碉房裡男男女女坐了十幾個人,有的是軍人,有的不是。不管是軍人還是地方上的人,都是西結古工作委員會的成員。成員們正在開會。拽他進來的軍人嚴厲地問道:“你是什麼人?胡喊什麼?”父親趕緊掏出介紹信遞了過去。那人看都不看,就交給了一個戴眼鏡的人。眼鏡仔細看了兩遍說:“白主任,他是記者。”白主任也就是拽他進來的軍人說:“記者?記者也得聽我們的。那幾個孩子是你帶來的?”父親點點頭。白主任又說:“你不知道我們的紀律嗎?”父親問道:“什麼紀律?”白主任說:“坐下,你也參加我們的會。”
父親坐在了自己的行李上。白主任告訴他,青果阿媽草原一共有大小部落三十二個,分佈在西結古草原、東結古草原、上阿媽草原、下阿媽草原和多獼草原五個地方。西結古草原的部落和上阿媽草原的部落世代爲仇,見面就是你死我活。而父親,居然把上阿媽草原的孩子帶到了西結古草原,又居然試圖阻止西結古人對上阿媽人的追打。
父親說:“他們只有七個人,很危險。”
白主任說:“這裡的人也只是攆他們走,真要是打起來,草原上的規矩是一對一,七個人只要個個厲害,也不會吃虧的。”
父親說:“那麼狗呢?狗是不懂一對一的。那麼多狗一擁而上,我怎麼能看着不管?”
白主任不理狗的事兒,教訓父親道:“你要明白,不介入部落之間的恩怨糾紛,這是一條嚴格的紀律。你還要明白,我們在西結古草原之所以受到了頭人和牧民羣衆的歡迎,根本的原因就是對上阿媽草原採取了孤立的政策。上阿媽草原的幾個部落頭人過去都是投靠國民黨的,馬步芳在上阿媽草原駐紮過騎兵團,團長的小妾就是頭人的妹子。”
父親尋思:既然不介入矛盾,爲什麼又要孤立對方?但他沒來得及把自己的疑問說出來,思路就被一股奶茶的香味打斷了。奶茶是燉在房子中間的泥爐上的,一個姑娘倒了一碗遞給父親。姑娘藍衣藍褲,一副學生模樣,長得很好看,說話也好聽:“喝吧,路上辛苦了。”父親一口喝乾了一碗奶茶,站起來不放心地從窗戶裡朝外看去。
前面的草坡上,已經沒有了孩子們的身影,逃走的人和追打的人都已經跑遠了。剛剛結束了撕咬的一大羣幾百只各式各樣的領地狗正在迅速離開那裡。它們的身後,是一堆隨風抖動的金黃色絨毛,在晚霞照耀的綠色中格外醒目。父親說:“它肯定被咬死了,我去看看。”說着,擡腳就走。
父親來到草坡上,看到四處都是血跡,尤其是岡日森格的身邊,濃血漫漶着,把一片片青草壓塌了。他回憶着剛纔狗打架的場面,獅子一樣雄壯的岡日森格被一大羣西結古的藏狗活活咬死的場面,身子禁不住抖了一下。他蹲下來,摸了摸已不再蓬鬆的金黃的獒毛,手上頓時沾滿了血。他挑了一片無血的獒毛擦乾自己的手,正要離開,就見岡日森格的一條前腿痙攣似的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父親愣了:它還沒有死?
