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必要違揹你的職業道德與良知。向我說起這些。”不知怎麼,空間偌大的客廳,她卻嫌悶,想去開窗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小濤,耐心聽完好嗎?”華燁懇求地看着她。她無力而又悲哀地嘆息。“在我認識沐歌時,她媽媽已經不在青臺了,她也很少提起以前的事,只告訴我是離婚了。我第一次去她家吃飯,在她的房間裡看到牆上掛着幾幅油畫,書桌上的筆架和儲錢罐造型特別可愛,在商場上從沒見過,我開玩笑地誇她品味很高。她笑得很譏諷,說這畫和陶瓷都是她媽**作品,她媽媽是浙江美院的高才生,原先在青臺師大美術系做老師。
我看着她的臉色,好象很痛苦,沒有再接話,她也沒有再說下去。他家裡已經找不到她媽媽留下的痕跡了。”華燁的聲音有些低啞,停了一會兒,彷彿在整理思緒。“我想你是知道她爸爸是怎麼成爲殘疾的,那件事有他自己的疏忽。也有着了別人的道。我做了律師之後,把那件案子拿過來,別人做得滴水不漏,他一點勝算都沒有。許叔他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工程師,生活能力很差,情感也很脆弱。中風之後,他變得非常暴燥,把事業上的失意和對社會的不滿全發泄在家人身上,他們家大大小小的事,其實是沐歌在過問。
我經常過去聊天,他心情好了起來。聽說我是遺腹子,他格外的心疼我,象一個父親一樣的關心我。好象我已經做了律師了,沐歌在讀大四,還沒放假呢,我去她家吃飯。許叔喝了幾杯酒,讓我向他發誓,以後一定要對沐歌很好很好,他說那孩子心裡苦呀!說着,他眼睛裡有了淚。他說,沐歌有一個弟弟,比她小五歲,她媽媽在四個月時才發現懷孕,不能做人流,只好生下來,爲此違反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失去了工作。她在家收幾個學美術的學生來貼補家用。日子過得還算平靜,沐歌和弟弟的感情也非常好,就是在他中風不久之後,弟弟放學回家,被車撞了,沐歌和媽媽都去了醫院。
他躺在牀上,心裡乾着急,又不能動彈,到了半夜,沐歌臉沒有一絲血色地回來了,直直地坐在牀邊,說,爸,弟弟不是你的孩子。”周子期也曾飄過這件事,陶濤當時陷在那句“他未來女婿是律師”的震撼裡,沒有多注意,現在聽華燁說,有一點吃驚。“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她媽媽沒有隱瞞。她媽媽有次去外地開會,遇到以前學院的學長,兩人談過戀愛。可能沒控制了自己吧,兩人發生了關係,沒想到會懷孕。等弟弟出院後,她爸就提出離婚,她媽死活不肯,說不能這個時候丟下中風的他。
他聽了更加生氣,抓起牀頭櫃上的檯燈砸向弟弟,弟弟往後一倒,磕在桌上,頭破了,拽住沐歌的衣角想起來,沐歌踹了弟弟一腳,說你別太看得起自己,這家裡沒有你們,我們會過得更好。她媽媽最後同意離婚,帶着弟弟走了,不知去哪了,那個學長是有家室的,他們之間沒有再聯繫。從這之後,沐歌變得格外要強而又敏感。我答應許叔,會好好照顧沐歌。”說到這裡,華燁嘴角浮出一絲酸澀的淺笑,“誰想到,沐歌根本不需要我的照顧,她爲了出國,不惜放棄我們四年的感情,還有我……和她的孩子。
”他緊緊咬住牙,整個下頷的線條緊繃得有點兒扭曲。陶濤呆住,“孩子?”他們有過孩子嗎?“二個月。我知道時,她已經做好手術了。我還能怎麼阻止她的腳步,我只有放手。她沒有把這件事告訴許叔,她也求我不要說,因爲許叔太脆弱了,她擔心再有什麼驚嚇,他就會永遠站不起來。小濤,說實話,和許叔的四年相處,我在內心裡也已經把他當作了父親般,我習慣隔幾日過去看看他,聽他聊聊以前的事,喝一點酒,我也會很放鬆地說說我的工作,律師這個職業,壓力很大,我媽媽自己工作很忙,我不願再把自己的煩心來增加她的煩惱。
沐歌出國後,我仍象以前一樣去許叔那兒坐坐,什麼都沒提。有一天夜裡我從他家出來,有一個女士在街邊喊住我,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她是沐歌的媽媽。沐歌原來長相是隨媽**。我們到茶室喝了一杯茶,她看上去氣色不錯,應該日子過得很好,她交給我兩個存摺,一個是給沐歌的,一個是給許叔的。她一直在哭,她說等我結了婚,做了父母,就能明白她的心,其實父母也是人,也會犯錯。如果犯的是不被家人原諒的錯,活着比死還痛苦。她能支撐到現在,完全是因爲弟弟。
