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其實父親期待中的那兩個大人物——丹增活佛和白主任白瑪烏金在父親闖上行刑臺要死要活的時候,並沒有閒着。他們已經通過各自的渠道知道了西結古草原上正在發生着什麼,照現在的說法,就是他們正在進行緊急磋商,地點是西結古寺的護法神殿。

白主任說:“草原上的麻煩是我們的漢扎西惹出來的,現在只有佛爺你出面才能夠解決了。”丹增活佛說:“其實這種時候你們不應該回避,應該迎着魔鬼的陷阱奮勇而上。”白主任說:“我們不行,我們一出面,頭人們和牧民們就會誤解我們的意思,以爲我們的屁股坐到了上阿媽草原一邊,今後的工作就不好開展了。”丹增活佛理解地點了點頭說:“可是,可是我也不便親自出面哪。”白主任說:“如果佛爺實在不願意出面,那我就只好去一趟了,但恐怕頭人們不聽我的話,救人的目的達不到,去了也是白去。”

他們的磋商是由眼鏡李尼瑪翻譯的,差不多就是由白主任和李尼瑪兩個人想盡一切理由來說服丹增活佛。丹增活佛本來就很嚴肅的神情更加嚴肅了,他知道事不宜遲,再這樣說來說去七個完整的生命就會殘廢,七隻孩子的手就會成爲血淋淋的狼食。他派人叫來了鐵棒喇嘛藏扎西,吩咐他立刻帶人去制止碉房山下牧馬鶴部落正在舉行的砍手儀式。

藏扎西把鐵棒朝地上杵了一下,轉身就走。丹增活佛又問道:“鐵棒喇嘛你真的要去了?”藏扎西回身說:“是啊,我聽佛爺的吩咐,我要去了。”丹增活佛搖搖頭說:“不是我的吩咐,是你自己的主意。”藏扎西似懂非懂地站着不走。丹增活佛說:“我是說,是你把七個上阿媽的仇家救下來了,不是寺院救下來了。救了仇家就會得罪各個部落,是你得罪了部落,不是寺院得罪了部落。”藏扎西想了想說:“我明白了。”丹增活佛說:“你還要明白,得罪部落是要付出代價的。你作爲草原法律的執行者,昨天晚上盡數放跑了仇家,就已經是叛逆行徑了,應該被西結古寺逐出寺門,永世不得再做喇嘛。現在你又要帶人去把仇家從砍手的刀口下營救出來,按照古老的習慣,那就是罪上加罪,一旦抓住你,就一定會砍掉你的雙手。”藏扎西呆愣着。丹增活佛又說:“對我們草原來說,習慣就是法律,我也不能違背。你要想得遠一點,一旦你救了仇家,你失去的很可能不僅僅是雙手,還有部落、人羣、足夠生活的牲畜,你也許只能是個乞丐,是個流浪的塔娃,是個孤魂野鬼。”藏扎西不禁打了個寒顫,突然把鐵棒一丟,咚地跪在地上,朝着護法神殿正前方怒髮衝冠的吉祥天母磕了一個頭,又朝着丹增活佛磕了一個頭說:“祈願佛和護法幫助我躲過所有的苦難,戰勝一切魔障,我只能去了,因爲一個喇嘛不是爲了自己才活着,就好比一隻藏獒不是爲了自己纔去戰鬥。”丹增活佛說:“是啊,你是爲了西結古寺纔不得不這樣做的,神聖的吉祥天母和所有的佛僧法僧都會保佑你,趕快去吧,再不去就來不及了。”

