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初春,杏花樓的護院將一年輕男子拖出,狠狠地丟在門口,接着一身着翻領石青銀鼠褂,大紅洋縐裙的女子走了出來。
她的妝原本化得很精緻,只是經過了一宿的不眠夜,便淡淡地化了開去,跟她朦朧的睡眼一配,遠遠看去,生似一幅漾開的水墨畫。
男子躺在地上「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穿着一件單薄的麻紗內衣,鬍渣滿面,即便五官長得還算周正,也已經看不出絲毫俊朗之色,只是左邊眉頭有一粒黑痣,淡色的嘴脣一彎,卻又有說不出來的誘人。
「真難爲你,大嫂,這裡你也能找到。」
那女子模樣微怒,但卻似在竭力壓制怒氣,道:「公公與你大哥昨兒個被召宮裡去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你不知道關心,卻在這邊風花雪月,昏天黑地。」
被她這麼一提,那男子似乎也想起了自己宿酒未醒,他勉強坐了起來,抱住頭,嗯了一聲,然後懶洋洋地說:「他們原本是御醫,徹夜不歸,自然是宮中有人患了大病,你又何須急成這樣,託小福子進宮打探一下便是了。」
「問題是小福子去了,也沒有回來。」那女子聲音微微顫抖地道:「我又派了小祥子去,他又沒有回來。」
男子見女子露出惶惑之情,不禁溫言道:「子青,不要着急,我去替你看一下。」
兩人一時間相對無言,隔了半晌,蘇子青才道:「你還不起來,天寒地凍的,你看你穿的……」
陸展亭在神武門領了牌,便直奔養心殿,當今皇上身體違和,父親與大哥多半是爲此逗留。陸展亭雖然也是御醫,但是惡名在外,宮裡除了哪個貴人養的小貓小狗病了,誰也不會真的讓他去把脈問診。
陸展亭一路趕到養心殿,那兒竟無人當值,養心殿門虛掩着,陸展亭忍不住輕輕推開,他一直走到內室,裡面不要說侍衛,連內侍太監也不見一位。陸展亭詫異到了萬分,有心想要離開,但內室裡卻傳出了隱隱的呻吟聲。
那是瀕死之人的喘息之聲,陸展亭無論如何也邁不開腳步。他一咬牙進了內室,見一黃衣老者正半躺在榻上,聽到腳步聲,便嘶聲叫渴。
陸展亭慌忙半跪作了個揖道:「臣內醫院陸展亭叩見吾皇,萬歲萬萬歲。」
老者顫抖着指着茶壺,仍舊叫着水。陸展亭也顧不上他沒叫起,連忙倒了杯茶端到老者面前,老者一把抓過他的手,將那杯茶喝了個底朝天。
他見陸展亭皺眉看着他,便喘息着問:「朕是不是不行了?」
「回皇上,恕臣冒犯,能讓我仔細看看嗎?」
陸展亭得到了老者的肯定,伸出手搭了一把脈,查看了一他的脖項,他見老者嘴邊有一處黃色物體,於是便用手沾了沾,伸進嘴裡,立刻臉色大變,失聲道:「硫磺。」
他轉頭問老者,道:「是誰給皇上您服用了硫磺?」
老者還沒有答,就聽身後有人細聲細語道:「正是陸大人您啊。」一位身着藍色金絲蟒袍的太監笑咪咪地站在門口。
陸展亭吃驚地站在那裡,問:「我?」
他們一問一答之間,那老者突然眼泛赤光,呼吸急促,陸展亭顧不得同太監爭論,一翻衣袖露出整排的銀針,坐到牀邊,提手想要扎針,卻被那太監抓住尖叫道:「來人哪,有人要行刺皇上。」
立時侍衛們蜂擁而而入,將陸展亭雙手反扭在身後,陸展亭大叫道:「我能救他,快放開我!」
