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以爲杜拂日就當真是什麼君子嗎?”小云兒進來伺候了元秀梳洗,又取了一套嶄新的衣裙請她換了,元秀的臉色雖然仍舊有些蒼白,但此刻卻已經鎮定了許多,燕九懷將茶碗放到桌上,似笑非笑的反問道,“便拿方纔公主殿下以瓷枕砸向他時,他一動不動之事來說,公主殿下可是以爲他心虛,所以任憑你出氣?”
元秀漠然看着他,燕九懷勾起脣,微笑着道:“公主若是這麼想,未免太蠢了點!杜拂日箭技驚人,耳力遠較常人敏捷,就連我,箭技上的天賦比他差得遠的,但因爲自幼習練刺殺之術,五感也是比普通人更敏銳些,才走進院子,你們方纔的對話,就聽得清楚,如果不是聽見我恰好走到屏風前面,公主不妨看一看他可還有這樣的老實?”
“如今李室蒙難,本宮這個公主,就是在從前,也不見燕小郎君有什麼忌憚,這會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燕九懷伸出了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搖了一搖,含笑道:“就因爲你蒙難,所以我纔想安慰安慰你,知道你如今最恨杜拂日,所以,我替你揭穿一下他的真面目,順便幫你罵他一罵,我知道,你從小身份尊貴,什麼杖斃啊處死啊或者不陌生,打人大概也不奇怪,只是罵人恐怕就要遜色許多了,畢竟,以你的身份,在你面前說話,很少會有人敢不客客氣氣!”
元秀默然。
她此刻心中惶恐漸去,剩下的除了爲豐淳擔憂外,就是茫然,邱逢祥,逼宮,太上皇……不過是短短一日,可誰能想到,長安已經是風雲變幻,在昨日之前,她還認爲杜青棠最多隻能與豐淳兩敗俱傷,畢竟他手腕再怎麼高明,豐淳始終佔據着正統所在!而且還有韋造、袁別鶴這些死忠臣子,況且,豐淳如今還沒有正式對杜青棠下手!
杜青棠師出無名——他手中也無軍權,何況就是從邱逢祥的角度而言,杜青棠爲相,怎麼比得上韋造爲相好?這兩人的能力手腕差距懸殊,對於邱逢祥這樣的位置與身份來說,無論是能幹的皇帝,還是能幹的臣子,都不該是他所希望出現的。
就好像前朝曲平之的例子,邱逢祥雖然順利活到了本朝,可那也是多年來一直謹言慎行的結果。
杜青棠是怎麼辦到的?
元秀眯起眼,實際上,與其說她以前認爲豐淳與杜青棠會兩敗俱傷,還不如說她認爲杜青棠的贏面會更小,從來權臣一旦失勢,除非手握兵權,否則斷然沒有反抗君上的能力!
這也是她當初選擇杜拂日爲駙馬的原因——諸鎮都有兵馬,否則無以存身,在這種情況下,若讓其中一鎮得勢,其後果還不如選擇有名相名聲的杜氏,在所有的道理中,兵權是最強硬的一種。
——前朝楊堅篡國,何嘗不是有了承繼自其父楊忠的柱國大將軍之位,手握重兵,而後纔有了篡國的資本?
然而這一夜中杜青棠出人意料的舉止,卻讓元秀有一種措手不及的感覺!
杜青棠甚至沒有親自出面。
邱逢祥就這樣毫無徵兆的反了。
閹人自來就比尋常人要低了一頭,就是本朝魚朝恩,侍奉玄宗皇帝最盡心的,當年旁人明面上稱一聲魚監,回過頭來,心中到底也要鄙夷幾分,本朝因着安史之亂,從肅宗皇帝時起,大權漸漸落進了宦官之手,這些宦官固然在皇室中人眼裡一個個卑鄙無恥又狡詐陰險,可要說真的本事也不可能沒有——邱逢祥看似謙遜又知進退,卻能夠在憲宗皇帝和杜青棠手裡保下來神策軍權,他的眼光手腕及隱忍能力,就算不足以與杜青棠一較高下,恐怕也是去之不遠。
這樣一個人,平素裡連豐淳登基後,也總要給上幾分體面,元秀這個當朝最最尊貴的公主,見了面即使心有不滿,總也要笑着稱一句“邱監”,何況邱逢祥與杜青棠之間,縱然不是敵人,也不該是友人。
杜青棠究竟是用了什麼辦法說服了他?