藏扎西站起來,拿着鐵棒,大步走去。

這些都是父親後來才知道的。父親後來還知道,西結古寺是西結古草原各個部落頭人的前輩劃地捐資建起來的,從古到今寺院僧衆的所有生活開銷都來自部落的供給和信徒的佈施。既然如此,寺院爲部落服務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這種服務最重要的是,寺院必須體現包括復仇在內的部落意志,滿足部落以信仰和習慣的名義提出的各種要求。如果寺院違背草原的習慣和部落的意志,各個部落就會召開聯盟會議,做出懲罰寺院的決定:斷其供給,或者把不聽話的活佛和喇嘛請出寺院,再從別處請進聽話的活佛和喇嘛成爲西結古寺掌管佛法的新僧寶。丹增活佛顯然不想走到這一步,但又意識到不援救七個無辜的上阿媽的孩子是有違佛旨佛意的,只好出此下策,讓鐵棒喇嘛藏扎西以個人的名義代替寺院承擔全部責任。

鐵棒喇嘛藏扎西帶着西結古寺的所有鐵棒喇嘛和所有寺院狗,跑步趕到了行刑臺上。他們從七個彪形大漢手裡搶到了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又把父親漢扎西和岡日森格以及漢姑娘梅朵拉姆用身體保護了起來,然後由藏扎西大聲念起了《剎利善天母咒》。這就意味着他藏扎西作爲鐵棒喇嘛是奉了護法神吉祥天母的密令來劫持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的。他們作爲孩子是不是應該當作仇家來對待,還得恭請吉祥天母最後裁定。沒有人敢於阻攔他,儘管他對《剎利善天母咒》的唸誦很快就會被證明是矯佛之命,但在此時此刻,所有人都相信他的舉動沒有半點虛假,都相信疾風般席捲而來的,不僅僅是以藏扎西爲首的鐵棒喇嘛和一羣寺院狗,更是在衆生的心靈深處被推向至尊至崇的一種力量和被敬畏被服從的一種符號。

行刑臺上,骷髏刀已不再閃耀銀雪之光,兩個戴着獒頭面具的操刀手和七個彪形大漢入定了似的立着。牧馬鶴部落的軍事首領強盜嘉瑪措衝着藏扎西喊了一句什麼,被野驢河部落的齊美管家立刻用手勢制止了。

行刑臺下,七個高聲誦讀着什麼的紅帽咒師沉默了,七個敲打着人頭鼓的黑帽神漢安靜了,七個環繞行刑臺邊唱邊走的黃帽女巫愣住了。他們作爲靈異的神職人員,對十幾個來自西結古寺的鐵棒喇嘛毫無辦法,因爲他們屬於牧馬鶴部落,而鐵棒喇嘛則屬於比牧馬鶴部落大得多的整個西結古草原。更因爲他們是古老苯教的修煉者,而西結古草原的苯教在那個時候已經完全失去了獨立性,早就歸屬西結古寺的佛教了。

後來父親漸漸知道,佛教之所以在草原上具有統治一切宗教的地位,最根本的原因,還在於佛教受到了歷代朝廷以及中央政府的認可和冊封,而苯教沒有,苯教從來沒有在中央政府中獲得過任何尊崇的地位。再從宗教本身的作爲來講,苯教是祛除邪祟的,佛教是追求光明的。追求光明的佛教聰明而大度,在進入草原之後,把原始苯教祛除邪祟的所有神?都吸納到了自己門下,不僅使自己也具有了祛除邪祟的能力,更使得苯教完全變成了自己的一部分。雖然各個部落在信仰的儀式、遵守的規矩和養成的習慣上和苯教的要求沒什麼兩樣,但心理的歸屬和靈魂的依託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種變化就是,生民們很快意識到自己信仰的已不再是原始的苯教而是現代的佛教,因爲當他們來到西結古寺的時候,發現所有他們崇拜着的祖先和畏懼着的苯教神靈,都在西結古寺輝煌的佛殿裡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且都是佛跡的追隨者、佛理的佈道者和佛教的護法神。

疾風般席捲而來的,流水般漫蕩而去了。當鐵棒喇嘛藏扎西離開夭折了的行刑儀式時,他身後緊跟着岡日森格和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以及父親和漢姑娘梅朵拉姆。十幾個鐵棒喇嘛,一大羣寺院狗,在兩側和後面保護着他們。寺院狗當然知道岡日森格是個該死的來犯者,但它們更知道鐵棒喇嘛藏扎西的意圖,它們只能保護,不能撕咬,萬一周圍的領地狗撲過來撕咬,它們還必須反撕咬,哪怕傷了自家兄弟姐妹的和氣。