那老者一陣劇烈的喘息,然後一口鮮血噴到了陸展亭的臉上。
陸展亭呆愣在了那裡,任由侍衛將他拖了出去。
「陸展亭,皇上面紅目赤,頸脖有細密水痘,疹色紫暗,口渴欲飲,這分明是熱症,你居然還讓皇上服食硫磺這種大熱的藥物,你根本是想弒君!」
吊在房間中央,被打得遍體鱗傷的陸展亭緩緩擡起頭,懶洋洋地笑了幾聲,道:「你不如告我弒貓弒狗更妥貼一點,整個內宮誰不知道我只給貓狗看病,皇上什麼時候輪到我瞧了?」
「陸展亭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刑訊官聲音壓低了道:「你橫豎過不去了,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也絕不會饒了你。」
「那誰會登基?」
「自然是太子亦裕,皇后的獨子,人品、武藝都是皇子們裡出類拔萃的,不是他還能有誰?」
「那倒真是讓他如願了。」陸展亭嘴脣一彎。
「看來是不如你的願了。」
一個身穿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的男人走了進來,那男子飛眉玉面生得極是標緻,就連他冷笑也看上去讓人賞心悅目得很。陸展亭卻對那個笑容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顫,他識趣地低下頭。
刑訊官連忙空出了位子,那年輕男子坐了上去,問:「他承認了嗎?」
「他還沒承認。」刑訊官擦了把汗,訕笑道:「不過快了,快了,他很快就會承認的。」
亦裕笑了笑,他揮了揮手,道:「拿進來。」
陸展亭偷偷瞄了一眼那個水漆墨色托盤,心裡不由得暗暗叫苦。
亦裕微笑着伸出他那雙白玉似的手,從托盤裡拿出一根翠綠的藤條,笑道:「可能大理寺的刑官們技藝不精,殊不知刑訊這也是一門學問,你們原本應該好好跟陸大人學學。
「首先要懂得選鞭子,一不可以太輕,輕了沒有分量,抽上去犯人不知道疼,但也不可以過重,沒抽幾百下你就累了。」
「這種藤條就最好,而且上面長滿了尖刺,刺長得細,很長,又很堅韌,它可以最大面積地刺入你完好的肌膚,又不會在表面留下傷痕。」
「太子真是學問淵博,小的……」
亦裕微笑着打斷了他,道:「你們錯了,學問淵博的是陸大人。」
「我小的時候吃了十哥給的幾塊小點心,不知怎麼得了點厭食症,就是這位陸大人發明了這種藤條,不過抽了我兩鞭子,就打通了我堵塞的經脈,治好了我的厭食症,皇爸爸對他青睞有加。要不然就憑他只會治狗治貓的本領,哪能進得了內醫院呢。」
陸展亭乾笑了兩聲。
亦裕微笑道:「陸大人還教了我一個至理,他說,哪怕是一匹再好的駿馬,也是要抽的,要不然它很容易得驕狂症,到時就要害人害己。」他說着將藤條丟給了刑訊手。
果然他們見到了藤條的效果,一鞭子抽下去,陸展亭整個人都繃直了,他咬着自己的下脣,儘管不出聲,頭忍不住仰得很後面,露出了修長的頸脖,可見很痛苦。
亦裕放在臺上的手突然握緊了,說不上來是興奮還是緊張。這種藤條的效果很顯着,陸展亭昏厥過去的次數明顯增加了。
等第三次陸展亭昏過去,亦裕示意停止,他揮手讓所有的人都出去。
