,當衆指責嚴嵩父子的惡行……所謂越中十子,看不到半點謀略,只有衝動。
蔣慶之起身,“帶本伯去!”
沈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