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春光明媚的讓人沉醉。在漫漫滿園春色的盡頭,一左一右矗立着彼此對望的高聳閣樓,中間由雙層半月形拱廊作爲連通,距地整整二十四尺,任憑清風捲着各色花香穿透過去。明帝站在有風樓的連廊上,漫不經心眺望着,遠處幾樹垂絲海棠開得正好,一半如霞如紗綻開,一半如珠如玉含苞待放,濃淡交錯相宜,在綠玉般的葉子襯得下愈顯絢麗。
那年那月,也是這般迷人炫目的景緻。彼時正值兩廂愉悅之際,隨手攀折一枝紅瑪瑙珠般的花苞,與她插在雲鬢青絲間,只覺眼前女子笑靨嬌媚尤勝繁花。心內被無邊喜悅一點點充盈填實,像是滿得快要溢出來,突發奇想笑道:“宓兒,不如我們在樹上做個記號,往後的每一年裡,等到今日我們都來加上一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你猜最後能集下多少個?”
“呵,旻暘想刻什麼?”海棠花樹下的女子溫婉含笑,她仰起頭凝望自己,那盛滿點點繁星的剪水明眸裡,清晰的漾着一縷縷香潤如絲的甜蜜。
誰知道,後來也就次年來過一次。明帝感到心口疼痛難抑,身邊並沒有帶人,獨自落落步下有風樓,來到刻下恩愛的海棠花樹下。因爲是靠牆偏僻生長,半樹粉盈盈的海棠花已經伸出牆外,貼牆的一枝樹幹上,有金簪劃下的兩點不明顯痕跡。原本是打算刻一個“宓”字的,可惜第三筆還沒來得及劃上,糾纏舊事橫亙突起,將一切美好都衝得七零八落散去。
一招不慎,自然滿盤皆輸。
明帝緩緩擡起手,對着花樹凌空虛劃了一下,想象着劃上去的情景,只是側首時身邊卻空無一人。正在悵然嘆氣,忽然聽見一陣“沙沙”響動,趕緊撥開重重花枝,厲聲喝道:“誰在那邊?出來!”
不遠處的濃蔭花影下,半掩着一名珊瑚色宮衫女子,身姿纖穠合度,像是正要自側門出去,聞言急忙過來行禮,“臣妾杜氏,給皇上請安。”
“呵,是小玫瑰吶。”
“是,臣妾剛巧路過此處。”杜玫若神情自如,舉止也是不卑不亢,只是又稍稍欠了欠身,微垂螓首道:“不知皇上在此,方纔臣妾冒犯了。”
明帝看着她平靜的眸色,琢磨着剛纔聲音的來歷,自己在心裡想了一會兒,嘴角不由稍稍上揚。面上仍是一派淡定,笑道:“沒事,正好陪朕說說話。先頭逛了大半個園子,一個人走着也怪悶的,你來正好,咱們到旁邊亭子裡坐會兒。”
“好。”杜玫若並不多言,落後一步跟隨踏上臺階。
明帝端坐在涼亭石凳上,指了指旁邊位置,朝杜玫若笑道:“你也坐罷,不然朕還得擡頭說話。”隨和笑了一笑,“你們進宮也快一年了,朕平時事情太多,也沒顧得上看望你們,讓你們受委屈了。”
杜玫若雙眸燦燦含光,淺笑回道:“皇上爲天下大事操心,爲朝廷政事辛勞,是天下黎民百姓的福氣,也是大燕朝江山社稷的福氣。臣妾等人高興還來不及,又怎麼會有委屈呢?難得皇上還如此掛念,臣妾更要替衆姐妹謝恩。”
十七、八歲的年紀,正是女子一生中初初綻放的歲月,眼前容華鮮妍的少女,猶如一朵嬌粉動人的玲瓏芍藥。明帝淡淡掃了幾眼,憑風倚欄暢笑道:“如今的小玫瑰,出落的亭亭玉立,真是不負玫瑰之名。”
杜玫若略微低側着頭,清光勾勒出她優美的臉龐弧線,鴉翅似的濃長睫毛,使得明眸覆上一層迷濛霧氣。似乎有些女兒家的嬌羞,低頭回道:“皇上說話正是風趣,總愛拿臣妾來取笑,讓別人聽着笑話呢。”
明帝暢然笑了兩聲,悠悠反問道:“眼前只有我們兩個,哪有什麼外人?”