陸展亭軟癱在地上,睜開被汗水打溼了的眼睛,他不解地看到亦裕正在優雅地脫衣服,當亦裕褪下他褲子,分開他的腿的時候,他才意識到亦裕要做什麼。
他嘶啞地說道:「不,不……」
他從來**不羈,沒有體驗過這一刻的恐懼。
但恐懼很快化成了恥辱與痛苦,那感覺就像坐在了刀刃上面,無論是肉體還是尊嚴都在一下下地被凌遲。渾身的刺痛猶如火焰般燒灼着他的肉體,從未有過的痛苦,他幾乎在腦海裡哀求讓我死吧。
他聽到有人冷笑,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展亭。而在陸展亭年輕的一生裡,第一次體會到夜是那麼地漫長。
他迷迷糊糊地看着亦裕穿好衣物,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陸展亭,眼裡的神情似笑非笑。
然後,他的眼前又閃現了很多人的面孔,刑訊官的、刑訊手的、牢頭的、雜七雜八的。陸展亭那一刻忽然意識到,他再也不是那個寶馬輕裘換美酒,逍遙快活、笑傲人生的陸展亭了。
張牢頭拿起陶鉢盛了點水,走近屋內的鐵籠子,對拴在裡面的陸展亭說:「陸大人,喝口水吧。」
陸展亭勉力掙扎着湊近籠邊,他的雙手還是被反吊在身後,這讓他行動分外吃力。喝了幾口水之後,他像虛脫似地倒了回去。
張牢頭收回了手,嘆了口氣,道:「陸大人你想開一點。」
陸展亭舔了舔沒有血色的嘴脣,笑道:「被狗咬了一口,有什麼想不開的。」
張牢頭大驚失聲,道:「你、你……」他慌張地跑到門口,仔細打量了一下四周,見沒有動靜,才嘆氣着回到籠前,道:「陸大人,您人是大大的好人,可是您這嘴巴怎麼就管不住呢?」
陸展亭一笑,問:「你們家小三子可好些了?」
張牢頭小聲道:「小三子的寒症好很多了,也不瀉了,大人您的一碗薑茶真是厲害。」
陸展亭聽了微微一笑,閉上了眼睛。
張牢頭又遞上了幾個饅頭,道:「陸大人您好歹吃一點,人也好受些。」
陸展亭接了過來,看着那饅頭,突然問道:「我家人沒事吧?」
「這您放心!」張牢頭笑道:「陸大人的父親是內醫院的院士,二朝元老,又有諸位皇子力保,絕不會有事的。」
陸展亭一低頭,然後似不在意地問:「我家裡有沒有人來過?」
張牢頭陪笑道:「陸大人府上一定是爲了這事忙於奔波,等一切消停了,自然會來看大人的。」
陸展亭苦澀地一笑,道:「原來連子青也沒有來過。」
囚室外面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張牢頭慌張地坐回原位。
亦裕穿了一件黑色的哆羅呢狐皮襖走了進來,他粉白色的臉頰同那件皮襖一映,更顯得俊俏不凡。
陸展亭看到他的臉脊背一僵,但他從來不願輸了氣勢,加上昨晚的遭遇,他更加不願在亦裕面前顯出弱勢。
亦裕似乎覺得很有意思,打量了一會兒看起來滿不在乎的陸展亭,才示意讓人開籠,將陸展亭拖了出來。
等兩人單獨相對的時候,亦裕伸出他的手指輕輕拔弄了一下陸展亭的臉,陸展亭頭一歪避開了那冰涼的手指。
亦裕笑道:「昨天還享受嗎?」
陸展亭伸出舌頭,舔了舔乾澀的嘴脣,道:「小人的情趣怎麼能跟太子您比?」他見亦裕定睛地看着他,隨即又笑道:「小人能領略太子的情趣,那是小人的榮幸。」他好像完全無視於亦裕那黑漆漆的眸子閃現的森冷目光。
「你覺得你是無奈的對嗎,陸展亭,你想象自己是一個落難的英雄,虎落平陽遭犬欺,是吧?」
