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梅朵拉姆和眼鏡來了。這幾天他們兩個天天都來,代表白主任來看望父親。父親已經知道梅朵拉姆原來叫張冬梅,因爲恰好在藏族的語言裡鮮花稱作梅朵,她的房東尼瑪爺爺就自作主張把她的名字改成了“梅朵拉姆”,意思是花朵一樣的仙女。眼鏡知道了以後說:“梅朵拉姆多好聽啊,意思也好,比你的張冬梅好多了,冬天的梅花,又孤獨又冷清,多可憐。”梅朵拉姆說:“冬梅的意思是傲霜鬥雪,不畏寒冷,我挺喜歡的。不過草原上的人喜歡叫我梅朵拉姆,我也不能不讓他們叫,一個人有兩個名字挺好的。”眼鏡說:“這也是爲了和當地藏民打成一片嘛。我也給我起了個新名字,是漢藏結合的,叫李尼瑪。”梅朵拉姆說:“我知道尼瑪是太陽的意思,我的房東爺爺就叫尼瑪。”李尼瑪說:“對啊,尼瑪不錯,尼瑪是永遠不落的。”父親還知道李尼瑪和梅朵拉姆互相是有點意思的,是那種男人對女人、女人對男人的意思,就像兩塊磁石,正好處在互相吸引的那一面。在整個西結古工作委員會裡,女的裡頭就數梅朵拉姆漂亮,男的裡頭就數李尼瑪英俊且有文化,郎才女貌,看上去也是天生的一對地配的一雙。

梅朵拉姆一進父親養傷的僧舍就吃驚地叫起來:“它活啦?居然活啦?我還尋思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你就該把它背上山去喂老鷹了。”李尼瑪對她說:“看樣子你得學點藏醫,藏醫的醫術真是神了。”父親坐在地上,一手摸着大黑獒那日,一手摸着岡日森格說:“我聽喇嘛們說,它前世是一隻阿尼瑪卿雪山上的神獅子,保護過許多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它死不了,永遠都死不了,佛會保佑它的。”父親說這話時天真得像個孩子。梅朵拉姆更加天真地說:“原來是這樣啊。”李尼瑪說:“我覺得是迷信。”他們蹲在父親身邊,說着話,一會兒動動大黑獒那日,一會兒動動岡日森格。兩隻碩大的藏獒靜靜地臥着,它們知道這個美麗的姑娘和這個四隻眼的青年男子是父親的友好,而父親,在它們眼裡,已經是很親很親的人了。

說了一會兒話,李尼瑪和梅朵拉姆就用眼神互相提醒着,站了起來。父親送他們出門說:“快回去吧,你們有你們的事兒,我好着呢,不需要你們天天來看我。”

實際上李尼瑪和梅朵拉姆並不是想回去,而是想到曠野裡去。每次從西結古寺看望父親回去,他們都會從碉房山的另一邊繞到荒野裡。雪山高聳,草原遼闊,河水清澈,了無人跡。坦坦蕩蕩的綠原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兩個人開始說着話,後來就什麼話也不說了,他就把她捉住了。先是捉住她的手,再是捉住她的臉和嘴,然後就捉住了她的身子。當他把她的整個身子緊緊抱在懷裡試圖壓倒在草地上時,她突然一陣顫抖,使勁推開了他。梅朵拉姆緋紅了臉說:“別這樣,我們還早着呢。”李尼瑪遺憾地說:“這裡這麼安靜,誰也看不見我們。”

儘管她不由自主地推開了他,但兩個人都不能否認,在每天去西結古寺看望父親的日子裡,他們的關係迅速地密切起來溫馨起來。這大概就是最初的愛情吧。見證了他們最初愛情的有老鷹和禿鷲,有藏羚羊和藏野驢,有馬麝和白脣鹿。它們在很近的地方看到了李尼瑪和梅朵拉姆,一點也不害怕,不僅不躲開,反而好奇地走過來,就像孩子面對大人那樣天真地望着他們。李尼瑪說:“太美妙了,簡直就是童話。”