西結古草原的領地狗以及別的藏狗跟寺院狗一樣不笨,就像俗世的牧人崇敬着寺裡的喇嘛一樣,它們也崇敬着寺院狗,一看到寺院狗都在保護岡日森格,它們也就悄悄地不做聲了,再憤怒的心情也得壓抑,再兇悍的性情也要剋制。獒王虎頭雪獒就是最憤怒的一個,又是最剋制的一個,它友善地朝着寺院狗打着招呼,走過去,靠近岡日森格使勁聞了聞。這一聞就把岡日森格的氣味深刻地烙印在了記憶裡,一輩子也忘不掉,出現什麼情況也忘不掉了。它心說狡猾的傢伙,無論你以後披上牛皮羊皮還是豹皮熊皮,我都不會上當受騙了。它以獒王的矜持朝着寺院狗們笑了笑,大搖大擺地離開了那裡。不離左右的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趕緊跟了過去。

鐵棒喇嘛藏扎西一行走得並不快,因爲要照顧走得很慢的岡日森格。走着走着就停下了,他們看到,岡日森格再也走不動了。岡日森格傷口未愈,體能已經越過了極限,加上神經高度緊張,終於支撐不住了。它昏迷過去,它不是一倒下就昏迷過去的,而是還沒倒下就昏迷過去了。父親知道自己背不動,但還是俯下身去想背它。藏扎西推開他,招呼另外兩個鐵棒喇嘛把岡日森格擡起來放在了自己背上。他們行走的速度頓時加快了,越來越快,風一樣呼呼地響着,把人羣和狗羣很快甩在後面,消失了。

一堆穿戴華美的頭人和管家沉默着。所有的人和所有的狗都沉默着。

突然,就像打鼓一樣,牧馬鶴部落的頭人大格列朗聲說:“寺裡怎麼能這樣做?丹增活佛完全錯了,怎麼能這樣處理七個上阿媽的仇家?怎麼能如此放縱那個自稱救了狗命的漢菩薩呢?還有那隻獅頭公獒,誰能證明它前世真的就是阿尼瑪卿的雪山獅子?各位頭人你們說,是不是應該召開一次部落聯盟會議了?我們牧馬鶴部落丟了臉不要緊,壞了草原的規矩就麻煩了。”野驢河部落的頭人索朗旺堆搖了搖頭,卻沒有把搖頭的意思說出來。

狗叫了,它們比人更快地知道了嚴肅的儀式已經結束。小狗們又開始追逐嬉鬧,情狗們又開始碰鼻子舔毛,熟狗們又開始彼此問好,生狗們又開始互相致意,亂紛紛,鬧哄哄的。

部落的頭人和管家們很快離開了那裡。接着人散了,狗也散了。行刑臺前,一片曠古的寧靜。禿鷲在空中盤旋,越旋越低,剛落下,就來了一羣雪狼。禿鷲和雪狼都很失望,它們在行刑臺上什麼也沒有找到。

正在失望的時候,禿鷲和雪狼看到從迷濛的草色嵐光裡走來一個人。這個人頭上盤着粗辮子,辮子上綴着毒絲帶和巨大的琥珀球,琥珀球上雕刻着羅剎女神蛙頭血眼的半身像。他身穿大紅氆氌袍,扎着綴有一串兒牛骨鬼卒骷髏頭的熊皮閻羅帶,胸前掛着一面有墓葬主造型的鏡子,走起路來閃閃發亮。禿鷲和雪狼一見他,就像見了活閻羅,掉頭就走,能飛的趕快飛遠了,能跑的迅速跑掉了。