陸展亭呵呵笑了兩聲,道:「太子您真是謙遜,您哪能是一條犬,也罷,就算您是一條犬,那也得聲明您是二郎神的黑狗啊。」
亦裕眼裡閃過一道怒氣,他的嘴脣緊緊抿着,但轉瞬間就笑了起來。
他解開陸展亭的褲帶,然後手慢慢伸進他的襠部,將他的分身輕輕一握,陸展亭的只覺得那冰涼的手指與自己身體一接觸,整個肌膚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哪裡還能笑得出來。
亦裕的手輕輕地慢攏慢捻,上下移動着,他的技巧出乎意料地好,時快時慢的手法讓陸展亭既感到刺激,又覺得飢渴。
他也是一個情場的老手,因此對外面的觸覺分外敏感,亦裕的這一種做法,讓他有了比昨日更深的恐懼。
他確實如亦裕說的那樣,可以理解昨日的一切不過是場無奈,可是如果他在亦裕的手中釋放快感,那他所有的藉口都變成了一種可笑。
很快陸展亭的額頭就沁出了密密的細汗,亦裕輕笑了一聲,他湊近陸展亭輕輕含着他的耳垂,吮吸着他的脖子,一隻手解開陸展亭的衣衫,往下輕咬着他胸前的突起。
陸展亭輕哼了一聲,突然咬着牙笑道:「太子果真博學,閨房秘事都很精通,比杏花樓的頭牌姑娘還會調情。」他明知道這位太子性子陰毒狠辣,此時也顧不得了。
亦裕原本白中帶粉色的臉一僵,他眸中的瞳孔一收縮,緩緩地抽出了手。
他看了陸展亭半天,然後輕笑道:「你害我父皇在先,原本就該斬立決,但是這樣豈不太便宜了你……今兒我想過了,你生性頑劣,那就留在我身邊……當個太監,讓我好好開導你。」
陸展亭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亦裕欣賞着他突如其來的變色,道:「不過展亭不用驚慌,我討厭那裡少了半截的陸展亭,我想了其它的法子……」
他拍了拍手,幾個體態曼妙、姿容絕佳少女走了進來,他笑道:「過去幫幫他。」
那些少女面無表情地圍着陸展亭跪了下來,幾雙手將他的衣物卸去,有人撫摸,有人輕吻。
陸展亭幾乎有一些苦笑着,看着一少女將他已經微挺的分身含在嘴裡,那股衝腦門的快感,幾乎讓陸展亭忘了旁邊還有一個似笑非笑的亦裕。
而就在他覺得洶涌的**就要來臨的時候,突然下面傳來了一種強烈的刺痛,他脫口慘叫了一聲,見替他**的少女手裡拿着一根銀針,針尖狠狠刺進了分身最柔嫩的鈴口。
陸展亭片刻便疼得渾身是汗,他看見亦裕提手輕搖笑道:「除了我的手,你在哪個女人那裡都不能得到快感。我本來想要讓你先快活一下,是你不要的。」
那少女將針緩緩抽出,陸展亭整個人虛脫倒在地上,但是那少女又俯下身將他的分身含在嘴裡,陸展亭看着囚室的橫樑,他原以爲昨天已經是身在地獄,現在想起來才知道那時離地獄還很遠。
以後每隔二、三天這一幕就再演一次,亦裕會先挑逗陸展亭,逐漸陸展亭發現只有在亦裕那裡得到最多的快感,他才能抵抗後來那些女子的刺激,而且亦裕也明顯會早點收兵。
他第一次在亦裕手上釋放的時候,亦裕含笑地在他耳邊惡狠狠地說:「很快,你下邊那玩意就再也不能四處拈花惹草。」
他說對了,那些女子的撫摸再也不是金陵一少陸展亭的溫柔鄉,她們潔白的柔荑彷佛長了刺,只要一沾陸展亭的身,他就覺得刺骨的疼。
