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仁微垂雙眼,良久不語,片刻才擡,看着陸展亭溫柔地道:“你想多了,不過你放心我會將這件事處理好,不會有任何改變!”他說完也不等陸展亭發表意見,就起身走了出去。
亦仁與瀋海遠沒有走多遠,就撞上了大理寺卿李侗,亦仁微笑道:“李大人,正要找你呢!”
李侗連忙滿面堆笑的給亦仁行了個禮,道:“王爺,我也正要給您報備呢?”他湊前爲難道:“陸展亭剛剛招認了罪,八王爺那裡鬧騰的厲害,有幾位王爺也說既然抓着了罪魁禍首就不能再關着皇后與八王爺,您看?”
亦仁一笑,道:“那我們去瞧瞧?”
“好,好!”李侗大喜,跟着亦仁往慈寧殿而去。
慈寧殿外面站滿了鐵甲軍,李侗看着那些鋥亮的箭頭,心裡一陣發慄,硬着頭皮從那分開的箭頭裡穿過。剛踏進慈寧殿,一個杯狀物迎面飛來,李侗連忙彎腰躲過,他閃過那個飛物,忽然想起後面站的是亦仁,嚇了一跳,想要站起身擋着也已經來不及了。亦仁只是輕描淡寫的接過了那個飛物,只見八王爺正在大殿裡發脾氣,他吼道:“你們簡直沒有王法了,敢無緣無故關着本王。”
亦仁拿着那個飛來的茶杯,笑着走了進去,道:“叔父,亦仁來看你了!”
八王一看他,鼻孔裡冷哼了一聲,往紫檀木八仙椅上一坐,閉目養起神來。亦仁笑着將茶杯放在桌上,道:“亦仁這一次來是特地給叔父陪罪來的,事情已經初見眉目,讓叔父在此受委屈了。”
八王聽了,冷笑道:“不敢,福祿王今非昔比,想怎麼做就怎麼做,旁人豈敢有非議。”
亦仁輕笑了幾聲,在他的面前長長作了一揖,道:“是小侄的不是,小侄在這兒給叔父你陪禮了。”
八宗親王原本對亦仁並無惡感,相反對這位皇子很有一些欣賞,見他放軟身段來給自己陪不是,心頭暢快,於是伸了個懶腰道:“哎呀,這兩天窩在慈寧宮,跟這些個豬羊在一起,都沾了一身臭味。”他站起身來,見宮女扶着莊之蝶走出來,便道:“皇后這兩天也委屈了,可以回去好生歇息了。”
誰知亦仁淡淡地道:“皇后還不能走!”
八宗親愣然回頭,道:“這又是爲何?“
亦仁道:“陸展亭雖然自承是醫術不精,但是這裡頭太過蹊蹺,他早已不是太醫院的人,卻被人請進宮給至尊的太后醫治。若是太醫院遍診無策,也就罷了,太醫院沒有一人替太后問診,皇后就差人叫陸展亭來醫治。事後又全然不理會太醫院王太醫所下的藥方,這中間實在叫人費解。”
“胡說,難道皇后會純心想要害死太后!明明是陸展亭這個小子醫術不過關,這與皇后又有何關?”八宗親王怒道。
亦仁微微一笑,道:“是也非也,留等大理寺新的調查吧。還是要公正一點,皇家才無可叫人指摘,否則這許多的說不清叫朝野如何去想呢?”
李侗聽了半天,發現忽然問題又繞回了自己的頭上,他心中暗暗叫苦,背上是出了一身冷汗又一身冷汗。八宗親王看了一眼外頭,重重哼了一聲,拂袖而去。李侗剛嚥了一口唾沫,亦仁已經轉頭來看他,道:“皇后的清譽事關重大,李大人還是早些調查爲好!“
“是,是!“李侗喃喃的,慌慌然的施了一禮,急匆匆地出了大殿。亦仁淡淡地看着莊之蝶,即不言語,也沒有任何動作。
莊之蝶吩咐宮女先退下,見亦仁已經坐在了椅子上,替自己倒了一杯茶。亦仁過去在莊之蝶的印象裡只是皇朝裡一個漂亮的男人,他輝煌的時候莊之蝶還只是一個年幼的兒童,所以等她成年時記憶中沒有任何有關於亦仁濃重的一筆。她對他日益留意,只是由於太后與亦裕對他出乎常理的關注與戒備。
而即使如此,她印象最深刻的仍然是八年前亦裕生辰發生的中毒事件。亦裕當時吃了十皇子呈上的青果糯米糰子,突然食不下咽,雖然御醫查遍也不知道出了何種狀況,亦裕卻表現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似乎性命垂危。莊之蝶儘管不明白內情,但當時似乎朝野都認爲是亦仁下了一種不知名的毒來害太子亦裕。聖武皇上雷霆震怒,養心殿上要圈禁亦仁,亦裕在替亦仁求情,太后在一旁小聲哭泣。朝堂上羣臣你言我語,無非是讓亦仁早日懸崖勒馬,說出解藥的名稱。
莊之蝶作爲當時皇后最喜愛的外戚之女,被召進宮中陪伴傷心的聖武皇后。她站在太后背後偷偷去打量跪於朝堂中央的亦仁,見他面目無表情,似乎這裡紛亂的一切都與己無關,鬧到鼎沸的時候,他漂亮的脣角甚至輕輕上揚,竟然在微笑。如果當天沒有陸展亭,相信亦仁是會給莊之蝶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可是很快陸展亭就出現了,他揭了皇榜聲稱能治太子的病。當穿了一色青色布衣,頭戴黑絨束髮帽的陸展亭出現在衆人面前時,莊之蝶本能的覺得當時的亦仁變了,他的目光突然靈動起來,亦裕的目光也似乎變了,變得犀利起來。陸展亭似乎無視於任何留在他身上的目光,無論是驚詫的,懷疑的,兇狠,還是憐惘的。他掀開帶來的紅托盤,向聖武帝展示他的醫治新工具,一條碧綠青油色,長滿了倒刺的滕條。他聲稱這種長滿倒刺的藤條,不但能刺激病人周身的穴位,它自帶的藥性還能舒理經脈,暢通血液。他願意以項上人頭擔保,此鞭一定能醫太子的怪病。