天麻麻的,就要黑了。散了會的眼鏡來到草坡上對父親說:“白主任認爲你剛來,不懂規矩,應該跟他住在一起。”原來西結古工作委員會的人都散住在牧民的帳房裡,只有白主任和作爲文書的眼鏡住進了那座白牆上糊滿黑牛糞的碉房。碉房是野驢河部落的頭人索朗旺堆獻出來的,除了住人,還能開會,等於是工作委員會的會部。父親說:“好啊,可是這狗怎麼辦?”眼鏡說:“你想怎麼辦?”父親說:“這是一條命,我要救活它。”眼鏡說:“恐怕不能吧,這是上阿媽的狗,你要犯錯誤的。”
父親回到了碉房裡。眼鏡從牆角搬過來一個木頭匣子放到地氈中央。匣子裡是青稞炒麪,用奶茶一拌,再加一點酥油,就成糌粑了。這就是晚飯。吃飯的過程中,白主任抓緊時間給他講了不少草原的規矩,什麼在牧民的帳房裡不能揹着佛壇就坐因爲人的後腦勺上冒着人體的臭氣啦,不能朝着佛壇伸腳打噴嚏說髒話因爲佛是喜歡體面和乾淨的啦,不能從嘛呢石經堆的左邊走過因爲那是地神和青稞神的通道啦,不能打魚吃魚因爲水葬的時候魚是人的靈魂的使者其地位僅次於天葬的禿鷲啦,不能吃油炒的食物因爲那是對神賜食物的褻瀆啦,不能吃當天宰殺的肉因爲牲畜的靈魂還沒有昇天啦,不能打鳥打蛇打神畜因爲那是你前世的親人啦,不能拍男人的肩膀因爲肩膀上寄居着戰神或者仇神啦,不能在帳房上曬衣服因爲吉祥的空行母就在上面飄蕩啦,不能走進門口有冒煙的溼牛糞的人家因爲那是家中有病人的信號啦,不能從火塘上跨過去因爲那是得罪竈神的舉動啦,不能在畜圈裡大小便因爲揹着疫病口袋的魔鬼正是藉助骯髒的東西發散毒氣的啦,不能幫助牧人打酥油因爲酥油神是不喜歡陌生人的啦,不能打牧人的狗也不能打流浪的狗因爲狗是人的影子啦,甚至連在帳房裡不能放屁因爲寶帳護法一聞到不潔淨的氣味就會離家出走這樣的事情也講到了,最後說:“你一定要吸取教訓,不能和上阿媽草原的人有任何牽連。”父親又是點頭,又是稱是,心裡卻惦記着岡日森格。
就要打開行李睡覺的時候,父親藉口找馬又來到草坡上,再次摸了摸血跡浸染的岡日森格。岡日森格好像知道有人在摸他,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這次是耳朵,耳朵一直在動,像是求生的信號。
父親跪在地上想抱起它,使了半天勁才發現自己根本就抱不動,起身跑回碉房,對眼鏡說:“你幫我把那隻狗擡過來,它死了,它有很大很厚的一張狗皮。”眼鏡嚴肅地望着白主任。白主任沉吟着說:“它是上阿媽的狗,扒了它的狗皮,我看是可以的。”
父親在碉房前的草窪裡找到還在吃草的棗紅馬,套上轡頭,拉它來到草坡上,和眼鏡一起把岡日森格抱上了馬背。眼鏡小聲說:“你怎麼敢欺騙白主任?”父親說:“爲什麼不敢?”