終於,當那些少女使盡渾身解數,也不能使陸展亭有半點興致的時候,亦裕笑了,他將一套藍色蟒形太監服丟在了陸展亭的身邊,道:「從明兒起,你就到上書房報到吧。」
當人都走光之後,陸展亭在地上蜷縮成一團,難以抑制地淚水奪眶而出,他渾身顫抖着,右手緊緊抓着身體底下的稻草,才能憋住不縱聲大哭。
當陸展亭走出牢房,這是整三個月以來第一次見到陽光,他眯着眼站在陽光底下。有一個小太監跑過來道:「小同子見過陸公公,陸公公,太子有請。」
陸展亭乍一聽陸公公三個字,不由得一愣,隨即明白他叫的正是自己,不由得苦笑了下,微嘆了一聲,跟着那個小太監往上書房走。
「陸公公,您一來就是正三品的首領太監,穿藍色蟒形褂,真是了不起。」小同子邊引路,邊半轉身諂媚道。
「謝謝!」陸展亭又苦笑了一聲。
上書房的門大開着,亦裕坐在黃色閃光緞靠背椅上,身邊放了一個檀香木雕漆痰盒。一個老者半側着身子坐在下首。
那老者道:「太子至孝,爲先皇服喪三個月方肯即位,但是孝期將盡,太子登基大典將至,太子千萬要保重身體,不可操勞過度。」
亦裕微微一笑,口齒清晰的一字一字地道:「多謝陸老太醫掛心,以後有您老人家二公子常常隨伺在身,我必無大恙。」
那老者正是陸展亭的父親陸傅峰,他一聽連忙跪倒在地,抽泣道:「那孽子不學無術,卻偏偏喜歡逞強顯能。如今犯下這種滅門之罪,太子饒了陸家,已屬法外開恩,老夫請命親自動手去處死這孽障。」
亦裕端起手邊的青花骨瓷茶碗,看着門外臉色蒼白的陸展亭。
「陸老太醫不用再請命了,父皇舊疾纏身多年,本來已無多少天年,陸展亭雖然有錯,但想當年,以他弱冠年齡,一出手便治好了我的頑疾,也間接地救了我十哥的命,也算將功補過。
「更何況我登基在即,也不宜見到血光,讓他留在宮中,一來收心養性,二來也可以專心攻讀醫術,三來也算對他的一個懲戒。」
他見陸傅峰還要再辯,便開口笑道:「展亭來了,那就進來吧。」
陸展亭微微一笑,跨過銅皮門檻走了進去,他很乾脆地往亦裕面前一跪,道:「奴才叩見太子。」
亦裕眼中含笑地看着他,陸傅峰則面帶紅色,不知是怒還是因爲剛纔那番話被陸展亭聽到了。
陸傅峰還想不起來要說什麼,陸展亭已經嘻笑着轉過身去,道:「上書房首領太監小陸子見過陸大人。」
陸傅峰見他一身太監藍衣簡直怒不可遏,但是礙於亦裕的顏面不便發作,只好起身告辭而去。
等他轉身離開,陸展亭的神色才似乎有一些黯然。
亦裕則悠閒地道:「狡兔死,走狗烹,如此心急,還是親生兒子,真讓人齒冷。」
陸展亭突然爬了起來,亦裕有一些吃驚地道:「你上哪兒去?」
「好歹也是上書房一首領太監,不熟悉一下以後的生存環境,怎麼行?」陸展亭懶洋洋地笑道。
亦裕的瞳孔一收縮,但卻微笑着點頭笑道:「你去吧。」
陸展亭在內宮、後花園一通胡亂走動,他過去是御醫,雖也進過內宮,但都是太監帶路按着指定路線走動,從未有像現在這樣隨心所欲。
他行到一處海棠花叢前,皎潔俏麗的海棠正值花期,他俯身摘了一朵,放在鼻端,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叫,便轉過身去。
小同子與另一個小太監急匆匆地奔過來,兩人手裡分別提着一個食盒。
小同子帶着氣喘,道:「今兒本來是您第一天上任,大夥兒湊了點錢給您接風,誰想都過了午時還不見您回,我只好跟着小祿子提着食盒到處找您。」
