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到中途,代王妃見席上人都有了幾分醉意,連帶元秀也喝了幾盞土窟春,面上泛出豔色,她趁機問道:“九妹若是喝多了,趁你三嫂忙着,不如我陪你去休憩下?”
“也好。”元秀酒量不大,但也能喝上幾盞,只是極易顏酡,這會卻還是清醒的,但聽代王妃話中之意似乎有話要說,心裡有數,便趁勢起身,這時候長孫明鏡在略遠的地方招呼着,昌陽公主與和靜郡主兩個行着酒令,旗鼓相當,正喝得興高采烈,卻沒有注意到她。
因陶景年在偏廳休憩,代王妃對齊王府的地形極爲熟悉,便沿着有屋檐遮蔽的迴廊,到了距離正廳有段距離的一處水閣,這水閣四面透風,掛着淡青色彷彿煙霧般的煙羅紗,地方不大,但因臨水,雖無冰盆,倒也清涼。
代王妃令跟着兩人的侍者都留在閣外伺候,笑着挽住元秀的手道:“咱們兩個說幾句私房話罷。”
“便聽二嫂的。”元秀笑了一笑跟着她進了水閣,兩人在臨水的那一面坐了,代王妃略頓了一頓,便道:“我素來知道九妹聰慧,因此也不繞圈子了——南風那孩子委實不堪造就,當初也是爲了這個緣故,他的父母纔想着法子,託人把他送進了神策軍中,本以爲有軍規約束,何況袁統軍素來沉穩,哪裡想到這一回袁統軍雖然是一片好意的擡舉他,卻不想他自己不爭氣,膽大妄爲,冒犯到了九妹頭上,按理說,我雖然姓崔,但進的卻是李家門,自然是站在妹妹這邊的。只是……”
代王妃苦笑了下道,“若是崔家旁的孩子,我定然是沒臉來與九妹說這一番話,這南風他自小得了太妃的眼緣,這些年來就是鋆郎在太妃面前也才能比上一比,老太妃年紀大了,難免更加註重子嗣,原本是想親自進宮求一求九妹的,只是想着等九妹怒氣平息些,誰想九妹如今卻又忙了起來,因此並不敢特特前去打擾,趁着今兒三嫂作壽,太妃讓我把這番意思帶到。”
元秀眯着眼,淡淡笑了一笑,崔南風與馮騰的事情可大可小,更何況裡面還夾進了一個盧家二十六娘,那就更復雜了,代王妃說什麼崔太妃在元秀回長安後沒有立刻進宮拜訪是因爲想等她怒火略消全然是藉口,恐怕是因爲宮裡傳出中宮和華妃雙雙有孕,三位芳儀裡面一個有傷,一個要撫養皇子,還有一個進宮時日尚淺資歷不足,因此皇后說動了豐淳讓元秀代爲執掌宮務,崔太妃這才急了——先前的鄭美人小產事,元秀還只是受託付徹查這麼一件事,博陵崔家在宮裡沒有妃嬪,他們倒也不怕因此燒身。
可中宮之權卻不一樣——別瞧只是打理六宮,長安各家的關係千絲萬縷的,旁的不說,盧家二十六娘與宮裡的盧芳儀可不就是同族的堂姐妹?
而且此事也叫長安更加清楚了元秀公主聖眷之隆,是遠勝其餘諸位公主的,崔太妃雖然是博陵崔氏出身,又有親子代王,可也不願意輕易得罪了深得兄長重視的元秀,可崔南風雖然不爭氣,到底是太妃疼了多年的子侄,因此仍舊是讓代王妃過來開了口。
想到方纔才進正廳、長孫明鏡去迎瓊王妃時湊過來的馮氏,大約就是崔南風的母親了,也是馮騰的姑母。因那崔氏態度冷淡,加上元秀沒有徹底了結崔南風與馮騰之事,本就爲了崔太妃這一支,那馮氏未免有些不夠看,因此接下來都不曾理會她們,想來也是代王妃見馮氏幾次獻殷勤都被元秀冷落,這纔不能不親自出面。
這麼說起來,王子節將宮權交到自己手裡,也不一定全是因爲豐淳爲了藉此可以名正言順的拖住自己,還有她本身借豐淳這個打算順手推舟之意——若如今宮權還是王子節打理着,崔太妃要爲崔南風說情,昭賢太后已經去了,崔太妃少不得要尋王子節迂迴,王子節把宮權這麼一交,卻是避過了這麼個兩面不討好的差事。
“二嫂剛纔也說了,雖然二嫂是姓崔,可進的卻是我李家之門。”元秀想到此處,淡然道,“說起來太妃也是我李家的人呢,卻不想對崔家一個子侄到比本宮還要親近些?”