她想彌補自己的過錯,懇求我幫幫她。她知道沐歌出國留學,她甚至追過去看沐歌。歐洲的消費很高,學院給的獎學金根本不夠生活,沐歌一邊讀書一邊打工,手指都粗糙了,這樣下去還怎麼拉琴?許叔現在能拄着柺杖下地,繼續做本行是不可能的,想生活好點,至少要做點別的。求求你幫幫我,爲他們做這些,我的心纔能有一點安寧,她哭着對我說。”“你看着那張與許沐歌相似的臉,你沒有辦法拒絕。於是,這兩年來,你替她媽媽照顧遠在法國的她,讓她可以無憂地專注學業;又替她媽媽爲你的許叔盤下一家超市,過上安寧的生活。
華燁,當你心甘情願地做這些時,你有沒想過,你是出於一個律師接受當事人的委託,還是出於你對許沐歌不能抹去的愛呢?”陶濤擡起頭,平靜地看着他。“小濤……”“我不是諷刺你,而是讚美,你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現在的男人都薄情寡義,你很難得。其實,你說了這麼長長的一通,無非是想告訴我,爲許家花的錢不是從你口袋裡掏出去,而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你以爲我在意的是這幾個錢嗎?”華燁臉色慢慢發白,“我沒有這樣想過你,小濤。”“華燁,不要多說了,雖然你是和我結婚了,你也盡力做我的好老公。
可是我們不得不承認,這半年來,你的心其實一步都沒離開過她。”她呵呵一笑,滿是自嘲,“我說得對吧!”“小濤,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那是什麼呢?你和我交往,因爲她結婚了,你的心死了。你是遺腹子,必須要有延續後代的責任,你選擇了我,不是因爲你喜歡我,而是因爲我幼稚,我傻,你可以在心裡一如繼往地愛她,對我,只要做好表面文章就行。”“小濤,”華燁突然加重了音量,“不準信口開河。”陶濤閉了閉眼,扶着桌子站起來,眼淚緩緩蓄滿了眼眶,又一點點溢了出來,“我也巴不得我這一切是因爲我妒忌而胡亂猜測,可惜不是。
華燁,有些事不用講得面面俱到,如同秘密一般,你知,我知,地知,天知,我們都心照不宣。你能夠把責任與愛清楚地劃開,我不能,或許講我是貪心的,我想要一個從裡到外都只放我一個的老公。遇到你時,你已經是一本寫滿字的大書,我再想寫些什麼,從哪着筆呢?可我還是喜歡你,還是愛你,就是到這種時候,我還沒骨氣地不敢說出那兩個字,我多希望天降奇蹟,不然讓你失去記憶。呵呵,這話是不是聽着很蠢。華燁,我很理智,是硬撐起來的理智,我不決絕,你不要再說了,我給你機會,也是給自己能繼續愛你的機會。
但我仍然堅持暫時分開居住。我已經想好理由,媽媽馬上要做手術,我搬回家去照顧她,他們不會懷疑的。”她抑制不住地扁扁嘴,淚水一粒粒滾下來,他想擡手去替她拭,她從他掌心抽出手,別過頭,“吃早飯吧!”“小濤,”他追上去,從後面環住她的腰,“我陪你一塊住到爸媽家。”“華燁,我媽媽是心臟生了病,我真的不擅長掩飾,和你一起,我怕我會控制不住說出什麼話、做出什麼事,我真的很累。”她斷然掙脫他的手,走進廚房,抽出紙巾胡亂擦了把臉,拿碗盛粥。
手哆嗦得拿不穩碗,碗滑進水池,她撿起,用水衝了衝,繼續盛粥,一邊從水裡撈出煮好的雞蛋,剝去殼,放進盤裡。華燁眉峰緊鎖,心裡面又煩又亂,他看了看她,轉過身去了陽臺,坐在她愛坐的躺椅上,點燃了一枝煙。陶濤朝這邊看了一眼,沒有催他,自己坐下來吃早飯。她走後,他一個人終是要會將自己打理得很好。吃到一半,他過來喝了一碗粥,沒有碰雞蛋。她把鍋碗洗好,排放整齊,家裡的垃圾一一紮成包,放到門外,還去客房把牀鋪整理了下,拉開牀簾。
等洗晾好所有的髒衣服,她看看四周,發覺沒什麼可做的了,這才從衣櫃裡找出一隻小行李箱。不能帶太多衣服,爸媽會起疑心的。換洗的內衣要帶的,外衣可以隔幾天回來再拿,不行,也可以去街上買。《張愛玲選集》也帶上,用來打發晚上大把的時間。搬進這裡時,她花了幾天時間收拾,離開,不過短短的十分鐘,她緊緊咬住脣,嚥下衝口而出現悲傷。婚姻好比留長髮,需要好多年才能擁有一頭美麗的長髮,剪掉只是一擡手的功夫。拉上行李箱,站起身,只見華燁站在門外定定地看着她。
她閉了閉眼,提着行李箱走了出去,擡頭看了下牆上的掛鐘,“你可以換衣服了,我們現在出發,到我家剛好吃飯,不會耽誤你多少時間的。”他向來如此,在她家多呆一刻,都坐臥不安,象受罪。爲什麼從前她能理解他呢?而此刻想來,只覺心被刺得生痛生痛。愛屋及烏,不愛屋怎會包容烏?華燁心裡生出一縷淒涼,她看上去很堅絕,他要說什麼才能挽留住她。他很無力,但他也不想騙她他心裡面完完全全沒有許沐歌了。可是,那只是對從前的一點牽掛,並不等於想重新開始。
他怎麼會不在意她呢,不在意會這麼緊張、難受呢?“走吧!”她繫上圍巾,回頭看他。他還沒答話,門鈴突然響了。陶濤打開門,季萌茵一臉森寒地站在外面。“媽,你來啦!”她輕輕地喊了一聲,彎腰給季萌茵拿拖鞋,一邊拿眼瞄了瞄華燁。“昨晚怎麼沒回家住?電話也不打一個。”季萌茵沒有進來,看着兩人,厲聲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