空氣裡微風徐徐,帶着一股子朦朧旖旎的意味。杜玫若不由臉紅起來,畢竟還是娉婷少女的年紀,當着男子自是開不起玩笑,更何況那人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只是也不便不答話,只得細聲道:“皇上今日來園子裡賞景,可否看到什麼好景緻?”
如今,焉能再看到好的景緻?明帝收起玩笑的心情,往遠處的海棠樹眺望,一簇簇粉白花朵盛開,三、五朵並在一起,零星夾雜着殷紅點點的花苞,美則美矣,只是自己沒有半分賞花的心情。恍惚之間,似有一痕天水綠輕衫輕晃而過。再仔細看過去,十字錯格花窗透出後面花景,幾株花樹隨風搖曳,紅花綠葉間並沒有半分人影。
“皇上?皇上……”大約是太久不聞聲音,杜玫若疑惑擡頭。
明帝沒有答她,起身穿過連廊繞到側門,四下裡張望了一會,周圍仍只有繁盛枝葉的細細摩擦聲。稍稍鬆了一口氣,不過心內卻更加覺得失望,回頭見杜玫若過來,興味索然道:“朕也累了,你先回宮去罷。”
杜玫若自然不知皇帝的心思,只是以她的身份處境,根本沒有多加言語的機會,只得順從點了點頭,“是----”臉上有幾分掩不住的失落,神色懨懨轉身,忽然“啊呀”輕呼了一聲,錦緞銀線繡花鞋前,靜靜躺着一根赤金的碧珠鳳簪。
“給朕!”明帝語聲冷淡,伸手拿過纖細的墜珠長簪,極簡單的款式,頂頭一隻虛化的銜口金鳳,以金絲纏成墜線,末尾繫着一顆光潔瑩亮的獨山玉墜珠。
杜玫若擡頭覷了一眼,小聲道:“皇上,臣妾先行告退。”
----她,也是來看海棠花樹的罷。明帝心中百味陳雜,完全沒有聽到杜玫若說話,默默站了一會,周遭靜得空曠,彷彿偌大的天地之間只剩下自己。
到了三月下旬,斷斷續續下了十來天的綿雨。畢竟還不到梅雨時節,陰霾少晴的天氣提前而至,未免讓人十分掃興,各色花樹也被風雨吹打的凋零不堪。在後宮諸人心情鬱郁之際,杜玫若卻顯得格外精神,自從那日御花園“巧遇”之後,皇帝總會隔三差五的過來坐坐。若說皇帝去沁水閣是過路情,那麼如今淳寧宮並未他人,幾個沒有位分的秀女也不值得一提,自然是專程過來看望自己。
隨着皇帝駕臨淳寧宮次數漸多,鮮花着錦、水漲船高,不過數天時間,杜玫若已經漸有新寵之勢。而前幾日一道晉封聖旨,更是讓多日流言塵埃落定。玉荷挑出新賜的金鵲纏枝長釵,在雲鬢上比着位置,滿臉高興道:“貴人,如今你已經升了位分,更應該把住機會,才能讓位分名副其實啊。”
杜玫若拿過金釵別於髮髻,側首迎着陽光,臉上妝容精緻合宜,並沒有任何不妥的地方。低頭在妝奩盒子挑了一會,揀起一對茶黃色半透琥珀耳墜,對鏡戴道:“你一個小丫頭,說這些話也不害臊?皇上的心思誰知道呢,別沒事亂琢磨,去把那條黃梨散花的流蘇取來,少在這兒囉裡囉嗦的。”
玉荷笑道:“是,貴人還得趕去謝恩呢。”