代王妃聽她這話便知道元秀沒有輕易放過的打算,心頭一緊,勉強笑道:“九妹這話說的,太妃疼愛南風也只是因他自小長在膝下罷了,論身份論親近他又怎麼能與九妹比?只是太妃聽說他被袁統軍點名陪九妹去了紫閣別院,在別院裡時言談無忌惹了九妹不高興,上一回受了軍棍回到家中一直極爲彷徨的,太妃見他整日裡擔憂得罪了九妹,又聽說不是什麼大事,想着九妹一向最仁善大度不過,便想叫我來與九妹代他賠個禮——怎麼竟不是他說的那樣嗎?”
元秀聽她立刻爲代王府找了退路,不動聲色的道:“仁善大度或者不敢當太妃之贊,不過太妃與二嫂想來也是清楚,本宮自幼喪母,是昭賢太后撫養長大的,昭賢太后在世時嘗言本宮生母文華太后在世之時寬柔待下、深得六宮擁戴,因此以其警戒本宮,本宮自認不能與母后相比,但也不至於失了昭賢太后一片冀望之心,總也不能算是不講理之人,二嫂你說可是?”
她這麼問了代王妃當然沒有搖頭的餘地,略賠了笑道:“九妹說的對極了。”
“既然如此那麼二嫂今兒過來尋我,我卻也不能說一說我的委屈了。”元秀冷笑了一聲,“打從當年高祖皇帝定都長安起,咱們李家的女兒自來過的是什麼日子,想必二嫂也清楚,就是二姐是個賢惠的,可也從來不失皇家氣度!”
代王妃臉色微變,元秀連皇家氣度都說出來了,看來這事顯然難以善了,她不禁後悔起來聽了崔太妃的話過來說這個情,崔南風雖然也是她的堂弟,可又怎麼能和自己親子相比?李鋆是世子不假,但受重視的宗室與不受重視的宗室過的日子可是兩樣的,更何況如今的李鋆和豐淳的子嗣已經是隔了一層了,更遑論再繼續下去?原本代王妃對這件事情就有微詞——本朝對帝女一向嬌縱,看一看開國那時候的高陽、太平、安樂,再看看如今的平津、雲州,元秀公主雖然沒有傳出過什麼剽悍之舉,可這位帝女在憲宗皇帝諸女裡面所受到的重視與寵愛,絕對不下於憲宗皇帝陪伴和花費心血最多的平津!
博陵崔再是名門望族,如今又不是士族足以與皇族一較高下的魏晉之時,本朝高祖和太宗皇帝起兵時或者還受過諸家的幫助,那時候五姓七家的確非同一般,但是也因此招忌——高宗皇帝並武周這兩位在位的時候,五姓七家並開國幾家望族,如羅氏、長孫氏、杜氏、韋氏、裴氏……哪個不是被一而再再而三的尋着機會收拾?
更何況崔南風在崔家絕對沒有優秀到了足以讓家族冒着得罪公主的風險保他了!
崔太妃侍奉憲宗皇帝多年,誕有代王,又平平安安的等到了憲宗皇帝駕崩,被代王接出了宮做太妃,安享晚年,可見不是不精明的,可這一回也太糊塗了!
代王妃在心裡埋怨着崔太妃,她與代王結縭多年,雖然王府裡面姬妾不少,卻一直深得代王尊重,連崔太妃待她也是客氣的,自然也不是個沒用的,聽出元秀不願意就此作罷的態度,又見元秀的意思,崔南風惹的事情還不小——崔南風自小受崔太妃喜愛,因此養就了紈絝的習性,他又和代王世子年紀差不多大,太妃喜歡他,難免也有些冷落了自己的嫡親長孫李鋆,代王妃嘴上不說,心裡總有些不以爲然,崔南風仗着崔太妃的喜歡,在外面惹事的次數也不少,每次惹了事情若沒有旁人爲他收拾,便只管到太妃面前一頓哄,太妃就要打發了代王替他善後,因此代王妃聽了元秀的話,倒覺得崔南風這回定然也是將大事說小了。
想到本朝歷代以來公主們的舉止爲人,代王妃就感到了一陣頭疼,早先中宗皇帝寵愛女兒安樂公主,安樂公主拿着擬好的聖旨過去,蒙了中宗皇帝的眼睛使他用璽,中宗竟是笑着依從——豐淳或者不至於這般寵愛元秀,可爲了胞妹收拾一個毫無功名的紈絝弟子,這對於皇家來說實在太簡單了!
