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佛綸獨自回北平,是在十月。
各地奔赴南京國民政/府門前請願抗日的學生,徹夜站在傾盆的暴雨之中,以致病弱倒地,也不肯散去。
長春早已被佔領,如今的戰事蔓延到齊齊哈爾。
玉媽和秀凝還是沒有半點消息,她曾多番派人去打聽,幾路人馬幾乎折了一半。
爲了響應上海反日大罷工,京津的學生工人也多有遊行示威,廠房和公司裡也是人心不安。她只得在京津一帶來回奔波,試圖安撫公司和紡織廠工人的情緒。
各個商會和同業會自柳條湖事件後,多次開會勒令會董及會員的商行不準買賣日貨。
那日會後,北平商會代理會長同許佛綸談完公事,私下裡打聽榮衍白的下落。
“冷會長,我與榮先生在道別時,他正在政/府急賑會。”許佛綸笑一笑,“如今的事情我不再清楚,您也知道南京政/府現在是焦頭爛額。”
除了商會,還有各方勢力都在尋榮衍白。
甚至,在天津的日租界裡,還有喬裝的日本間諜試圖靠近過他們的住處。
自九月十九那日,他匆忙趕赴上海,至今一月有餘,誰也得不到他的消息。
許佛綸曾在國民政/府的遊行學生裡見到過張如卯,她高呼着口號,手裡握着厚厚的傳單,走在隊伍的最前方,雪花似的紙片終有一張落進她的懷裡。
後來她託人傳來口信:“先生很好。”
許佛綸沒再多問,榮衍白安全,那沒有什麼更好的事情。
她不必知道他身在何處。
當晚韓家潭衚衕的頭牌小橫波差人送來請帖,自己贖了身,改行從良,廣邀昔日舊友最後一敘。
早在數日之前,她就已經登報申明昔日生不逢時,誤入煙花,如今改良向善,謝絕舊好。
她和小橫波算不上舊相識,只是當日刺殺林祖晉的逃亡路線定在了慶元春。
要說交好,也只能說康秉欽和小橫波曾經情意甚篤,小橫波三番五次提出要爲了他從良,擡進康家爲奴爲妾,後來卻不了了之。
但是據傳,這一回她並沒有請這位心上的情郎。
許佛綸派人送去了一張支票,足額的法幣只當對數年前慷慨相助聊表謝意。
可是沒想到第二天早晨,小橫波的貼身丫頭又原封不動地將支票送了回來。
她說:“我家姑娘傾慕許先生日久,六年前不能相救之痛日日不敢忘,生前不能相見實爲憾事,但願來生她托胎爲男,追求先生足下!”
許佛綸聽出不對:“橫波小姐她怎麼了?”
丫頭欠身道:“國難當頭,姑娘捨身成仁,只盼喚醒國人之麻痹,不再甘心做亡國之奴。”
數個小時後,報紙上紛紛刊登小橫波的死訊。
昨晚上,小橫波在敬酒回房換衣服之後,突然用匕首割斷頭髮,從三樓跳下身亡。
身後無數傳單飄落,皆是對東北國土失陷的悲憤,對部隊不與抵抗的痛斥。
其間提到昔日的恩客,今日賣國求榮的奴才,恩斷義絕。
包括康秉欽。
字字泣血,場面不可謂不壯烈。
“看起來許小姐對這位橫波小姐,頗爲讚賞?”
林祖明來的時候,許公館的茶几上疊着三份報紙,都是關於小橫波的消息。
許佛綸沒想到他會在這樣要緊的時候,主動露面。
“這世上的人百種千種臉孔,見的多了,才覺得活着不那樣委屈。”許佛綸笑一笑,“林先生怎麼認爲?”
口舌之快本來不必逞一逞,可是她心有憤懣,難以遏制。
林祖明將黑色的兜帽撩開,露出他帶着疤痕的臉:“許小姐竟然對我活着的事,不感到驚訝,看起來是早有所聞。”
許佛綸點頭:“這得謝謝林先生有意成全。”
林祖明審視她,驀然笑了:“既然過去不愉快,我就不提了,今天來主要是和許小姐談幾筆生意。”
許佛綸斷然拒絕:“我沒興趣!”
林祖明不以爲意:“據我所知,許小姐和林先生在東北的礦產和商行,總計兩千八百萬,如今戰亂不斷,許小姐就沒想過怎麼挽救損失?”
許佛綸看着他:“這麼說,林先生替我們想好辦法了?”
“可以原封不動的還給榮先生和許小姐。”
“條件呢?”
林祖明一笑:“我以爲許小姐是聰明人。”
許佛綸說:“這是你主子的意思,還是你爲了向你主子邀功請賞,臨時起意?”
林祖明的眼睛裡,恨意頓生:“許小姐不要學那些無知女人,爲了荒誕的意氣垂死掙扎,命只有一條,所以珍貴得很。”
許佛綸拎起勺子攪了攪咖啡:“算一算,我都死了好幾回了,林先生跟我說這話就顯得可笑,而且,我向來冥頑不靈。”
他動了動手指,很不耐煩。
“怎麼,還想給我催眠?”許佛綸倒笑起來,“放心,只要你敢動手,我就敢把你的屍體給你主子送去!”