碉房山歪歪斜斜的路上,父親和梅朵拉姆被眼鏡李尼瑪攔住了。李尼瑪說:“白主任要你們去一下。”父親說:“等一會兒我會去找他的,我先去藏醫尕宇陀那兒包紮一下手。”李尼瑪指着梅朵拉姆說:“就讓她給你包紮吧,你不去,我給白主任怎麼交代?白主任都氣癱了。”說着埋怨地瞪了一眼梅朵拉姆。

梅朵拉姆不理他,轉身朝尼瑪爺爺家走去,突然看到不遠處的一座碉房後面光脊樑的巴俄秋珠正在探頭探腦,便停下來喊了一聲,想讓他幫她去拿藥箱。巴俄秋珠朝她跑來,突然意識到自己還赤着腳,還沒有穿上靴子,又拐了個彎兒,倏忽一閃不見了。梅朵拉姆尋思,真是有些古怪,這個小男孩,不知道他心裡想什麼呢。

父親跟着李尼瑪來到了工作委員會的牛糞碉房裡。白主任白瑪烏金正躺在牀上呼呼吹氣,一見他就忽地坐了起來,鐵青着臉吼道:“你給我回去,今天就回去,如果你不回去,就請你告訴草原上的人,你不是漢人,更不是西結古工作委員會的人,免得人家把賬算到我們頭上。”

父親笑了,非常得意的樣子,好像他剛剛從一場勝利了的遊戲中下來。他爽快地說:“好,我明天就去說,我是一個藏民,是一個上阿媽草原的藏民,我帶着七個孩子和岡日森格來到了這裡,這裡是美麗的西結古草原。”

白主任氣得一仰身又躺下了,還沒有躺穩,又詐屍一樣躬起了腰,對李尼瑪吼道:“張冬梅呢?”李尼瑪愣怔着,好像他壓根不知道張冬梅是誰。白主任又吼了一聲:“梅朵拉姆呢?”李尼瑪有點緊張,張着嘴半天說不出話來。父親不懷好意地說:“她拿藥箱去了,就來給你治病,李尼瑪說你氣成癱子了。”

這時梅朵拉姆走了進來,不敢看白主任似的低着頭,打開藥箱,給父親包紮那隻他自己砍傷的左手,突然笑了,說:“你挺會砍的,血流了那麼多,但傷口並不深。”父親說:“我自己的手我能使勁砍?”梅朵拉姆說:“對了,我問你,你當時爲什麼不砍我的手?”父親說:“捨不得,要是李尼瑪的手,我一定砍下來。”說着哈哈大笑。

包紮好了傷口,父親就要離去。白主任白瑪烏金喘了一口氣說:“你們把我氣死了,都給我坐下,我有話給你們說。”父親說:“可是我餓了。”

一進入西結古寺,十幾個鐵棒喇嘛和所有的寺院狗就散去了。藏扎西揹着岡日森格來到父親居住的僧舍,把它和大黑獒那日放在了一起,然後就去丹增活佛跟前覆命。他跪在丹增活佛面前,悲傷地說:“神聖的佛爺,使命已經完成了,我該走了。”丹增活佛說:“你是說你要離開寺院嗎?不要這麼着急,你先回到你的住處去,等一會兒我叫你。”藏扎西又去找到藏醫尕宇陀,憂急萬分地說:“仁慈的藥王喇嘛,快去救命啊,雪山獅子不行了。”藏醫尕宇陀說:“你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他們真的會砍了你的手嗎?常常唸誦大醫王佛的法號東方藥師琉璃光如來吧,它會解除你心靈和的所有痛苦。”藏扎西虔誠地答應着,磕了一個頭,轉身走了。

