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津長公主府裡撤去許多奢華之物,下人也都換了衰服,乍一看去十分冷清,家令盧渙早吩咐大開中門迎元秀車駕入內,至內院臺階處,採藍扶着元秀下車,盧渙上前行禮,含笑道:“貴主可算到了,娘子已在內廳相候。”
採藍和采綠卻覺得有些不喜,平津長公主雖然是姐姐,但怎麼也該到廳下迎一下,畢竟元秀鮮少登她之門。
只聽盧渙引元秀登階,口中又道:“原本娘子要親至大門迎接,只是被承儀郡主纏住,故此吩咐某代迎。”
“大姐何必如此客氣。”元秀道,“蠻兒的風寒可好了?”
昭賢太后論起來也算承儀郡主的庶外祖母,郡主理應服小功,但不巧她這段時間染上風寒,病得厲害,平津長公主心疼愛女,替她求了豐淳恩准可以不必參加。
承儀如今十二歲,乃平津長公主膝下唯一所出,生父爲平津前夫、滎陽鄭氏子弟鄭斂,而非平津如今的駙馬韋坦,因此從鄭姓,乳名蠻兒。元秀最近一次見到這個外甥女還是去年中秋皇室家宴上,雖然就比元秀小三歲,卻被平津嬌慣得儼然孩童。
盧渙聽元秀問起小主人,眼中飛快的閃過一絲嘲色,道:“郡主已無大恙。”
這絲嘲色卻被元秀恰好轉頭看見,心下奇怪,盧渙乃平津母族,范陽盧氏旁支子弟,是盧妃還在世時,因平津出閣,特意從孃家那兒要過來的人,深得平津信任,此人對平津的駙馬也許只有尊敬沒有忠誠,但對平津和平津的血脈,怎麼也不該如此輕慢吧?
何況元秀覺得鄭蠻兒也許刁蠻了些,但論跋扈卻還及不上平津。
說話間已到了正廳,裡面正傳來嘰嘰喳喳的女子說話聲,元秀沒去細聽,舉步跨了進去,喚道:“大姐!”
上首的平津長公主還沒說話,鄭蠻兒已經開心的跑了過來:“九姨!九姨!你瞧我養的飛郎如何?”
她手一揚,一個半大不小的東西在半空張開利爪,低咆一聲,當頭就向元秀臉上抓下!
採藍、采綠嚇得尖叫:“阿家快快閃開!”
元秀也吃了一驚,下意識的擡手以袖遮面,採藍用力將她推開,采綠試圖張手去擋,卻聽鄭蠻兒呼哨一聲,那東西陡然收了爪子,軟軟的肉墊在采綠手上一蹬,借力跳到一邊!
等落了地,三人定睛看去,才發現此物皮毛斑斕,目光炯炯,似貓似虎,卻是一頭半大猞猁。
“郡主好生鹵莽!”採藍想起方纔驚魂一幕,氣不打一處來,也不顧尊卑訓斥道,“顏面於女子何等要緊?方纔若傷了阿家,郡主將何以自處?”
鄭蠻兒辯解道:“飛郎是我親手養大的,最聽話不過,我叫它收了爪子,它怎麼傷得到九姨呢?”見元秀面色蒼白,鄭蠻兒纔有些愧疚,吐了吐舌頭道,“九姨,真是對不住,我是隻想同你開個玩笑。”
“沒事。”元秀臉色蒼白雖然並非全因嚇得,心下也有些微怒,但她自恃長輩,也不好爲一個玩笑和外甥女計較,平津寵愛女兒慣了,方纔還在那裡等着看好戲,聽到採藍呵斥女兒,臉色就沉了下來,但轉念一想,此事若傳到豐淳耳中,鄭蠻兒也有十二歲了,過兩年就要相看郡馬,萬一李僔爲此記恨……於是忍了忍,見元秀表示不計較,這才放下心,復笑道:“昨天九妹說要親自過來,我特特讓仙奴在水閣準備了筵席,九妹可要現在就過去嗎?”
見元秀微一皺眉,平津立刻想到了緣故,解釋道:“只是擺在水閣,並未準備絲竹歌舞,也是看九妹自回了太極宮後整日裡住在鳳陽閣氣悶,水閣邊好歹能散散心。”
元秀這才點頭。
水閣建在公主府內荷池中心,由一座九曲木橋與岸相連,這時候乍暖還寒,去夕的枯荷被公主府內花匠收割,徒留下乾枯的荷梗在水面搖曳,池畔柳樹初初發了一層濛濛新芽,恰如水閣三面所垂之簾,如雲如霧,似騰似走,倒也可一看。
水閣和橋相連的這一面,卻是竹簾半卷,隱約可以看到閣中已有人在忙碌,想必就是仙奴了。
平津當先帶着元秀、承儀踏上木橋,閣中之人已經察覺,忙掀開竹簾迎了出來:“貴主到了麼?”