陸展亭笑道:「還有這等好事,就在那處涼亭裡擺下吧。」
小同子與小祿子應了一聲,將食盒打開,取出四色果點,四道涼菜,四道熱菜,又將酒壺拿出替他斟了杯酒。
陸展亭將酒杯拿過就是一口將酒飲盡,回味道:「好酒。」他提起筷子,拔了拔面前的一條魚道:「這是蔥烤鯽魚嗎?」
「正是!」小同子又斟了一杯酒,笑道:「這魚可是從阿爾木極草原上的天池水裡弄來的,聽說天池水是天山上雪水彙集而成,所以這魚特別乾淨甜美,入口即化。」
陸展亭聽了一笑,又將那杯酒喝了個一乾二淨,道:「想不到人生三大恨我今天全遇上了。」
他笑着將手邊白色的海棠一丟,道:「一恨海棠無香……」又用筷子敲着盤子道:「二恨鯽魚多刺,三恨,三恨……」他沒說完將小同子又斟好的酒飲盡,長嘆道:「其實人生何止十大恨,我卻在這邊弄什麼三大恨,真是矯情。」
小同子在一旁訕笑。隔了一陣子,見陸展亭眼神迷茫,自顧飲酒,便同小祿子使了個眼色,趕回去當值了。
陸展亭摸索着想要再倒一杯,卻被人壓住了手,擡眼見是小祿子,便笑道:「我自己來就可以了,你回去當值吧。」
小祿子環視了一下四周,俯在陸展亭的耳旁說道:「十皇子讓我帶個口信給陸大人,讓陸大人千萬振作,他一定想辦法將陸大人搭救出去。」
陸展亭眉間的那顆黑痣輕輕顫動了一下。
「十皇子?」陸展亭薄薄的嘴脣一彎,笑道:「我似乎同他沒什麼交情。」
小祿子輕聲道:「十皇子讓小的轉告大人,當年大人的救命之恩,他會銘記在心。」
陸展亭聽了淡淡一笑,拍開小祿子的手,又替自己倒了一杯酒,道:「回去告訴十皇子,替主子們分憂是奴才們的本分,他無須介懷,再說這裡吃好喝好的,華屋錦衣,我樂不思蜀。」
「十皇子還說,無論大人信還是不信,他一定會還大人一個遠樹斜陽,策馬平原的人生。」
「千峰雲起,驟雨一霎兒價。更遠樹斜陽,風景怎生圖畫?青旗賣酒,山那畔別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無事過這一夏。」陸展亭將酒喝乾,長嘆道:「只消山水光中,無事過這一夏,真是誘人。原來已是立夏了呢。」
他一笑,拿起酒壺搖搖晃晃出了亭子,見小祿子還要上前,他回頭制止,笑道:「在哪兒都好,我只喜歡自由自在。」
他擺脫了小祿子邊飲酒,邊遊覽花園。酒喝多了,有點頭暈目眩,竟隨地找了一涼亭,往橫階上一躺,睡起了午覺。
不多時,遠處有一行太監提着銷金提爐,捧着香珠、拂塵等物走了過來,後面跟的卻是一把曲柄金頂鳳傘,傘下坐的是一位臉若銀盤、柳眉似黛的女子,她五官雖然略嫌稚嫩,但神情卻頗爲莊重,眉目之間已經有威儀之態。
她聽見四周似有輕酣聲,不由得皺眉,喊了一聲停,轉頭問隨身宮女,道:「青兒,你可有聽見有人打酣聲?」
青兒遊目四顧了一下,就見到陸展亭仰躺在小山坡的涼亭臺階上,睡得正香,失聲道:「王妃,你看,這太監竟然御花園裡頭睡覺。」
侍衛們驚怒地上前踢醒陸展亭,喝道:「你這奴才好大的膽子!」將仍然睡眼朦朧的陸展亭拖到了駕前。
「看你的服飾,也是一首領太監,怎麼如此不懂規矩。」
陸展亭趴在地上,太監帽歪戴在頭上,輕笑了一聲,一不小心打了個酒嗝,道:「這位娘娘,老子有云,天地間萬物皆爲芻狗,奴才只是一不小心恢復了本性。」