黃河決口引起的民變嗎?
剛纔拿一個瓔珞圈從燕九懷那裡才問到了所謂的逼宮緣故,可元秀卻不相信事情會這樣的巧。
但這件事情,偏偏爲逼宮找到了理由與藉口!
豐淳在此事上的舉措確實失誤——也正是這個失誤,哪怕他這回不被廢,下場也好不到哪裡去,至少從登基以來的勤政的形象與名聲將毀於一旦了。
而他之所以明知道黃河決口引起的換田之事牽扯巨大還強行壓下,無非是爲了對付杜青棠,杜青棠權傾前朝,一生提拔重用施恩過的人遍佈天下,多到了即使豐淳能夠調出前朝所有卷宗來看,也記不住的地步。
在這種情況下,豐淳獨自與杜青棠較量顯然不行,九五之尊的身份固然尊貴,但這也註定了豐淳比杜青棠更輸不起,尤其他繼位還未幾年,正是血氣方剛之時,更丟不起這個臉!
從爲東宮的時候,就被杜青棠的陰影所壓制,比起憲宗皇帝多少次滿懷慈愛帶在身邊的瓊王,杜青棠給予豐淳的壓力必定更大!畢竟當初瓊王之所以獲得那許多人的支持,還不是因爲陶景年?
瓊王妃陶景年的舅父,杜青棠!
假如說豐淳頭一次試探杜青棠,是在自己登基後立刻暗示杜青棠爲韋造讓位,而杜青棠毫無異議的照做了,那個時候,豐淳還對杜青棠心存顧忌,那麼這三年多來,豐淳一次又一次的貶斥着杜家子弟,一次又一次暗示羣臣彈劾杜青棠,杜氏雖然不至於立刻樹倒猢猻散,可也至少露出明顯的衰敗之色來。
這樣,無疑給予豐淳一個錯誤的認知——那就是人走茶涼,杜青棠再怎麼厲害,他也只是一個臣子,君要臣死,臣不死是爲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則爲不孝——只要他加把勁,想一想辦法,也許就可以將這個仇人徹底的解決!
元秀不知道豐淳是幾時出現這個念頭的,但她知道,一旦豐淳這麼想了,此刻再將黃河決口的謠言引起換田風波的奏章放到了他的面前,豐淳一定會毫不遲疑的將之壓下去!
這就好像一個人快要追趕到他極爲渴望的獵物時,哪怕知道了身後發生了重大之事,但看着近在咫尺的獵物,鮮少有人可以果斷放棄的,必然認爲先將身後之事撇下,集中力量將獵物抓到手爲止——因爲前者是耗費了許多心力與代價的!
然而……當對手是杜青棠這樣的老狐狸時,年輕的豐淳又怎麼知道,那似乎垂手可及的獵物其實也有可能是精明的獵手僞裝,爲要叫他掉進身後的陷阱裡呢?
若是放在了平時,豐淳絕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也許豐淳不及憲宗皇帝精明,不及杜青棠能幹,但他自幼敏而好學,又因跟着文華太后被冷待多年,十分早慧,否則憲宗皇帝也不會在猶豫之後還是繼續選擇他爲儲君。豐淳做一個守成之君,那絕對是夠資格的。
元秀咬了咬脣,是什麼原因讓豐淳如此急功近利,連社稷動搖的風險都敢冒?
燕九懷說,黃河決口的事情是發生在兩個月多前,如今是七月初,兩個多月前,那就是……重五之日前後?