元秀聽那人聲音清越,不由擡頭看了他一眼,卻見一個弱冠年紀的男子身着青衫,翩然立在閣前,面目姣好,猶如女子,肌膚更是細膩的叫採藍采綠都有些自慚,靠近了甚至可以嗅到一陣旖旎香氣,元秀頓時瞭然了此人的身份,再不去多看。
“元秀已經來了,筵席備得如何了?”平津對此人甚是親密,一邊問着,一邊上前攜住他手,待都進了水閣,才介紹道,“元秀,這便是仙奴。”
元秀對孌.童毫無興趣,只冷淡的點了下頭,平津看了出來,笑容略減,仙奴到底是以色事人之流,忙識趣道:“筵席已經備好,還請貴主與娘子在此享用,僕先告退。”
“也好。”平津知道元秀性情高傲,若勉強留仙奴下來伺候,她不但不領情,到時候給仙奴難堪,反而壞了氣氛,便安撫的拍了拍仙奴的手背,“你且下去盯着些他們準備。”
仙奴含笑應了,眼波流轉,勾得平津失了失神,才輕快的離開水閣。
酒席已然設好,鄭蠻兒自是坐在最下首,待採藍采綠服侍元秀入席,她忙擎起酒樽來:“方纔蠻兒鹵莽,還請九姨不要和蠻兒計較!”
鄭蠻兒雖是孩童心性,本性卻也不壞,元秀見她臉上滿是後悔,那點微怒也隨之消散,爽快的掩袖盡樽:“不過是開個玩笑,若不是我這幾日累得很,反應遲鈍,採藍采綠也不會那般着急。”
採藍原本和采綠一起跪坐在她身後伺候,聞言忙移開數尺,俯身向鄭蠻兒請罪,鄭蠻兒吐了吐舌頭,笑道:“你們是心疼九姨,本就是我的錯,何來有罪?”
元秀空腹盡樽,喝得有些急,輕輕咳嗽了幾句,平津到嘴邊的圓場話就變成了:“蠻兒好不糊塗,你九姨才坐下,你就迫不及待的勸酒做什麼?”說着忙叫人把元秀面前的冷盤撤掉,開始上熱菜來。
夢唐時興食鹿,頭一道就是膾鹿炙,配着蒟醬,入口鮮美,平津介紹道:“這頭鹿是寬之知道你來,親自從豢養的鹿場裡挑出來的。”
“姐夫有心了。”韋寬之單名一個坦字,是“城南韋杜、去天尺五”之中韋家的旁支弟子,比平津還要小上五歲,坊間傳聞,平津長公主當年與駙馬鄭斂和離,他的功勞不小,元秀與這個姐夫沒見過兩回,談不上熟悉與好惡,剛纔進府沒看到他,也未在意,此刻聽平津特意提起,便客氣了一句。
其實這時候昭賢太后的哀期未過,即使昭賢只是庶母,此刻食葷也是不妥的,但元秀知道就是豐淳也未必會遵守此節,因此也無法指責平津的不是,酒過三巡,平津便直接問道:“九妹今日前來,不知是爲了什麼事?”
元秀早就想開口了,看了眼鄭蠻兒,鄭蠻兒好奇道:“九姨,爲什麼我不能聽?”
“蠻兒乖,剛纔過來時看到那邊迎春開得很好,你去爲九姨折幾枝來可好?”元秀避開她的問題哄道,鄭蠻兒見元秀公然要支開自己,失望道:“好罷。”說着給平津使了個眼色。
平津安撫的微微頷首,鄭蠻兒知道這是母親同意事後轉告自己,這才高興的走了。
打發了鄭蠻兒,又將水閣裡伺候的人皆稟退下去,元秀思索了一下,清咳道:“大姐可知,昨日下午萬春殿趙麗妃又診出身孕?”
“竟有此事?”平津愕然,元秀盯着自己面前的酒樽,緩緩道:“五哥子嗣昌盛,這是好事,但……趙氏到底只是一個妾,可五嫂至今無子,這事……”
平津也皺起眉,此刻水閣和九曲木橋上都無第三人,她說話也坦然了許多:“若是中宮,自然子嗣越多越好,帝后和諧,方是國家興旺之兆,但那趙氏,出身卑賤,淺薄無知,不過是仗了幾分好顏色,如今五郎膝下三子,竟有二子出自於她,長此以往,必將危及中宮!到那時候,只怕社稷……”
“正因如此,所以我纔來尋大姐商議。”元秀道,“韓王已經六歲,即將啓蒙,五嫂至今無所出,若這麼拖下去,只怕朝臣爲社稷故,提出有嫡立嫡,無嫡立長,但大姐也知,五哥五嫂都年輕,將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準。”
平津神色肅然:“你說的很對!”
兩人對望一眼,元秀在席上略略欠身:“阿煌年幼,此事,還請大姐出面,提醒一下五嫂。”
“你放心,最遲兩三日,我就去立政殿。”平津鄭重的應了,“倒不只是韓王魏王曾對我無禮,實在是這樣兩個小東西,委實看不出能託付基業的樣子!何況中宮嫺雅有度,王家到底是太原望族,教導子女上面,不知比趙氏高明多少,那纔是能夠調.教出英武之君的國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