等藏醫尕宇陀來到父親居住的僧舍時,丹增活佛已經果斷地做出了這樣的決定:派人把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和昏迷不醒的岡日森格以及奄奄一息的大黑獒那日背到“日朝巴”(雪山裡的修行人)修行的昂拉雪山密靈洞裡藏起來。這在他有兩種考慮:一是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和岡日森格必須得到保護,不能讓他們再落到部落人的手裡;二是大黑獒那日和岡日森格都有重傷在身,必須由藏醫尕宇陀治療。如果它們兩個不在一起,尕宇陀就會在西結古寺和密靈洞之間來回奔走。怕的不是天天奔走的辛苦,而是被人發現。一旦部落的人發現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和岡日森格藏在昂拉雪山的密靈洞裡,派幾個操刀手私自砍了他們的手甚至暗殺了都有可能。所以他把尕宇陀派到密靈洞裡去,和兩隻受傷的藏獒以及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住在一起,等治療差不多了再下來。

藏醫尕宇陀點頭稱是,草草地看了看岡日森格,從豹皮藥囊裡拿出一粒紅色的藥丸塞進了還在昏迷的岡日森格嘴裡,又在它脖子上使勁扯了扯讓它嚥了下去,然後說:“佛爺,我先走一步了,我走得慢。”

半個時辰後,另一撥人馬離開了西結古寺。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一人揹着一個牛肚,裡面裝滿了酥油和青稞炒麪。兩個年輕力壯的鐵棒喇嘛背起了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另外兩個鐵棒喇嘛一人揹着一個沉重的牛皮口袋,裡面是風乾肉、幹奶皮、茯茶、幹牛肺和碎羊骨。牛皮口袋上綁着一隻燒奶茶的銅壺,鋥亮地反射着比陽光還要強烈的陽光。

一送走他們,丹增活佛就來到自己的僧舍裡,派人傳話,讓藏扎西快來見他。他想對這位忠誠於自己和寺院的鐵棒喇嘛說,你也可以躲到昂拉雪山的密靈洞裡去,對外我就說你帶着七個上阿媽的孩子逃跑了,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這樣雖然你還是不能回到西結古寺裡來繼續做喇嘛,但至少可以保住你的雙手。以後的草原還不知道是什麼樣兒呢,躲過了這一陣,說不定你就安然無恙了。但是丹增活佛沒有來得及把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大膽想法告訴藏扎西,派去傳話的人回來說,藏扎西已經走了,他解掉了象徵地位的紅氆氌,放下了代表草原法律和寺院意志的鐵棒,只帶着很早以前在他被選拔爲鐵棒喇嘛後丹增活佛賜給他的金剛杵,悄悄地走了。

通往昂拉雪山的山道上,光脊樑的巴俄秋珠靈巧地躲開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和四個鐵棒喇嘛的視線,遠遠地跟了過去。

通往昂拉雪山的另一條山道上,準備翻越昂拉雪山流浪遠方的藏扎西看到了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和四個鐵棒喇嘛,同時也發現了遠遠跟蹤着他們的巴俄秋珠。他心裡不免一驚,加快腳步,風風火火地走了過去。

半個時辰後,藏扎西立在了雪線上巴俄秋珠的面前,嚴厲地說:“你要去幹什麼?你是一個俗人,又是一個孩子,你不怕昂拉山神沒有調教好的兒子化成惡梟啄掉你的眼珠子?”巴俄秋珠停下了,愣了一會兒,轉身就跑,像一頭受驚的白脣鹿,順着雪坡,一溜煙滑向了溝底。雪塵紛紛揚起。

藏扎西追了過去,也想順着雪坡滑向溝底,突然看到溝底站着一個人。這個人的標誌是:粗辮子、毒絲帶、琥珀球、氆氌袍、閻羅帶、骷髏頭,身上還有羅剎女神蛙頭血眼的半身像、映現三世所有事件鏡和墓葬主手捧飲血頭蓋骨碗的全身像。他打了個愣怔,“哎喲”一聲,轉身就走。

父親和梅朵拉姆坐在了白主任對面李尼瑪的牀沿上。李尼瑪從泥爐上提起銅壺給每人倒了一碗奶茶,又把裝着青稞炒麪的木箱子放在了父親身邊,自己委屈地坐在了白主任牀下的地氈上,像一隻聽話的小狗仰起面孔認真地望着白主任。