也是自己見到杜拂日的前後?
元秀臉色迅速陰沉下來!
但她很快想到,這不可能,玄鴻與杜青棠的交情不一般,這一點她是知道的,玄鴻也沒有隱瞞的意思,但無論如何,玄鴻也是皇室中人,何況她雖然與憲宗皇帝的兄妹之情不錯,但在元秀出生前,就已經去了清忘觀中修行,與憲宗的子嗣並不算多麼親近,也就生在前面的代王、齊王,她或許還在長安時,見的多一些。
至少在清忘觀這些年,玄鴻不曾傳出與哪個侄子特別親近的。再說廢立之事,且不提朝中震動必定傷及帝國元氣,最直接的傷害,就是對皇族彼此之間產生怨懟之情,玄鴻再怎麼說也是皇室的公主,豐淳登基前後對自己的幾個姑母都是十分客氣的,並沒有失禮之處,因此怎麼想,玄鴻也沒這個必要出賣皇室——
只是,那張請帖,分明就是玄鴻給自己的!
早在她因與雲州鬧翻後,負氣跑到清忘觀中要出家時,玄鴻藉口大雨,廂房失修,讓她遷到旁的住處去,那幅山河破碎圖,就有故意放在那裡的嫌疑。
後來又讓她在重五赴杜家之宴——當時,元秀的目的是想私下與杜青棠一晤,然那一次的宴飲,杜青棠是根本不會出席的,連發出請貼的人,杜家七郎杜留,都只是抱着玩笑的態度送了這張帖子去清忘觀,其實壓根就沒打算清忘觀的人會去。
這一點,元秀當時不知道,但與杜青棠素來親善的玄鴻元君,難道會分不出來請帖出自杜青棠親筆,還是杜家小輩之手嗎?
以玄鴻的身份並她與杜青棠的關係,若當真杜青棠要邀請她,豈有不親自書寫帖子的道理?
那時候元秀並非想不到這些,只是當時的形式,怎麼看,杜氏纔是那個被一再打壓不得不小心翼翼、連曲江賽舟不但沒有參與,更是隻包下了位置次好的觀瀾閣,而將位置最好的汀蘭閣並微雪臺都讓給了博陵崔與滎陽鄭!
後來觀瀾樓上,汪嶽的出現以及裴家二十四孃的解釋,都讓元秀壓根就沒把那次宴飲放在心上——杜青棠權傾朝野的時候,汪家還不知道在哪裡,而轉眼之間杜家長房子弟杜野鄧州刺史任滿歸來,居然只能請了汪家之子赴宴,如此迂迴的探聽吏部消息,這在憲宗皇帝時,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玄鴻在將帖子給自己時就已經知道杜青棠當時不在,而作爲主人的,只有杜家三個與元秀同輩,其中除了三郎杜野已經娶妻生子外,杜留、杜拂日都不曾婚配——而後兩人皆是儀表出衆、風采翩然之人,哪怕杜拂日當日在長安名聲遠不及杜留,也沉默寡言,可城南杜氏累世積蘊薰陶出來的風流氣度,卻遠非常人所能及。
再往下想一想——那天,雖然杜家三位主人中,只有杜野娶妻生子,但杜留卻特特帶了一位美人前去,像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他的多情一樣,原本元秀還對那叫江錯孃的女郎頗感興趣,前幾日還在齊王府裡面見過,然而那天金腰娘子並曹弦子都出過風頭,惟獨那江錯娘直到元秀走時也沒有下過觀瀾閣的三樓,若說杜留是打算藉着宴飲好生誇耀一番自己那新收寵姬,卻爲何要如此?
元秀抿了抿嘴,她沒出生前,玄鴻就去了清忘觀出家,在這種情況下,玄鴻對她的性情,也不能很瞭解,但究竟是姑侄,總也不可能是一無所知。
並且,她三歲時生母文華太后去世,憲宗皇帝忙於政務,又要教導儲君,不可能對唯一的嫡女花費太多心思,教養她長大的昭賢太后與薛娘子,這兩個人的性情,或多或少,總也會影響到她。
換言之,哪怕見面不多,想要推測元秀的性情,大可以從昭賢太后並薛娘子兩人而來——而這一點,身爲憲宗之妹的玄鴻,對昔年的王惠妃並薛尚儀,又怎會陌生?