昨日有烏瞿國使者覲見,帶來不少本國禮物,皇帝挑了兩盒子香料讓人送來,說是很合杜貴人的氣韻。原也算不上什麼大事,只是謝恩亦是一個見面的機會,杜玫若自然不會放過,自是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乘着軟轎趕到霽文閣時,皇帝正在喝着閒茶,迎面笑道:“不過是件小玩意兒,你又何必再專門跑一趟。”
杜玫若欠身襝衽下去,耳墜在脖頸間帶過一道清涼之意,等着皇帝指了椅子,方纔起身回道:“臣妾只是想見一見皇上,看着皇上身體安康,心裡才覺得踏實,只是怕常來耽誤了正事。”
“哦……”明帝含笑怔了怔,兩道目光直直投射過來,“呵,那很好啊。朕就算心情再不好,聽你這麼一說,也就什麼煩惱都沒有了。”末了又補了一句,“你以後想來只管過來,朕也想多看看你。”
皇帝如此言語,杜玫若自然是滿足歡喜的,只是未免太快了些,潮水般的恩寵隆眷有些不大真實。原以爲皇帝一顆心都在泛秀宮,都已做好漫長難捱的準備,誰知道事情的進展出乎想象,不由輕微暈眩,“皇上,臣妾何德何能……”
明帝悠悠笑道:“原來,小玫瑰也會害羞的。”
拋開自己的那些私心,拋開皇帝九五至尊的身份。眼前的男子正當爍爍盛年,兼之言談風趣、心思細膩,比之那些少年紈絝子弟,怎麼也要勝出七、八分罷。杜玫若想着當初的選擇,更加篤定堅持,自個兒胡思亂想了半日,纔想起忘記回答皇帝。趕緊擡頭想道歉兩句,正好撞上皇帝含笑的目光,有些不流暢道:“臣妾……,方纔來的時候太匆忙,今日天氣這麼悶,原該備一些花茶水露過來。”
明帝恍若沒有看見,只是笑道:“先頭朕挑的那兩樣香料,你用着可還好?”待杜玫若點了點頭,又道:“烏瞿國原本盛產香料,應該差不多,不過那些人卻着實讓朕厭煩,行事沒有半分見識。”
杜玫若已經自然了些,順着話笑道:“兩樣都很好,臣妾不知該先用那樣了。”
“皇上,禮部有奏摺呈上。”
“不知好歹!”明帝只將摺子略翻了一翻,便皺眉撂在案頭,“區區烏瞿小國,居然想娶我大燕朝的公主?傳禮部侍郎慕毓藻過來,擬個摺子打發他們!”
“皇上----”杜玫若腦中星光一閃,很快有了自己的計較,因而上前婉聲道:“皇上何必動氣呢?不論怎麼說,和親也是一件好事吶。”
“你不懂。”明帝擺手笑了笑,側首道:“烏瞿本是寡國小民,國內安定尚且依賴我朝支援,可是又不肯安靜,總跟四周鄰國生出摩擦。市井小兒以此爲笑話,說是‘烏瞿自來絮絮然,行爲有如村尾婦人矣’。大燕的公主何其尊貴,豈能輕易下嫁烏瞿?再者說了,眼下並無適齡的公主,趁早讓他們死了心!”
杜玫若忙道:“若說適齡的公主,卻也有的。”
明帝稍顯詫異,問道:“哦?寅雯纔剛出嫁,哪裡還有?”
“皇上政務繁忙,想來忘記了。”杜玫若盈盈淺笑,“沐華宮的陸嬪娘娘,不是還養着一位公主?若是論起年紀來,彷彿比四公主還大一些呢。”
“是麼?”明帝自言自語,似乎在琢磨着什麼。
杜玫若大致知道其中關竅,只是拿不準皇帝的心思,但她明白此時不宜多嘴,因此低頭抿好雙脣,陪着皇帝一起靜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