他們來到碉房下面的馬圈裡,把岡日森格從馬背上抱下來。父親問道:“你們西工委有沒有大夫?”眼鏡說:“有啊,就住在山下面的帳房裡。”父親說:“你能不能帶我去?”眼鏡說:“白主任知道了會說我,再說我怕狗,這會兒天黑了,牧人的狗會咬人的。”父親猶豫着,又仔細看了看岡日森格,對眼鏡說:“你回去吧,白主任問起來,就說我正在扒狗皮呢。”
父親毅然朝山下走去。他其實也是非常怕狗的,尤其是當他看到雄獅一樣的岡日森格幾乎被咬死之後,就知道西結古草原的狗有多厲害。但他還是去了,他的同情心戰勝了他的怯懦,或者說他天性中與動物尤其是藏獒的某種神秘聯繫起了作用,使他變得像個獵人,越害怕就越想往前走。
打老遠帳房前的狗就叫起來,不是一隻,而是四五隻。父親停下了,喊道:“大夫,大夫。”狗叫聲淹沒了父親的叫聲,父親只好閉嘴,等到狗不叫了,突然又大喊:“大夫,大夫。”狗朝這邊跑來,黑影就像鬼蜮,形成一個半圓的包圍圈橫擋在了父親面前。父親的心打鼓似的跳着,他知道這時候如果往前走,狗就會撲過來,如果往後退,狗也會撲過來,唯一的選擇就是原地不動。可他是來找大夫的,他必須往前走,原地不動算怎麼回事兒?他戰戰兢兢地說:“你們別咬我,千萬別咬我,我不是賊,我是個好人。”他邊說邊往前挪動,狗們果然沒有撲過來咬他,反而若無其事地朝後退去。他有點納悶:莫非它們真的聽懂了我的話?突然聽到身後有動靜,驚得出了一身冷汗,猛回頭,發現一個立起的黑色狗影就要撲過來。他哎喲一聲,正要奪路而逃,就聽有人咕咕地笑了,原來那立起的黑影不是狗。
一個孩子出現了,就是那個白天面對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眼睛凸瞪出猛烈怒火的孩子。夜涼如秋,但他依然光着脊樑赤着腳,似乎堆纏在腰裡的衣袍對他永遠是多餘的。他笑着往前走去,走了幾步又回身望着父親。父親趕緊跟了過去。
鬼蜮一樣的狗影突然消失了。光脊樑的孩子帶着父親來到一頂黑色的牛毛帳房前,停下來讓父親進去。父親覺得帳房裡面也有狗,站在那裡不敢動。光脊樑就自己掀開門簾鑽了進去,輕聲叫着:“梅朵拉姆,梅朵拉姆。”不一會兒,大夫梅朵拉姆提着藥箱出來了,原來就是那個白天給父親端過奶茶的姑娘。父親說:“有碘酒嗎?”梅朵拉姆問道:“怎麼了?”父親說:“傷得太重了,渾身都是血。”梅朵拉姆說:“在哪兒?讓我看看。”父親說:“不是我,是岡日森格。”梅朵拉姆說:“岡日森格是誰?”父親說:“是狗。”
兩個人來到了碉房下面的馬圈裡。梅朵拉姆從藥箱裡拿出手電讓父親打着,自己把岡日森格的傷勢仔細察看了一遍說:“晚了,這麼深的傷口,血差不多已經流盡了。”父親說:“可是它並沒有死。”梅朵拉姆拿出酒精在岡日森格身上擦着,又撒了一層消炎粉,然後用紗布把受傷最重的脖子、右肋和後股包了起來。梅朵拉姆說:“這叫安慰性治療,是在給你抹藥,如果你還不甘心,下次再用碘酒塗一遍,然後……”說着給了父親一瓶碘酒。父親問道:“然後怎麼辦?”梅朵拉姆說:“然後就把它背到山上喂老鷹去。”
梅朵拉姆和父親一前一後走出了馬圈,突然看到兩個輪廓熟悉的黑影橫擋在他們面前——白主任和眼鏡出現了。幾乎在同時,父親看到不遠處佇立着另一個熟悉的黑影,那個黑影在月光下是光着脊樑赤着腳的,那個黑影的臉上每一道陰影都是對岡日森格的仇恨。