昭賢太后素有賢名,宮闈中傳她心腸柔善又大氣溫婉,賢德而有才,打理六宮井井有條,並不比文華太后在時遜色多少——實際上考慮到文華太后乃是憲宗元后,當初郭家又聲勢赫赫,並且文華太后還有嫡子傍身,而昭賢太后在憲宗一朝,二十年來的位份,都只是惠妃,還是長年與盧麗妃並崔華妃並立,且唯一的長子已死,昭賢太后打理六宮的手段那應該是不在文華太后之下的。
由此可見元秀的眼光與心機絕不會太差,再看薛娘子,薛娘子的性格一言以蔽之,乃是剛烈有謀。
被這樣兩個女性長輩教導出來的元秀,對於已有妻室但風流不減的杜野絕對不會產生什麼特別的好感,更不屑去作奪人丈夫之事,元秀不是昌陽、東平,她是憲宗與文華太后唯一的女兒,豐淳唯一的胞妹,她的身份註定了她驕行衆人的資格,她不需要爭取甚至不需要做什麼,自有人將這天下最好的東西捧到了她面前,任她挑選。
在這種情況下,再加上了昭賢教導的太原王家那讓歷代以來世家都爭相求娶的教女家風,以及薛娘子從前紅衣快靴、縱馬長安猶如烈火捲過長街的高傲,雖然奪他人之夫對元秀來說並不是什麼難題,但她絕不屑爲之。
而且在這之前,賀夷簡追求元秀的事情,已經是滿城風雨。
那處處留情的杜不留,固然叫滿長安不知道多少女郎爲他神魂顛倒,可是從公主的身份俯瞰下來,杜不留未免叫人覺得淺薄——何況他那天還特特帶了一個江錯娘!
難道玄鴻從那時候起,就打着要撮合她與杜拂日的主意?
但……玄鴻又憑什麼認爲自己會對杜拂日心生好感?
杜拂日誠然是極吸引人的郎君,尤其是如元秀這樣見慣了長安各家風采卓然又熱情似火的少年郎的貴女,前者靜時若處子、動時猶脫兔的風儀,以及豁達大氣的胸懷,最容易引起元秀注意。
但也只是注意罷了。
元秀自認心志堅韌,賀夷簡當初就是個例子。
她享受着胞兄爲帝帶給自己驕行衆公主的好處,同樣也想爲豐淳盡一份心力,因此很早以前就已經決定,自己的婚姻固然要考慮到自己的喜好,卻也要考慮到所降之人能夠給予豐淳襄助。
在當時的情況下,下降河北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因此她任憑賀夷簡如何表白心跡,甚至在離開長安前,特特攀爬了終南山數座高峰,只爲爲她摘來一枝六月裡仍舊盛開的桃花,但她依舊將桃花丟進了竹樓下的水池……
玄鴻、哪怕再加上杜青棠,又憑什麼認爲自己會選擇杜拂日?
元秀默默思索着,渾然不覺燕九懷在旁說了什麼,她心裡有着微妙的衝動,像是抓到了事情的關鍵,可是一時間卻又有點琢磨不透。
“假如我當初沒有自請下降杜拂日,五哥是不是也不會這樣急着對付杜青棠,以至於落到了如今的地步?雖然黃口決口引發的換田之事是在兩個多月前就已經發生,但若不是被杜青棠與邱逢祥搶先利用揭發出來,只要是五哥自己揭發——最多犧牲一個韋造,只管說是宰相包庇那些權貴,矇蔽聖聽,韋造在前朝爲太子師,如今爲相,這個身份也足以交代了……”
她的指甲漸漸掐入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