數支槍口同時對準了她的頭。
許佛綸笑一笑,輕飄飄地瞥了林祖明一眼。
他仍舊不動聲色,擡了擡手:“許小姐今兒談生意的興致不高,我可以改日再來,不過許小姐得爲榮先生的將來打算,他在蘇區是生是死,可不是由我們做主。”
蘇區?
她以爲,榮衍白一直和南京方面交好。
許佛綸舉起杯子送客:“多謝林先生告訴我這個新聞,確實很讓人吃驚。”
林祖明拂袖而去。
自此,許公館就被不計其數的間諜給看住了。
他們在等榮衍白露面,或者她給他報信。
那就,等着吧!
三天後,許佛綸參加了小橫波的葬禮。
葬禮上,她所有的愛慕者無不頓足捶胸,放聲痛哭。
葬禮後,更有數十的青年學生要出關,投筆從戎。
她喬裝成學生,混跡在他們的隊伍裡,甩開跟蹤者,上了前往承德的火車。
火車上也有從南方軍校北上的學生,要到熱河投軍,慷慨和熱血,令人傾慕和嚮往。
許佛綸到承德公署的時候,翁慶瑜被各方的電話鬧得不堪其擾,罵的恨的投軍的,絡繹不絕。
唐勳帶着她去辦公室:“許小姐來得正好,這幾日六少和張司令日日吵得不可開交,見了面連句好話都說不上,在這麼下去,是要壞了交情的。”
許佛綸哂笑:“國土面前,不如壞了!”
唐勳啞口無言。
這位和裡頭那位祖宗的脾氣,簡直一模一樣,指望她勸說兩句,勢比登天。
康秉欽站在軍事地圖跟前,閉目沉思。
她來,陪着他一塊瞧。
後來,他終於笑着開口:“你應該指着我的鼻子,罵國賊。”
許佛綸說:“該罵的,橫波小姐已經替所有人張過嘴了,時至今日,國賊的名是你自己把它背在了身上。”
他握住她的肩,眼底泛紅:“齊齊哈爾也沒了……”
話再也說不下去。
許佛綸抿住脣,不知道怎麼說,失去國土對軍人而言,是恥辱。
“我聽說,張司令已經陳兵山海關,準備打回去了。”這話,她說的也沒有底氣。
陳兵並沒有用。
他等的是南京方面的命令,而那裡仍然寄希望於國聯,希望以公理對強權,希望和平對野蠻,等待國際正義將日本的武裝勸退出東北。
像等南京那場突如其來的洪水,災難能夠順時而退。
可天道仁慈,人間未必。
就在前天,天津一夥受指使的地痞無賴帶着手槍,在日租界憲兵的槍炮掩護下攻擊了省政/府和警察署所,城內一度交通隔絕,傷亡慘重。
這個試圖成爲第二宗柳條湖事件的暴亂,因爲事先泄露了情報而以失敗告終,不過廢帝及皇后卻被悄悄地轉移離開天津,不知下落。
許佛綸在公署的休息間看報紙的時候,從長春逃回來的原混成旅的軍官,跪在康秉欽面前幾乎要把頭磕破了。
這位在軍校學習的年輕人,痛斥稀裡糊塗就把家丟了。
“那天晚上還在宿舍裡排練節目,後來槍響了,日本人進來舉着刺刀捅死了趙方,就在我面前,旅座……”
他捂着臉,以頭杵地。
都是混成旅的舊時戰友,一起進軍校,同生,卻不能共死。
“……長官命令不準抵抗,不準開槍,任由他們繳械佔據營房,長官爲什麼下這樣的命令,難到死的就不是我們兄弟……”
他們的服從,只換來死,和淪喪的國土。
他不懂,誰也不懂。
許佛綸捏碎了報紙,咬緊了牙。
七尺的男兒哭腫了眼睛:“我爹孃沒了,媳婦孩子都沒了,旅座,您帶我打回去,帶我打回去……”
她沒有膽量,再聽他繼續說。
年輕的軍官昏厥在地,被醫生擡了出去。
康秉欽坐在辦公桌後頭,蓋住了眼睛:“你來,也是跟我說這樣的話?”
許佛綸扶住門框,點點頭:“是。”
他勉強勾了勾脣:“你不能去那裡。”
“爲什麼?”
他們一起打過那麼多場仗。
他說:“你有更重要的事情。”
想容名下的救濟所,學校,各處的生意礦場,哪裡又能離得了?
許佛綸笑笑:“家國面前,身外之物無足輕重。”
康秉欽說:“只要你還肯站在這片土地上,爲她而戰,這裡就是國!”
她說不出反駁的話。
他起身站到她面前:“你做的是同樣很重要。”
有戰爭,就會有傷亡。
她們能夠做的,是爲這場不知何時才能結束的反抗,存蓄更多的力量。
許佛綸擡頭看他。
康秉欽笑:“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的話。”
她說記得。
總有一個人,得活下來,完成另一個人未完成的。
他說:“至今,我仍然有私心,可你能夠付出的,遠遠比你上戰場要多得多。”
“佛綸,我捨不得離開你。”他笑一笑,外面的天色不太好。
他在努力找尋陽光。
“可有些事,總要去做,你也好,我也好,手裡都曾握着力量。”
康秉欽將她抱進懷裡:“再見了,我的女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