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井上目少佐的住所竟然就是昔日的馮公館,雲華走下汽車的時候,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覺,只不過幾日未見,怎麼如此陌生呢。
身後跟隨着班主派的小廝,雲華翩翩然再次走進這棟房子。
的確來了不少的人,有相熟的,也有不認識的,那天的人所說的幾位老闆中只來了一位,其他的都託故不到,其實大家都不願與日本人有什麼瓜葛,除非迫不得已,就像自己這樣。
被引領着,客人來到巨大的會客廳,此時的會客廳已全部被改成了日式風格,描畫着青竹蘭花的拉格門,榻榻米,連侍候的女僕也換成了一個個東洋女子,高盤着髮髻跪在地上迎接客人。
大家都不習慣日本那種席地而坐的方式,只是直愣愣的站在會客廳中央。雲華環視了一下週圍,竟發現已經絲毫找不到那個男人在這所房子中留下的點滴痕跡。
門外傳來一連串腳步聲,有力的,大跨步的。
拉格門發出輕輕的“刷”的聲音,打開,一個日本軍官站在眼前,三十出頭的樣子,個子雖不高,但身形魁梧結實,臉龐寬闊乾淨,而且沒有蓄那種令人反感的人丹胡,一雙細長的眼睛發出炯炯的光芒,掃視着屋內的衆人。
這便是御井上目少佐,雲華打量着他,心中竟沒有產生那種以往對日本軍人的厭惡感。
軍人畢竟是軍人,那種不怒而威的氣勢還是令來客立刻肅然。
只見御井泰然的走進來,伸出雙手示意客人坐下。
“大家請坐!不必拘禮!”令人驚歎,一口流利的漢語。
衆人便紛紛在各自的座位上坐下,只是仍舊不習慣,坐姿各異,有盤腿坐着,有雙膝併攏坐的,還有個平素便有些**不羈的先生坐下後,支起一條腿,手搭在上面,一幅吊兒郎當的樣子,似乎是故意做給對方看,多少帶着些羞辱的意味。
御井盤腿坐下後,上半身巍然挺立着環顧着來客,他的目光在雲華身上做了稍長的停留,雲華感覺到,便有些戲似的,斜聹着眼神看着他,直至御井將目光移開,雲華看出,他那原本堅實有力的臉浮現出一絲難以察覺的**。
“今天請各位來,並沒有特別的目的,只是想一起談談藝術,請隨便一點!”
衆人聽到御井這樣說,也沒有一個人說話,氣氛沉悶而尷尬。
御井卻毫不在意,繼續着他的發言:“我個人很熱愛藝術,藝術是沒有國界的嘛!我很想與各位交流一下,大日本帝國和中國的文化是有着一衣帶水的聯繫的!”
坐在雲華身邊的那位**不羈的先生鼻孔裡“切”的一聲,表情很是不屑。慢慢悠悠的開口說道:“沒錯!早在唐朝的時候,日本的學者和尚之類的就到中國來學習了嘛!”
御井見自己的話有人迴應,臉上頓時露出笑容。
那人繼續說道:“只不過……如今這做學生的不但不感恩圖報,反而跑來欺負老師,你說這學生是不是狼心狗肺啊!”
看到御井的笑容凍結在臉上,雲華抿着嘴脣沒有笑。
那個人滿臉的得意,“噌”的一下站起身,“抱歉!我還有事!失陪了!”雲華望着那人徑直走過臉色鐵青的御井的身邊,頭也不回,這個人想必是故意接受邀請,只是爲了來羞辱對方。
只是這樣的意氣用事,結局只能是以卵擊石,自取橫禍。
雲華心裡又隱隱的擔憂着,這下子御井的心情肯定差到頂點,被抓起來的戲班子的人該怎樣搭救,自己只恐怕不好張嘴相求了。
而就在此時,已經快要走出門口的那個人又退了回來,他是被一個人的凌厲眼神生生逼了回來。
站在眼前的這位遲到的來客着一身黑衣,壓低的帽沿下面一雙冰徹心骨的目光掃視屋內衆人,最終停留在一處。
雲華幾乎可以感到自己的心臟在碰觸到那男人眼神的一瞬間停止了跳動。
季震鳴!
三年了,整整三年時間,他彷彿人間蒸發了一般,沒有一絲音訊。而此時,竟如同天兵降臨般的,站在自己眼前。三年之中,雲華以自己的身體爲代價意圖逼迫季震鳴露面,他只想再見他一面,但並不是爲了報仇,雲華連自己該對他說什麼都不知道,但只是想見他一面。然而,三年卻一無所獲,正在雲華以爲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再與這男人有什麼關係的時候,他卻不期而至,如此的突然,令他毫無防備。
季震鳴的嘴角微微一翹:“還沒到品酒賞花的重頭戲呢,你怎麼就急着要走?”
那人幾乎是被季震鳴的目光給推回到自己的座位,他一掃方纔的傲氣,怏怏的坐在一邊。
御井立刻站了起來,高興的喊道:“震鳴!震鳴!你來啦!太好啦!歡迎歡迎!”
震鳴?似乎是很相熟的稱呼,雲華又一次打量了季震鳴,沒想到這三年之中他竟和日本人搭上了關係,還真是“有本事”!