組成童話的還有七八隻領地狗。領地狗中的藏獒,確切地說是獒王虎頭雪獒和跟它關係特別密切的大黑獒果日、灰色老公獒以及另外幾隻藏獒始終不遠不近地跟着他們。李尼瑪說:“討厭,他們跟着我們幹什麼?”梅朵拉姆說:“它們用鼻子一聞就知道你不是好人,跟過來防止你欺負我。”李尼瑪說:“我就欺負了,咋了?咋了?”說着又一次抱住了她。藏獒們轉過了身去,它們對於他和她互相間的這種“欺負”似乎跟人一樣羞於窺伺。梅朵拉姆說:“放開,放開,你別再這樣了好不好,連狗都知道害羞了。”

人對動物的猜測向來不及動物對人的猜測,尤其是那些不在草原上土生土長的人,面對藏獒的時候,總是不能善解人家的意思。獒王虎頭雪獒之所以帶着幾個親密夥伴一直跟蹤着他們,是因爲它們對危險的預感比人類探測天空的雷達還要敏銳而準確。雷達是同一時間感應,而它們是超時空預知。當這一對男女第一次出現在曠野裡,它們第一次看到他和她手捉手、嘴捉嘴的時候,它們尤其是獒王虎頭雪獒就明確無誤地感覺到一種危險就像美麗的光環一樣懸浮在他們的頭頂,隨時都會套住他們。但它們又說不好什麼時候會套住,所以就跟了過來,遠遠地監視着那個人類永遠看不見摸不着、而它們一眼就能望見、一鼻子就能聞到的東西。是的,它們跟上了危險,而不是跟上了人。因爲它們是領地狗中的藏獒,沒有必要親近或者巴結任何一個人,卻必須履行解除任何一個人的危險的職責。只要是在西結古草原生活的人,不管是富人還是窮人,不管是藏民還是漢人,一旦遇到危險而不能立刻解救,那就是藏獒的恥辱,而藏獒是不會生活在恥辱之中的。它們最最敏感也最最需要的,是忠誠與犧牲,是那種能夠保證它們凌駕於一切動物之上的榮譽,是維護人類生命極其財產的勇敢。

它們不遠不近地跟了幾天。獒王虎頭雪獒帶着它的夥伴突然靠近了李尼瑪和梅朵拉姆,因爲它們感覺到危險更加靠近了。而被危險包圍着的李尼瑪和梅朵拉姆卻試圖擺脫它們的跟蹤。李尼瑪說:“討厭,它們跟野生動物不一樣,見到它們我就像見到了熟人。”梅朵拉姆說:“那還不好,可以讓你老實一點。”李尼瑪說:“走,咱們離開這裡,讓它們找不到我們。”他拉着她的手跑起來,一直跑得看不見藏獒的影子爲止。但是李尼瑪沒想到,在這裡他對她的愛情遇到了真正的見證,一個他和梅朵拉姆都認識的光脊樑的孩子比藏獒更加討厭地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那一刻,李尼瑪照例捉住了梅朵拉姆的手,然後捉住了她的臉和嘴,就在他把她抱在懷裡又一次試圖壓倒在草地上的時候,那孩子一聲尖叫,從灌木叢裡跳了出來。他和她愣住了,迅速分開了。梅朵拉姆吃驚地說:“你怎麼在這兒?”光脊樑的孩子額頭上頂着一個又青又紫的大包,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着他們,赤腳踢了一下面前的草墩子。梅朵拉姆走近他,用大夫本能的關切問道:“你怎麼了?疼不疼?快跟我回去,我給你包紮一下。”她沒帶藥箱,只要是去看望父親,她都不會帶着藥箱,因爲用不着。她作爲一個大夫在神奇的藏醫喇嘛面前很是自慚形穢,也就不想把那個漢人大夫的標誌挎在肩膀上晃來晃去了。

光脊樑的孩子站着不動。梅朵拉姆一把拉起他的手問道:“到底怎麼了?是誰打了你還是你自己絆倒了?”光脊樑的孩子猜測到她在問什麼,用藏話說:“上阿媽的仇家,上阿媽的仇家。”梅朵拉姆一臉困惑。李尼瑪過來說:“他是說他額頭上的大包是上阿媽的仇家留給他的。”梅朵拉姆說:“上阿媽的仇家?不就是漢扎西帶來的那七個小孩嗎?他們怎麼打你了?”光脊樑用撲騰的大眼睛疑惑地望着梅朵拉姆同樣撲騰的大眼睛,從腰裡解下了一個兩米長的牛毛繩“烏朵”。他撿起一塊橢圓的石頭,兜在“烏朵”的氈兜裡,用大拇指扣住牛毛繩一端的繩孔,把尖細的另一端攥在手心裡,揮動胳膊,嗚嗚嗚地甩起來。突然他把尖細的一端鬆開了,只聽嗡的一聲,石頭飛了出去,在一百多米的地方砰然落地。梅朵拉姆驚詫地說:“他們就是用這個打你的?你可要小心點,石頭飛過來會打死人的。以後你不要一個人在草原上游蕩,多叫幾個夥伴。”光脊樑的孩子似乎對她的話有一種非凡的理解能力,撲騰着黑暗的大眼睛,點點頭,轉身跑開了,跑到更野更遠的草原上去了。