白主任說:“你們知道嗎,不說遠的,就說最近二十年裡,上阿媽草原的人打死了多少西結古草原各部落的人?”他停頓了一下又說,“告訴你們,有好幾百呢。”父親說:“這恐怕是雙方的吧?雙方都死了人。”

白主任說:“不,二十年前是雙方的,爲了佔領一些說不清歸屬的草山,糾紛來糾紛去,年年都有戰爭,年年都要死人,那是互相的,區別也就在於你死了八個,我死了九個。以後,也就是從民國二十七年開始,情況就不一樣了。馬步芳的一個漢兵營進駐到了西結古草原,要求各個部落供給牛羊肉和狗肉。牛羊肉當然是可以的,要活的送活的,要死的送死的,但狗肉萬萬不可。藏民們說,狗不能吃,吃狗就跟吃人一樣,你們的兄弟姐妹是你們吃掉的嗎?你們要吃我們的狗,就先把我們吃掉。號稱狗肉王的漢兵營營長說,你們知道槍桿子是幹什麼的?一是打藏狗,二是打不讓吃藏狗的人。但是狗肉王營長沒想到,西結古草原的藏民也是有槍的,打狗的開始也就是反抗的開始,不僅藏民反抗,藏狗尤其是藏獒也百倍兇猛地進行了反抗。這就是發生在青果阿媽草原的著名的藏獒之戰,你們知道不知道?”父親大口吃着自己拌的糌粑說:“打死了多少人,你剛纔已經說了,打死了多少藏獒,你還沒說。”

白主任揮了一下手,就把父親的問題揮出了談話之外,繼續說:“兩個月以後漢兵營就堅持不住了,邊打邊退,一直退出了狼道峽。後來青海省主席馬步芳派了一個騎兵團來到青果阿媽草原鎮壓叛亂,團部和大部隊就駐紮在上阿媽草原。上阿媽草原的各個部落又是奉送金銀,又是供給吃喝,阿媽河部落的頭人甲巴多還把自己的妹子送給了團長做小妾,更嚴重的是騎兵團的三次血洗西結古草原都有上阿媽草原的騎手參加,這些騎手也和馬步芳的騎兵一樣,不僅打人也打狗,已經完全不像草原人了,所以西結古草原的人對他們的仇恨超過了對馬步芳的仇恨。這些歷史背景你們知道不知道?”

父親吃下最後一口糌粑,往裡挪了挪,靠到李尼瑪的被子上,打了一個哈欠說:“我一到這裡你就對我說了,但是不詳細。”白主任說:“今天我又不厭其煩地說了這麼多,意思就是要讓你們明白問題的嚴重性。對上阿媽草原採取孤立政策是站穩立場的需要,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懷疑。但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又不能不救,救了他們我們就得付出代價,這個代價就是漢扎西同志明天必須離開西結古草原,免得這裡的人因爲不理解而產生仇恨,又因爲仇恨而產生意外。聽明白了沒有?”白主任看父親閉着眼睛不回答,就又說,“不管你的行動招沒招來仇恨,爲了你的安全,我必須派人把你送到青果阿媽草原工作委員會多獼總部去。”

突然有了鼾聲,父親睡着了。他昨天一宿沒有好好睡覺,今天又勞累了一天,實在撐不住了。

爲了不讓前來觀看砍手刑罰的部落頭人和管家們掃興,牧馬鶴部落的頭人大格列把大家請進了野驢河邊的寬大彩帳,又親自騎馬去西結古寺請來了丹增活佛。喝茶吃肉的時候,西結古草原的部落聯盟會議也就開始了。

丹增活佛說:“寺院出了一個忤逆的喇嘛,帶人擅闖行刑臺,劫持走了七個上阿媽的仇家和岡日森格,真是叫我無法面對各位尊敬的上人。爲了向大家請罪,我已經把這個違背寺規的鐵棒喇嘛開除出了寺門,罰他永世不得再做喇嘛。”盤腿坐在彩帳右邊地毯上的頭人們互相看了看。