而元秀公主到這會都不見動作,也不見朝中今上對崔家以及代王府有什麼偏向,照代王妃來想,要麼就是元秀全然不在意,因此勸說了今上當作從未發生過,要麼,就是元秀不動則矣,一動……代王妃定了定神,微笑着接口道:“九妹的性.子做嫂子的哪裡還不知道?你最是明理懂事的,這都是南風不好,原本他從小都是個老實的孩子,因此老太妃與我也一直相信着他,只當不是什麼大事,誰想到他卻全是胡謅呢?只求九妹念着老太妃受他矇蔽的份上莫要計較,我回去定當仔細稟告老太妃。”
代王妃一口一個老太妃,其中暗示之意不言而喻,話語之間更是全將責任推給了崔南風一人,甚至連崔家都撇了開去,顯然是告訴元秀,願意將崔南風交出來平息她的怒火了。
代王妃這麼說時甚至心裡暗鬆了口氣,崔南風在崔家的地位完全是因爲他最得崔太妃歡心,真正論起能力才幹那絕對是倒着數的,這麼一個郎君,若是沒惹出大事來,留給太妃逗個趣兒,也算是代其他人盡一盡孝了,如今居然惹到了不該惹的人,交他出去平息事情,總比被全部牽累的好——博陵崔氏這一代的崔南薰,那纔是有指望振興崔家的人。
如果爲了這個崔南風影響到了崔南薰,代王妃纔要扼腕了,怎麼想,交出崔南風,對代王府與崔家都是一件好事,代王妃連崔南風到底做了什麼都不想聽了。
元秀淡然一笑:“老太妃被二哥接出宮的時候我年紀尚小,在宮裡時與太妃見的次數也不多,但太妃一向心腸軟……”她話中不信之意很是明顯。
代王妃趕緊笑道:“九妹說的是,不過老太妃雖然心腸軟,也是個通情達理之人,九妹只管放心!”
“說起來,早先在紫閣別院裡袁別鶴告訴我這崔南風的名字時,我還奇怪了下,只因當初在還沒去終南山前,聽宮裡說八姐在蓬萊殿上是留意過一個博陵崔家子弟,說是極爲出色叫崔南薰的,同在長安又名字如此相似,還問他莫非可也是博陵崔家子弟?”元秀悠悠說道,“袁別鶴說了是,我想着既然那崔南薰在長安風評不錯,何況博陵崔家的子弟家聲自來就不錯,因此便一直挑他與馮騰在身邊做侍衛,也是以爲他們是個好的,如此看來卻未免太叫人失望了。”
代王妃勉強笑道:“這都是我那族叔太過寵愛他的緣故……”
“聽說今年重五曲江龍舟競渡是崔家得了第一,這些日子忙着我還沒有功夫向二嫂道賀。”元秀忽然又提起了一事。
這時候都已經快乞巧節了,重五之節早已過去,她忽然提起來,代王妃愣了一下才要點頭,元秀卻不冷不熱的道:“我還聽說當日鋆郎奉了太妃去曲江之畔親自觀看龍舟之賽,還提前包下了曲江邊視野最好的汀蘭閣?聽說那日舟上除了司鼓之人全部都是二哥派人從江南水鄉那邊請來的弄潮好手?又聽說崔氏爲了今年這一回賽舟之事還備了重賞?”
她連續三個聽說問得代王妃笑容僵硬,勉強道:“這都是爲了讓太妃高興一些。”
“孝敬尊上本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元秀和顏悅色道,“只是本宮才聽了此事時不免有些奇怪——說起來奉了太妃去汀蘭閣的是鋆郎,想來汀蘭閣也定然是王府包下的,而獲勝的弄潮好手也是二哥所請,崔氏只是備了一份賞,怎麼贏了的卻是崔氏而不是二哥之名呢?本宮才聽到的時候還以爲是崔家爲了太妃特特費的功夫!”
見代王妃正要說話,元秀卻又笑了一笑,換回了我的自稱悠悠道:“鋆郎是個有孝心的,想來也是因爲太妃平素偏疼着他,這才特特將龍舟掛在了崔氏名下,好叫太妃高興吧?”
代王妃只得應是,元秀便搖頭,輕聲道:“只是二哥似乎也姓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