獒王虎頭雪獒已經意識到這一對男女不喜歡它們遊蕩在他們的視野裡,就知趣地隱藏了起來。但隱藏並不等於放棄跟蹤,恰恰相反,它們離他們更近了。它們就隱藏在離他們只有五十步遠的草窪裡,靜靜地等待着。這就叫埋伏,它們埋伏在危險就要出現的道路上。而這個時候危險也在跟蹤着這一對男女,已經很近很近,近得只剩下幾秒鐘的路程了。

危險來自金錢豹。這是一個一公兩母的組合,這樣的組合說明它們對人類的襲擊絕對不是爲了獵食。很可能兩隻母豹的孩子都被獵人抓走或者打死,迫使它們認爲,只要是兩條腿走路的,就都是殘害了小豹子的人。它們是生性兇殘的金錢豹,無休無止地進行更加兇殘的報復是它們唯一的選擇。爲了實現報復,它們可以幾天幾夜不吃飯,耐心地跟蹤目標,也更加耐心地培養飢餓,因爲只有飢餓才能使它們瘋狂,而瘋狂是百倍兇殘的前提。如果不能瘋狂,如果沒有百倍的兇殘,它們在對付人類時就會猶豫不決——金錢豹的祖先並沒有給它的後代遺傳仇視人類的基因。

一公兩母三隻金錢豹幾乎在同時一躍而起。但是沒有聲音,如果按照它們這時候的速度和力量實現它們的計劃,恐怕李尼瑪和梅朵拉姆脖子斷了還不知道是誰搞斷的呢。李尼瑪和梅朵拉姆只感覺有一陣風從後面吹來,草原上到處都是風,後面的風沒什麼奇怪的,只不過更強勁一些罷了,再強勁的風也是不咬人的,有什麼可怕的?可怕的倒是前面。前面的草窪裡,突然跳起了幾隻藏獒,就是這幾天一直跟蹤着他們的那幾只藏獒。它們在一隻虎頭雪獒的帶領下朝着他們狂奔而來。他們驚呆了,突然意識到它們在跟蹤了幾天之後終於要對他們動手了。它們的體魄是猛獸的體魄,性情也是猛獸的性情,它們利牙猙獰,血口大開,它們吃掉他們就像風吹掉樹葉一樣容易。他們軟了,李尼瑪哎喲一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梅朵拉姆雙手捂着咚咚跳蕩的胸脯,驚怕得眼淚奪眶而出,心說今天完了,今天要死在這裡了。

七八隻野蠻的藏獒跳起來了,但它們並沒有撲到他們身上,而是一撲而過,撲到他們身後去了。只聽身後一陣咆哮,有藏獒的,也有別的動物的。梅朵拉姆突然反應過來,趕緊回頭,頓時驚得大叫一聲。她看到了三隻矯健的金錢豹,看到這三隻偷襲而來的金錢豹就在離他們五步遠的地方被藏獒攔住了。爲首的虎頭雪獒已經和爲首的豹子扭打在一起,另外幾隻暴怒的藏獒正在撲向另外兩隻豹子,也已經是頭碰頭牙對牙了。