父親的執拗是從娘肚子裡帶來的,連他自己也感到吃驚:我怎麼能這樣?白主任的訓斥越是嚴厲,他越是不願意聽。白主任說:“我們來這裡的任務是瞭解民情,宣傳政策,聯絡上層,爭取民心,力求在最短的時間內站穩腳跟,你這樣做會讓我們工作委員會在西結古草原失去立足之地的。你明天就給我回去,我們這裡不需要你這樣的人。”父親說:“我是一個記者,我不歸你們管,用不着等到明天,我馬上就離開你們,從現在開始,我做什麼都跟西工委沒關係了。”說着走上石階,從碉房裡抱出了自己的行李。白主任氣得嘴脣不住地抖:“好,這樣也好,我就這樣給上級反映,會有人管你的。”說罷就走。碉房的門砰一聲關上了。
梅朵拉姆對父親小聲說:“你怎麼能這樣?白主任說得也有道理,不能爲了一隻狗,影響工作。趕緊去認個錯吧。”父親哼了一聲,什麼話也不說。他其實很後悔自己對白主任的頂撞,但既然已經頂撞了,就裝也要裝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梅朵拉姆搖搖頭,要走。眼鏡說:“我送你回去吧,以後晚上你不要出來。”梅朵拉姆說:“我是個大夫,我得看病。”眼鏡說:“晚上出來讓狗咬了怎麼辦?再說你是人的大夫,不是狗的大夫。”
這天晚上,父親就在馬圈裡呆了一夜。他在站着睡覺的棗紅馬和昏迷不醒的岡日森格之間鋪開了自己的行李。躺下後怎麼也睡不着,腦子裡亂哄哄的,想得最多的倒不是白主任,而是那個光脊樑的孩子。他知道光脊樑的孩子一定不會放過岡日森格,岡日森格是活不成了,除非自己明天離開西結古時把它帶走。可這麼大一隻半死的狗,自己怎麼帶啊。算了吧,不管它了,自己走自己的吧。又一想,如果不管岡日森格,他還有必要明天就離開西結古嗎?還有必要針尖對鋒芒地和白主任頂撞下去嗎?
天快亮的時候,父親睡着了,一睡就睡得很死。
清晨,一個名叫頓嘎的老喇嘛從碉房山最高處的寺院裡走了出來。他揹着一皮袋牛羊的幹心肺,沿着小路盤行而下,路過工作委員會會部所在地的牛糞碉房時停下了。他立到馬圈前看了看蜷成一團酣睡着的父親和包紮着傷口的岡日森格,又回身望了望山下的野驢河,悄悄地離開了。
野驢河開闊的水灣裡,山下的帳房前,晨煙正在升起,牛羣和羊羣已經起來了,叫聲一片。牧家的狗分成了兩部分:休息了一夜的牧羊狗正準備隨着畜羣出發,它們興奮地跑前跑後,想盡快把畜羣趕到預定的草場;一夜未眠的守夜狗離開畜羣臥在了帳房門口,它們在白天的任務是看家和睡覺。而在河灣一端鵝卵石和鵝冠草混雜的灘地上,一大羣幾百只各式各樣的領地狗正在翹首等待着老喇嘛的到來。生活如舊,一切跟昨天沒什麼兩樣,除了老喇嘛心裡的不安寧。
老喇嘛頓嘎心裡的不安寧正是由於領地狗的存在。領地狗也是流浪狗,但它們只在自己的領地流浪,當這個生生不息的龐大狗羣按照人的意志認爲以西結古爲中心的整個青果阿媽西部草原都是它們的領地時,任何外來的狗就別想輕易在這片土地上找到生存的機會。也就是說,牧羊狗是守護畜羣的,看家狗是守護帳房和碉房的,領地狗是守護整個西結古草原的。領地狗終生不會離開自己的草原,哪怕餓死,哪怕蛻變爲野生動物,哪怕變成人見人嫌的癩皮狗。因爲一旦離開自己守護和生存的草原,別處的領地狗就會把它咬死吃掉,無論它有多麼強大。
領地狗不是野狗,野狗是沒人喂的,而領地狗除了自己經常像野獸一樣在草原上捕捉活食外,還會在固定的時間固定的地方得到人給的食物。人給它們食物的舉動在表面上是出於宗教與世俗的善良,實際上是爲了從生存的依賴上加固它們對人類的依附關係。儘管領地狗不屬於任何個人,但人的意志卻明確無誤地體現在它們的一舉一動中。給它們食物的除了牧家還有寺院,老喇嘛頓嘎就是西結古寺專門給領地狗拋散食物的人。