野驢河部落的頭人索朗旺堆首先說:“原來那個胡鬧的喇嘛不是寺裡派出來的?那我們就放心了。佛爺真是明斷,那樣的喇嘛是不應該再呆在寺院裡的。”牧馬鶴部落的頭人大格列說:“我說嘛,寺裡怎麼能這樣做呢?原來和丹增活佛本人沒有關係。那就好辦了,入侵者必須按照草原的規矩付出代價,既然七個上阿媽的仇家在一對一的摔跤中輸了,就一定要砍掉他們的手,然後趕出西結古草原。上阿媽的人統統都是跟着馬步芳跑的,馬步芳是屍林魔,跟着屍林魔跑的就是屍林鬼,砍掉屍林鬼的手,他們就不能禍害我們西結古草原的人了。還有那隻叫做岡日森格的獅頭公獒,如果它真的是雪山獅子的轉世,那首先應該得到藏獒們的承認,可是我們西結古草原的藏獒承認不承認呢?至於對那個自稱救了兩條狗命的漢菩薩,我以爲我們應該公開提出質疑:他是不是上阿媽草原派來的?他怎麼能夠登上行刑臺干涉我們西結古草原部落的事情呢?”

大家點着頭,都覺得索朗旺堆頭人和大格列頭人的話說得不錯。

丹增活佛說:“阿尼瑪卿山神託夢給了老喇嘛頓嘎,說岡日森格有生命危險,你們一定要救它一命,因爲它前世是阿尼瑪卿雪山上的獅子,保護過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這一點是千真萬確的,老喇嘛頓嘎從來不會對本佛說半句謊話。這樣一隻與佛有緣的寶狗跟着一個漢人來到了我們西結古草原,難道這個漢人是魔鬼的化身,是上阿媽的奸細?不,他是一個吉祥的人,他豁出命來保護了岡日森格,又用神奇的力量使我們西結古草原的一隻領地狗死而復生,而這隻被他救活的領地狗正是差一點把他咬死的大黑獒那日。我們偉大的先聖米拉日巴說過,對草原的態度就是對牲畜的態度,對狗的態度就是對人的態度。這個智慧的法言讓我想到,漢人對藏狗的態度就是對我們藏民的態度,難道我們要像對待仇家那樣對待我們的朋友嗎?我請求各位上人相信我的話,菩薩以行善爲本以慈悲爲懷,這個漢人的做法就是菩薩的做法,爲了西結古草原的將來,我們一定要接受他。”

大家點着頭,都覺得丹增活佛的話說得不錯。

每個人都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最後部落聯盟會議做出了三個決定:一是堅決不放過七個上阿媽的仇家,必須執行砍手刑罰,然後趕出西結古草原;二是找到已經被逐出寺門的藏扎西,砍掉他的雙手,把他貶爲哪個部落都不準接受的流浪塔娃;三是岡日森格養好傷以後,必須用自己的兇猛和智慧證明它的確是一隻了不起的雪山獅子,否則就不能活着呆在西結古草原。至於那個漢人,就聽丹增活佛的,承認他是漢菩薩,但是他最好不要再管草原的事和部落的事。

這就是說,不僅要砍手,而且要打仗了,是岡日森格和西結古草原最優秀的藏獒之間的戰鬥。因爲幾乎所有的頭人都認爲,既然岡日森格是雪山獅子,那就應該是戰無不勝的。在草原上,沒有哪一個人哪一隻藏獒可以不經過或精神的征服,就享受榮譽,就獲得尊崇的地位。

從部落聯盟會議回到西結古寺時天已經黑了,丹增活佛來到寺院最高處的密宗札倉明王殿裡打坐唸經,一直唸的是《八面黑敵閻摩德迦調伏諸魔經》。他爲雪山獅子祈禱,期望岡日森格儘快痊癒,並在痊癒以後的戰鬥中獲勝,因爲草原的規矩就是這樣,只有勝利者纔會被人也被藏獒接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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