青兒撲哧一笑,被那女子側頭輕責地看了她一眼,她吐了吐舌頭,不敢再笑。
「看來你也讀了點書,難道不知孔孟禮儀之道嗎?」
陸展亭這時的酒還沒醒,依舊在那裡信口開河,笑道:「娘娘,您這就有所不知了,孔子,日月也,老子,天地也,日月之光雖然普照大地,卻仍在天地之間。」
「難道你自比爲狗,不覺得辱沒了你讀的那些聖賢書嗎?」
「回娘娘,這古來聖賢才子讀書人,沒有不願意把自己比作狗的,第一個被比作狗的便是孔子,有人稱他是喪家之犬,他還高興地道:『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
「唐朝詩聖杜甫也有:真成窮轍鮒,或似喪家狗的絕妙自比。」
「再如宋代詞人蘇軾,也有幾句如:形容可似喪家狗,未肯弭耳爭投骨……」
他越說越高興,擡起了頭眉飛色舞,卻被那女子一聲嘆息打斷,道:「陸展亭,好久不見。」
她這一聲喚,倒是醒了陸展亭的幾分酒氣,他擡頭細看,不由得尷尬地道:「原來是莊家妹妹王妃,奴……奴才失禮了。」
那女子看了他那身服飾良久,輕輕嘆息了一聲,道:「你回去吧!」
陸展亭面帶羞色,低頭站起,扶好帽子,一溜煙地跑了。
青兒小聲笑道:「王妃,那小太監真是太有意思了,不過,娘娘您今天怎麼輕易饒了他。娘娘您認識他,對嗎?」
「你知不知道,以前坊間流傳了一首詞……」王妃輕吐朱脣,慢慢地念道:
「清秋承旭陽,碧水長天。靈犀蕉雨舊時仙,不怪飛絲輕入夢,醉了紅顏。青山入重影,又怯春寒,煙鎖浮雲蒼涼意。金陵展亭今又是,輕許人間。」
她笑道:「這一闋詞說的是當今四大才子,陳清秋、沈碧水、傅青山與陸展亭。」
「這詞前半節說的是陳清秋與沈碧水,一個文才亮如驕陽,一個細如碧水長天,雖然他們才思泉涌的模樣已成了過眼的仙境,但夢裡常常能回想起,仍然醉人。」
「下半節開頭說的是傅青山,說他正是顛峰狀態,可惜這位才子出身士家,寫詩作文畏首畏尾,只敢在小情小趣上打轉,寫得東西每每愁雲慘霧。」
青兒拍手笑道:「金陵展亭今又是,輕許人間。這一定是在講陸展亭了。」
女子點了點道,笑着說:「這詞最未二句說的便是陸展亭,卻沒有一字評價,只埋怨老天,怎麼可以把陸展亭這樣的人物,輕易地許給了人間,不落一字,佔盡風流。你可以想象當年的陸展亭是多麼的驚才絕豔,我又怎會不識。」
青兒不由得悠然神往,但想起陸展亭身上的太監服,不由得黯然,連連道:「可惜,可惜。」
那女子輕嘆了一聲,道:「確實可惜,一個大才子淪落至此,有的時候裕未免……」她似覺得不妥,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太會作踐人了。」
陸展亭一路小跑回了上書房,小同子正在四處張望,見他來了,便喜道:「陸公公,小的剛當完值,正想着去尋你。」
「難道到吃晚飯的時候了嗎?」陸展亭詫異地笑道。
小同子訕笑道:「要是陸公公您餓了,我讓小廚房準備去。」
「原來不是請吃晚飯。」陸展亭笑道:「說吧,找我什麼事?」
小同子湊近了他,神秘地道:「公公,您放心,等下請您的,那比滿漢全席都有價多了。」
陸展亭更未驚訝,但任由小同子拉着他的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