老喇嘛頓嘎來到野驢河的灘地上,拔出腰刀,在石板上割碎了牛羊的心肺,一點一點拋散給它們。突然看到光脊樑的孩子沿着河邊的淺水噼裡啪啦地跑來,心裡不覺隱隱一沉,叫了一聲:“不好。”
光脊樑的孩子大聲喊着:“那日,那日。”牛犢般的大黑獒那日立馬跑了過來。光脊樑把手中的一隻肥嘟嘟的羊尾巴扔給了它。大黑獒那日跳起來一口叼住,一邊狼吞虎嚥地吃着,一邊盯着光脊樑。它預感到它曾經的主人並不僅僅是來餵它羊尾巴的,一定還有別的事兒,就像以往發生過的那樣,讓它跟他去草原深處打獵,或者替它去尋找一件他找不到的東西。再就是廝殺,就跟昨天似的,讓它搶在獒王前面向着來犯的同類猛烈衝擊然後瘋狂撕咬。它知道主人的事情永遠比自己的吃喝更重要,嚼都沒嚼,連肉帶毛把羊尾巴吞到了肚子裡。這時它看到光脊樑的孩子奮力朝前跑去,跑了幾步又回身朝它招手,喊着:“那日,那日。”
大黑獒那日用四隻粗壯的腿騰騰騰地敲打着地面跟了過去。老喇嘛頓嘎望着人和狗消失在碉房與碉房之間的狹道里,趕緊朝寺院走去。
在雙身佛雅布尤姆殿的大堂裡,老喇嘛頓嘎對西結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說,他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一個獅子一樣漂亮雄偉的金色公獒請求他救自己一命。金色公獒說它前世是阿尼瑪卿雪山上的獅子,曾經保護過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老喇嘛又說,他今天早晨在牛糞碉房的馬圈裡看到了一個陌生的漢人和一隻外來的受了重傷的金色獅頭公獒,又在野驢河邊看到光脊樑的孩子招走了大黑獒那日。丹增活佛問道:“你是不是說,你夢見的雪山獅子就是你看見的獅頭公獒?”老喇嘛頓嘎說:“是啊是啊,它現在已經十分危險了,我們怎麼才能救它一命呢?”丹增活佛知道這個問題是很嚴重的,趕緊叫來另外幾個活佛商量,商量的結果是派三個鐵棒喇嘛前去保護前世是阿尼瑪卿雪山獅子的獅頭公獒和那個外來的漢人。
鐵棒喇嘛是西結古寺護法金剛的肉身體現,是草原法律和寺院意志的執行者,在整個青果阿媽西部草原,只有他們纔可以代表神的意志隨意懲罰包括藏獒在內的所有生靈。別人的懲罰雖然也是可以的,但卻不是神聖的。不是神聖的懲罰,自然也就不是替天行道而免遭報應的懲罰。
父親被一陣悶雷般的狗叫驚醒了。他忽地坐起來,就見一隻牛犢般大小的黑獒正朝着他身邊的岡日森格撲過來。他本能地掀起被子,迎着大黑獒蓋了過去。大黑獒那日來不及躲閃,獒頭一下子被蓋住了。它戛然止步,咬住被子使勁甩着。父親抓住被子的一角,拔河似的把大黑獒那日拉出了馬圈。大黑獒那日突然意識到,它的敵人並不僅僅是那隻將死而未死的獅頭公獒,還有獅頭公獒的主人一個陌生的漢人。它鬆開被子可着嗓門吠叫起來,不是衝着父親,而是衝着碉房山前的野驢河。
父親後來說,大黑獒那日的吠叫就是藏獒的語言,它肯定提到了岡日森格,提到了父親,還提到了棗紅馬。遠方的領地狗羣一聽就明白了,“汪汪汪”地迴應着狂奔起來,轉眼之間就從野驢河的灘灣裡來到了這裡。