季震鳴對於御井的熱情並不做什麼迴應,只是淡然一笑:“我來晚了,抱歉!”說着徑直走到席間的上座坐了下去。
此間季震鳴沒有再向雲華的方向看一眼。
御井東拉西扯的又說了些閒話,便拍拍手,示意上餐。很快十數位女傭擡着餐桌低頭走進來,一一擺在客人面前。雲華低頭看了看,每個人跟前都是一樣的東西,小碗小碟,盛着些米飯青菜醬汁佐料,粉紅粉紅的像是魚肉的東西被切成薄片碼在碟子裡。
叫不上名字的菜餚,看上去似乎也好吃不到哪兒去。雲華心中有事,便沒有動筷。
有幾位客人吃了些,便紛紛放下了筷子,底下出現了竊竊私語聲。
“這就是日本菜?淡而無味!這麼一點兒還不夠塞牙縫!”
“呸!這什麼東西?生的,沒法吃!”
雲華望向季震鳴的方向,只見他與御井兩個人邊吃邊聊,很是津津有味的樣子。
“御井!這魚生味道很鮮呢,是什麼魚?”
“你猜猜看!”
“……是三文魚!”
“你真是厲害!”
……
飯菜幾乎沒動過,都被撤了下去。御井又一次拍手,跪在會客廳另一邊的侍女微微欠身,將幾乎佔了整面牆的拉格門拉開,“刷”的一聲……
改裝成日式的外廊,光滑的木板閃着微微的光。
衆人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f
眼前一片絢麗的花海,粉紅,鮮紅,嫩黃……香氣濃郁,撲面而來。
百合,芍藥,木槿,錦帶花,蛇目菊,龍膽,千日紅,草石竺……
御井不知從哪裡弄來的那麼多花草,亂七八糟的擺滿了庭院,毫無章法可言。
這就是賞花?未免太隨便了些吧!雲華心中竊笑,周遭的來客們更是皺起了眉頭。即說是品酒賞花,那酒呢?
不一會兒工夫,侍女們便端着酒案上來,放在每位來客面前,白皙纖長的手指輕輕拈着白瓷瓶,透明的酒液細細的流入杯中,頓時屋內便瀰漫着酒香與花香混合而成的奇異味道。
雲華輕輕抿了一口酒,不同於以往喝過的任何一種酒的味道,清甜,又帶着一絲絲酸澀,辣味不重,混合在口中慢慢幻化成淡淡的香氣,順着喉嚨直通到肺腑。
來客中很多人嗜酒成癮,嚐到這罕見的美酒,不少人忍不住多喝幾杯。御井喝得興起,猛然站起身,舉起酒杯,唱道:“牡丹花落後,草芥化爲塵。胡蝶沉迷夢,安知萬物真。”
唱罷御井笑眯眯的走上前,對季震鳴說:“季兄,你也即興吟詩一首吧!”
季震鳴不動聲色,低頭飲酒。片刻之後他擡起頭,一雙閃着寒光的眼睛看着雲華,嗓音低沉的吟唱道:“歸雲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
雲華一字一句地聽進耳朵裡,隨即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扭轉頭看着外面的花海,可那口酒就像凝固了似的,如鯁在喉,咽不下,吐不出,生生的逼出淚來。
御井卻不明所以,仍舊很興奮的邀請來客吟詩作賦,座上的人本就不情不願的,這一回讓方纔那個出言羞辱御井的人得了空子,他便站起來,聲音至少提高了八度:“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這是岳飛的《滿江紅》!在此地吟唱這首詞,這人還真是膽大包天。
衆人不免擔心御井會不會翻臉將他們都關押起來,可是御井聽後卻哈哈大笑:“好詞好詞!仁兄真是位有膽量有氣魄的人!好!”說着他挑起大拇指比劃着。
御井又將視線轉移到雲華身上,他雙眼放光的看着雲華:“想必您就是秋老闆?您也唱一段助助興吧!”
雲華冷眼看了看御井,只輕輕的說了句:“我那些戲班子的朋友……什麼時候能放出來?”
御井被問的一愣,隨即他表情很是尷尬的回答道:“這……倒不難!”
雲華嘴角一牽:“我明白!”旋即雲華像個無根的魂兒一樣,飄至廊下的花海之中,一旋身,秋波流轉,稍作身段。
雲華清唱的,是《牡丹亭》“遊園驚夢”中的皁羅袍。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荼蘼外菸絲醉軟,那牡丹雖好,他春歸怎佔的先?閒凝眄兀生生燕語明如剪,聽嚦嚦鶯聲溜的圓。”
眼中如絲般的媚,櫻紅的脣間不斷吐出如玉珠般的詞句,調子忽而高遠清靈,忽而低迴婉轉,唱不盡滿園的如花美眷,舞不完漫天的凌亂香魂。
通身透着仙逸的凡人女子杜麗娘,在雲華演來,卻更像是一個淪落凡間的仙!
滿座的人看呆了,御井更是險些將酒撒得滿身,靈魂脫殼般的注目着雲華。唯有一人冷冷的看着,他一口一口的品酒,彷彿在飲着血腥,成癮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