轉眼就是血,洇在了獒王虎頭雪獒潔白的身體上,也洇在了金錢豹美麗的皮毛上,不知道是誰在流血,也看不出誰勝誰敗,就像一場勢均力敵的拳擊賽,外行人很難判斷誰的點數多誰的點數少,直到裁判舉起一個人的手,觀衆才知道那個老是抱着人家不出手的卻原來是個狠狠出擊的贏家。獒王虎頭雪獒就是這樣一個贏家,它並沒有這裡咬一口那裡咬一口,而是一張口就把牙齒插進了對方的脖子,然後拔出長牙讓對方的鮮血汩汩流淌。這之後它就很少進攻,打鬥並不激烈。它把主要精力放在防禦上,耐心地用力氣壓住對方,不讓對方咬住自己的要害,等到性情暴躁的金錢豹亂撲亂咬露出破綻時,它就第二次把利牙對準了對方的脖子。這次不是插入而是切割,它割破了對方脖子上的大血管。當血一下子滋出來噴了它一臉時,它後腿一彎,跳到了一邊。金錢豹撲了過來。獒王虎頭雪獒以硬碰硬的姿態迎了過去,突然側身倒地,露出虎牙,利用金錢豹撲過來的慣性劃破了對方柔軟的肚子,然後馬上跳起來,穩穩地站在了那裡。

獒王虎頭雪獒知道自己已經把這隻金錢豹打敗了,它可以繼續撕咬讓對方迅速死掉,也可以不再撕咬讓對方慢慢死掉。它選擇了後者,因爲它痛惜着對方的雄壯和漂亮想讓它多活一會兒。在獒王虎頭雪獒的眼裡,金錢豹在草原上的地位遠遠超過了其他野生動物,這種皮毛美麗的野獸雖然是敵手,但卻是高貴而值得尊敬的敵手。更重要的是,獒王虎頭雪獒始終認爲,藏獒尤其是它自己的許多打鬥技巧,比如快速地曲線奔跑,計算出提前量然後靈活撲跳,假裝咬屁股等對方一掉頭立馬改變方向咬住脖子的戰術等等,都是從金錢豹和雪豹那裡學來的。金錢豹又撲了一次,又撲了一次。獒王虎頭雪獒漫不經心地躲閃着,眼睜睜地看着對方掉出了腸子,悲哀地趴在血淋淋的草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獒王虎頭雪獒憑弔似的望了望就要死去的金錢豹,又擡頭看了看那邊。那邊的打鬥早就結束,兩隻金錢豹都已經死去,獒王滿意地叫了幾聲。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以及另外幾隻藏獒走過來簇擁到了它的身邊。它們互相查看着傷勢,互相舔幹了身上的血,看都沒看一眼被它們用生命從豹子嘴邊救下來的一男一女,就快快離開了那裡。危險已經解除了,這一對男女就跟它們沒關係了。它們沒想過人應該記住並感謝它們的恩德,反而總希望自己記住並報答人的恩德,這就是藏獒。或者說,有恩不報不是藏獒,施恩圖報也不是藏獒。藏獒就是這樣一種猛獸:把職守看得比生命更重要。永遠不想着自己,只想着使命;不想着得到,只想着付出;不想着受恩,只想着忠誠。它們是品德高尚的畜生,是人和一切動物無可挑剔的楷模。牧人們形容一個壞蛋,就說他壞得像惡狼,形容一個好人,就說他好得像藏獒。

李尼瑪站起來,到處走動着,仔細觀察着死掉的三隻金錢豹,小聲說:“這麼好的豹子皮,丟在這裡多可惜啊。”梅朵拉姆矚望着離去的七八隻藏獒,大顆大顆地落着感激的眼淚,突然說:“真威風,它要是一個男人就好了。”她指的是虎頭雪獒。她並不知道虎頭雪獒是西結古草原的獒王,只覺得它的威猛駭人比起老虎獅子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它是一種頂天立地的形象,是一個英雄般的存在,恰到好處地吻合了她想象中的那種勇毅偉岸的男人風格。

生怕再遇上豹子或者其他野獸,李尼瑪和梅朵拉姆沿着野驢河快快地走着。就要到達西結古時,他們看到光脊樑的孩子又一次出現了。他挺立在不遠處高高在上的灌木叢裡,把皮袍搖搖欲墜地堆纏在腰裡,背襯着藍天,神情肅穆地俯視着他們。和剛纔不一樣的是,他身邊密密麻麻簇擁着一大片領地狗。李尼瑪和梅朵拉姆一眼就看到,剛纔救了他們的虎頭雪獒和另外幾隻藏獒混雜在狗羣裡,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梅朵拉姆愣愣地望着他,突然朝他揚了揚手。光脊樑的孩子穿過灌木叢跑了過來,一大羣幾百只各式各樣的領地狗跟在後面跑了過來。幾隻頑皮的小狗繞開李尼瑪,使勁朝梅朵拉姆腿上撲着,它們天生就知道誰是可以跟它們玩的。梅朵拉姆彎下腰逗着小狗,一擺頭,看見了光脊樑的孩子流着血的赤腳,便大驚小怪地叫起來,“你怎麼是赤着腳的?灌木叢裡盡是刺,劃破了會感染的。你應該穿雙靴子,靴子。”說着,用手在自己的膝蓋上砍了一下。光脊樑的孩子知道她是在關心自己,也明白她說到了靴子,繃緊的臉上露出一個憨笑來,擡起右腳擦了擦左腳面上的血,突然轉身,對着領地狗羣揮手大喊幾聲:“獒多吉,獒多吉。”