父親在心裡慘叫一聲:“完了。”趕緊用被子蓋住依舊奄奄一息的岡日森格,再從馬圈的牆角拽過和他同樣驚恐無度的棗紅馬,準備跳上去逃跑。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領地狗羣密密麻麻地擋在了馬圈前面,大黑獒那日和它的同胞姐姐大黑獒果日以及昨天被岡日森格打敗的灰色老公獒已經衝過來了,不是衝着人,而是衝着馬。聰明的藏獒都知道,咬人先咬馬,馬一流血就不聽人的指揮,人也就無法逃脫了。棗紅馬忽地一下掉轉了身子,擡起屁股踢了過去,一下就踢在了大黑獒那日的左眼上。大黑獒那日尖叫一聲滾翻在地,立刻又爬起來,以十倍的瘋狂再次撲過去,尖利的虎牙哧地一聲紮在了棗紅馬的屁股上。棗紅馬叫着,邊叫邊踢。父親清楚地看到,棗紅馬的鐵蹄好幾次踢在了大黑獒那日的肚子上,但大黑獒那日就是不鬆口,它拼命拉轉棗紅馬的身子,讓它的前胸和肚腹完全暴露在了前面。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同時跳起來,咬住了棗紅馬。棗紅馬轟然一聲栽倒在地。大黑獒那日跳過去,一口咬住了棗紅馬的喉嚨。
父親驚叫一聲,噌地跳向了牆角。本能告訴他,在牆角他至少可以避免腹背受敵的危險。他渾身顫抖,絕望地瞪着面前的狗羣。它們有的沉默寡言,有的狂叫不止;沉默寡言的朝前撲着,狂叫不止的站在一邊助威。
在他和狗羣之間,是用被子掩蓋着的岡日森格。領地狗羣還沒有發現岡日森格。咬死了棗紅馬的大黑獒那日似乎忘了岡日森格,它撲過來的唯一目的就是像咬死棗紅馬那樣咬死父親。父親冷汗淋漓,他想到了死,也想到了不死,他不知道死會怎樣死,不死會怎樣不死,他只做了一件讓他終生都會懺悔的事情,那就是出賣,他在狗羣強大的攻擊面前,卑微地出賣了他一直都想保護的岡日森格——當傷痕累累的大黑獒那日和另外幾隻藏獒朝他血口大開的時候,他忽地一下掀掉了覆蓋着岡日森格的被子。
所有的狗都愣了一下,除了大黑獒那日。左眼和肚子上沾滿了血的大黑獒那日一口咬住了父親手中的被子,被子曾經蓋住過它,它仇恨這被子甚至超過了仇恨岡日森格。被子剌啦剌啦地響着,爛了。被子一爛,大黑獒那日就認爲對被子的報復已經結束,自己應該全力對付的還是岡日森格和被子的主人。它衝着同伴呼呼地送着氣,父親以後會明白,這送氣的聲音就是它對其他藏獒的吩咐:你們幾個咬死那隻狗,我來咬死這個人。另外幾隻藏獒還在猶豫,它們認爲岡日森格昨天已經被狗羣咬死了,現在面對着的不過是一具屍體,而它們——正氣凜然的藏獒是從來不會咬噬同類的屍體的。大黑獒那日不耐煩地罵了一句同伴,然後一躍而起。
大黑獒那日的目標是父親的喉嚨,父親一躲,利牙噗嗤一聲陷進了肩膀。父親慘叫着,一聲聲地慘叫着。慘叫聲裡,大腿被牙刀割爛了,胸脯也被牙刀割爛了。然後就是面對死亡。
父親後來說,如果不是奇蹟出現,他那天肯定會死在大黑獒那日的牙刀下。奇蹟就是大黑獒那日突然不行了,它的一隻眼睛和肚子正在流血,流到一定程度就有了天旋地轉的感覺,它從父親的胸脯上滑落下來,身子擺了幾下,就癱軟在了地上。接着是另一個奇蹟的出現,岡日森格甦醒了。一直昏迷不醒的岡日森格在父親最危險的時刻突然抽搐起來,一下,兩下,三下,然後睜開了眼睛,甚至還強掙着擡了一下頭。圍繞着它的藏獒頓時悶叫起來。而緊跟在大黑獒那日後面正要撲向父親的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突然改變主意撲向了岡日森格。因爲在它們的意識裡,仇視同類永遠比仇視人類更爲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