面對着亦裕惡狠狠瞪着的他的目光,陸展亭也是選擇了笑,他左眉頭一顆黑痣與淡色的嘴脣使他的笑容流露着一種說不出來懶洋洋與漫不在乎的味道。這個笑容因爲接下來的兩鞭加深了莊之蝶的印象,亦裕紛飛的衣袂,與暴露的肌膚上面清晰的鞭痕,當時朝堂忽然變得寂靜無聲,誰也沒有想到陸展亭當真鞭打了當今的太子。所有人的臉部表情都變得極其怪異,唯有陸展亭依然嘻笑的站於朝堂。這兩鞭果真治好了亦裕的絕食症,所以後面紛紛擾擾生似一出鬧劇。
莊之蝶原本以爲亦仁與陸展亭必然是至交,才使得陸展亭捨命一般相救,後來才得知陸展亭與亦仁連相熟都算不上。亦仁在以後莊之蝶的記憶中牢牢相連便是陸展亭鞭打亦裕的一幕,其它的是模糊又模糊。而如今要她獨自面對亦仁,她有一些不知所措。
“你知道慈寧殿是什麼地方?”亦仁突然打破了沉默笑問。
“當然是太后的寢宮。”莊之蝶挺起了腰,無論如何她是不能在氣勢輸給亦仁的。
“錯了。”亦仁微微一笑,他轉過臉對着莊之蝶,道:“它只是一個四面高牆圍着的地方,定義它是至高無上的太后的寢宮可以,如果把它當作宗人府也可以。”他看着陡然變色的莊之蝶,微笑道:“任何一樣死物都不會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比如這慈寧宮,在我的手裡,它或者是一座太后的寢宮,在你的手裡,它就只能是宗人府的一部分。”他說着放下茶杯微笑着離開。
莊之蝶只覺得眼前一陣目眩,手足無力,她伸出手扶住了身邊的邊門,這樣硬忍着亦仁的背影走出宮殿之門,才軟癱在地上。
李侗苦着臉倒在太師椅上,管事的給他倒了一杯茶道:“大人,你怎麼又不開心了,你不是把問題解決了嗎?”
李侗長嘆了一聲,道:“本以爲總算找到了一條生路,落到最後才知道下了一盤珍瓏,這棋子無論如何擺,總歸是被吃這一條。”
“這替死鬼也找到了,皇后與八宗親王也沒必要再關着了,福祿王與德仁皇帝那邊都沒有得罪死了,大人您還是不倒翁一尊,又何需擔心?”
李侗呸了啐了一口管事的,道:“你這個兔嵬子怎知道皇室人的厲害,現如今我要是不判陸展亭的罪,這皇后要關,判了陸展亭的罪,這皇后還是要關。”
“福祿王何以要跟一個小皇后過不去。”
李侗看了一下四周,才招了招手,管事的將耳朵伸過去,只聽他道:“老子不說心裡憋得慌,這皇后懷孕了知道嗎?如果說生下來是一個男胎……”
“你是說有太子了?”管事失聲道,被李侗死死一把捂住嘴,管事的彷彿也知道事關重大,兩隻手也交疊在李侗的手外面。
“天哪,這可如何是好?”管事的哭喪着臉道。
李侗拿起了一壺酒,倒進了自個兒的嘴裡,道:“媽的,你又有什麼可以擔心的,今天收拾收拾,我再給點你銀兩,滾吧!”
管事的紅着眼睛道:“大人是這樣看小人的嗎?”
李侗冷笑道:“你不滾,以後可別怪老子連累了你。”
管事的臉突然一紅,道:“我從來不會怪大人邊累了小人。”
李侗將酒一飲而盡,道:“好,我四季風也刮夠了,打今兒起,就刮一回西北風!”
管事的有一點擔心的道:“大人,這是要幫皇后嗎?“他猶豫了一下道:“我看如今這局面是福祿王勝算大,大人不怕押錯寶?”
李侗聽了哈哈大笑,道:“管事的,你真是一個可人。”他擡手將桌上的書都掃在地上,道:“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可你知道,這讀書的當了官卻是最下品,跟條狗似的。像條狗也就湊合了,可是如今要我去害一個大肚子的女人,那我李侗豈不是連條狗都不如?”他迴轉頭,有一些溫柔的看着管事的道:“所以我讓你滾!”
管事的彷彿已經想明白了,變下腰邊撿書,邊道:“我不是讀書的,也不知道啥叫上品下品,大人到哪我就到哪,當狗也好,做人也好,做鬼也罷!”
李侗似乎忍了又忍纔沒去抱那個背影,隔了半晌,管事的轉回頭問:“大人打算怎麼辦?”
李侗沉默了半晌,才道:“先將陸展亭放出來,我想他會幫我這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