領地狗們立馬興奮起來,朝着野草深處狂奔而去,一邊跑一邊叫,用一個形容人類的詞彙就是沸反盈天。低飛的老鷹升高了,不遠處的一羣白脣鹿首先奔跑起來,它們一跑,河對岸的藏羚羊和藏野驢也都按捺不住了,可着勁兒跑,轉着圈兒跑。其實它們並不是害怕這些領地狗,領地狗從來沒有傷害過它們,它們就是想找一個藉口跑,因爲它們本來就是一些善於奔跑的動物。更重要的是,它們一跑,那些潛藏在四周覬覦着它們的荒原狼、藏馬熊、金錢豹和雪豹就不可能繼續潛藏下去了,它們也會跑起來,一跑就會暴露在狗羣面前。而在草原上,能讓領地狗尤其是藏獒羣起而攻之的,除了荒原狼,再就是比狼更兇猛的藏馬熊、金錢豹和雪豹了。

“獒多吉,獒多吉。”光脊樑的孩子跟在狗羣后面拼命地喊着跑着。他是想讓狗羣轟起幾匹荒原狼和幾隻豹子或者一頭獨往獨來的藏馬熊,一旦轟起來,領地狗尤其是藏獒是不咬死它們不罷休的。咬死了就好,就有了狼皮,或者豹皮,或者熊皮。他要把皮子帶回去,帶到青果阿媽草原中部、狼道峽那邊的多獼草原上去。多獼草原上有市場,市場上有靴子,什麼樣的靴子都有。他可以賣了皮子再買靴子,也可以直接交換,用一張皮子換一雙靴子。因爲美麗的仙女梅朵拉姆說了:“你應該穿雙靴子。”

“獒多吉,獒多吉。”光脊樑的孩子聲嘶力竭地驅趕着領地狗羣,領地狗羣還在瘋狂地奔跑。期待中的荒原狼出現了,颼颼颼地在草叢裡穿行。期待中的藏馬熊出現了,站在草窪裡愣愣地望了一會兒率先奔襲而來的藏獒和跑在最前面的獒王虎頭雪獒,轉身就逃。期待中的金錢豹和雪豹沒有出現,藏獒們知道,它們不會出現了,至少十天半月它們不會再來這片被碉房山俯瞰着的草原,它們已經嗅到了三隻死豹子的氣息,這會兒全都奔喪去了。

“獒多吉,獒多吉。”奇怪的是光脊樑的喊聲突然失去了力量,跑在前面的藏獒並沒有朝着已經出現的荒原狼和藏馬熊包抄過去。它們先是放慢了速度,接着就散散亂亂地停下了。它們被另一種能夠銷蝕羣體意志的神秘聲音阻擋在了一片草丘之前:“瑪哈噶喇奔森保,瑪哈噶喇奔森保。”

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出現了。

光脊樑的孩子停了下來,憤怒地望着前面,使出吃奶的力氣,伸長脖子喊着:“獒多吉,獒多吉。”然而這畢竟只是一個人的聲音,抵制不了七個人的聲音,當上阿媽的仇家齊聲喊起來時,領地狗們就只能聽見“瑪哈噶喇奔森保”了。聽見了就必須服從,誰也說不清兇猛的所向無敵的藏獒爲什麼會服從這樣一種莫名其妙的聲音。領地狗們此起彼伏地吠叫着,卻沒有一隻跳起來撲過去。獒王虎頭雪獒望着逃跑的藏馬熊,猶豫不決地來回走動着。

光脊樑的孩子棱角分明的臉上每一條肌肉都是仇恨,他仇恨着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也仇恨着一聽到對方古怪的喊叫就放棄追攆的領地狗。他在仇恨的時候從來就是奮不顧身的,他迎着仇家跑了過去,全然沒有想到好漢不吃眼前虧。

但是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並不想讓光脊樑靠近自己,因爲一旦靠近就必然是一對一的打鬥:摔跤,拼拳,或者動刀子。受傷的、死掉的,未必就不是自己。他們不想受傷,更不想死掉,也不願意違背青果阿媽草原的規矩羣起而上——羣起而上是藏狗的風格不是人的作爲甚至也不是藏獒對藏獒的戰法。他們一個個從腰裡解下拋石頭的“烏朵”,嗚兒嗚兒地甩起來。

石頭落在了光脊樑面前,咚咚咚地夯進了草地。光脊樑愣了一下,站住了,驀然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的仙女梅朵拉姆。

梅朵拉姆正在朝他招手,喊着:“你回來,小男孩你快回來。”光脊樑彷彿天生就能領悟她的意思,雖然聽不懂她的話,但卻照着做了。他轉身往回走,一直走到了梅朵拉姆跟前。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甩過來的烏朵石消失了,在零零星星的“瑪哈噶喇奔森保”的喊聲中,一大羣領地狗在獒王虎頭雪獒的帶動下迅速回到了光脊樑身邊。

梅朵拉姆說:“多危險哪,石頭是不長眼睛的。剛纔一喊你,我才發現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麼?”光脊樑眨巴着眼睛不回答。她又說:“就是名字,比如尼瑪、扎西、梅朵拉姆。”光脊樑明白了,大聲說:“秋珠。”梅朵拉姆說:“秋珠?秋天的秋?珍珠的珠?多漂亮的名字。”李尼瑪說:“漂亮什麼?秋珠是小狗的意思。”說着指了指兩個正在扭架的小狗。光脊樑點了點頭。李尼瑪又說:“肯定是他阿爸阿媽很窮,希望他胡亂吃點什麼就長大,不要讓閻羅殿的厲鬼勾走了魂,就給他起了這麼一個名字。小狗多容易活啊,狗命是最硬的。或者他阿爸阿媽是赤貧的流浪塔娃,覺得狗命比人命富貴,就給他起了一個更有希望的名字——‘小狗’。反正,有這個名字的,肯定是貧苦牧民家的孩子。”梅朵拉姆說:“小狗也不錯,草原上的狗都是英雄好漢,秋珠也是英雄好漢,敢於一個人衝鋒陷陣。”李尼瑪說:“那他就叫巴俄好了,巴俄,你就叫巴俄。”孩子知道“巴俄”是英雄的意思,但他並不願意叫這個吉祥的名字,固執地說:“秋珠。”梅朵拉姆摸了摸光脊樑的頭說:“那就把兩個名字合起來,叫巴俄秋珠,英雄的小狗。”光脊樑的孩子望着她,點點頭,笑了。梅朵拉姆叫道:“巴俄秋珠。”光脊樑響亮地答應了一聲:“呀。”

巴俄秋珠很快離開了那裡,因爲他發現梅朵拉姆又一次看了看他受傷的腳。他把腳朝草叢裡藏去,一看藏不住就趕緊離開了。他走向草野深處,登上一座針茅草叢生的高岡,朝着剛纔七個上阿媽的孩子朝他拋打烏朵石的方向嗚裡哇啦喊起來。梅朵拉姆問李尼瑪:“他在喊什麼?”李尼瑪“噓”了一聲,側過耳朵聽了半天說:“他好像說上阿媽的仇家你們聽着,我是英雄秋珠,我命令你們馬上離開西結古草原,你們要是不馬上離開,今天晚上你們上阿媽草原的七個狼屎蛋就會統統死在我們西結古草原的七個英雄好漢手裡。等着瞧,決一死戰的時刻就要來到了。”梅朵拉姆說:“這孩子,說他是英雄,他就真以爲自己是英雄了,咱們不能讓他去,打架沒輕重,傷了死了怎麼辦?”

然而已經來不及阻攔了。巴俄秋珠喊着喊着就飛下高岡朝着碉房山跑去。驁王虎頭雪獒似乎已經猜到了巴俄秋珠的用意,帶頭跟了過去。所有的領地狗都跟了過去,剎那間野驢河裡有了嘩嘩嘩的聲音,草原上有了刷刷刷的聲音。任憑梅朵拉姆喊破嗓子讓巴俄秋珠回來,巴俄秋珠也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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