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決心要早定
雍正元年五月,福薄的仁壽皇太后烏雅氏在與大兒子的不斷抗爭和對小兒子留遵化守陵的心痛中與世長辭。且不提爲人子的皇帝心情悲痛抑或放鬆,爲人媳的皇后倒是在無人之地悄悄鬆口氣。清朝沒有哪個婆婆比烏雅氏更難伺候,作爲一國皇太后不按例遷移慈寧宮居住,反而賴在兒子後宮不走。
新皇爲安已逝之人的心,晉封已改名的十四弟允禵爲郡王,卻命其仍留湯山。各府將年前用過的素淨衣物首飾換上,淡定的各忙各事。這幾年,皇家喪事不斷,底下人都平常以待了。好不容易釋服了,怕熱的雍正帝帶着妻妾兒女移居圓明園避暑。
由於對未來的擔憂,素怡姑娘進入難得的彷徨迷惘期。孝賢皇后的命運沉澱澱的壓在心頭,使她久久不能開懷。幸而李榮保的身體調養已見成效,每日趁着陽光普照之時,便招女兒去外書房教導學問,其間穿插講述做人的道理。如此一來,素怡方減了些愁緒。
那日父女倆正巧探討到人生這個大命題。李榮保的觀點是:“人生而受苦,非享樂。苦中作樂亦美事。”聯想起自己厭惡官場,卻不得不入官場,不勝唏噓。他心結已解,目標既定,更不容絲毫退縮。做人要麼終日渾噩漫不經心,要麼力爭上游位極人臣。
素怡聽後大受震動,茅塞頓開。若自己不知命運便罷,若知道了少不得要奮鬥一番。歷史是死的,可人是活的。自己又何苦糾結於歷史書上的幾行小字不放,不是還有句話叫做“我命由我不由天”麼?如今站在這裡,擁有李榮保嫡長女、傅恆親姐身份的是自己,是擁有二十一世紀記憶的自己!
吐出纏繞心底已久的濁氣,素怡的雙眸明亮有神,煥發着強烈的生機與鬥志。她朝李榮保福身,真心誠意道:“多謝阿瑪教誨,女兒終身不忘。”
李榮保捋着鬍子滿意點頭,道:“莫要被一葉障目而不見泰山。丫丫看開了,阿瑪就放心啦,也不負你額娘所託。”
素怡眼眶紅潤淚盈於睫,卻生生忍下落淚的衝動,深深一揖道:“阿瑪額娘大恩,重逾千斤,女兒沒齒難忘。”
李榮保忙扶起女兒,心中感動,語氣微顫:“父母所求之事,無過於子女幸福安康。”
素怡用帕子拭乾眼淚,莞爾一笑,道:“女兒定用心愛護自己,不讓阿瑪額娘擔心。”
“好,好,好。”李榮保拍着大腿激動得連說三個好,自豪道:“吾女甚聰慧。”
一個面白無鬚的小太監在富察府門口下馬,帶着幾個侍衛入門。李榮保急忙帶着妻女迎出去,道:“這位公公有何貴幹?”
小太監拂塵一甩,尖着聲氣道:“奴才今兒來宣皇后娘娘口諭。”新皇守孝期間,後宮諸人雖未正式冊封,但皇帝做親王時的嫡妃烏喇那拉氏定是皇后無疑。
富察家人不敢等閒待之,俱按規矩跪下聽旨。
瞅着衆人都做好姿態恭聽懿旨,小太監清清嗓子道:“奉皇后娘娘命,請李榮保大人嫡長女明日入園子賞花。”
李榮保接了旨,一旁的德祝塞給小太監一個荷包,又邀請小太監進屋喝茶。
小太監和氣的笑道:“奴才還趕着回去覆命呢,就不喝茶了。”有點心機的太監都不敢小看富察家,更不敢小看奉旨在家養病的李榮保。公差辦完,他的語氣就謙遜客氣起來。捏捏袖子裡的荷包,小太監笑得更燦爛了,行禮道:“奴才告辭。”
德祝忙送小太監出去,順便打聽消息。
一刻鐘後,德祝進外書房稟報看書的老爺:“並無大事。皇后娘娘另宣了幾位與大姑娘年紀相近的姑娘入園子。皇上忙碌非常,少有時間進後宮。”
李榮保頷首沉思,德祝自行退下不提。
爲了明日的“茶話會”,鈕鈷祿氏親自動手爲女兒選了一件水藍色旗袍,一雙青色繡鞋,一塊繡蘭草的帕子;又挑了兩隻玉簪子,一對碧玉耳墜,兩朵藍色小絨花相配;另拿了把檀香木摺扇備用。
次日,素怡仔細沐浴洗漱後,穿戴整齊拜別阿瑪額娘,坐上車架向圓明園駛去。
傅廣成得了消息,特意回家接妹妹入宮。他騎馬走在馬車邊,說話寬妹妹的心:“後宮各位娘娘都很好相處,此次皇后娘娘召見妹妹與其他幾家小姐,應無大事。”
此處還未進入鬧市區,素怡索性打開車窗與大哥閒聊:“多謝大哥提醒,妹妹省得。大哥如今乃是二等侍衛,平日可會勞累?”
傅廣成很疼愛這個可以做女兒的妹妹,爽朗一笑道:“你大哥年紀輕輕,怎麼會勞累。妹妹不用多慮。聽說阿瑪最近總抓着你讀書來着?”
素怡抿嘴一笑,道:“我喜歡讀書,這樣也可以給阿瑪解悶,何樂不爲。”
傅廣成道:“確實。阿瑪總在家裡呆着也悶得慌。”想起近來愈加勤快上學的弟弟們,他不厚道笑了笑:“有阿瑪鎮着,小七小八再不敢鬧騰逃課。”
兄妹交換一個瞭然的眼神,皆看到彼此眸中的笑意。素怡拿帕子掩掩嘴角,轉而說起懷孕的大嫂來。古代人重孝道,做子女的打趣阿瑪實在要不得,若傳揚出去會被人戳脊梁骨。
在素怡被顛暈之前,馬車終於在圓明園大門前停下。朱陶的服侍姑娘喝了杯茶,道:“姑娘還好吧?”
素怡定定神,纔算緩過來,笑道:“我沒事。”交待朱陶在馬車裡等候,素怡搭着大哥的手下車。
看着妹妹略顯蒼白的臉色,傅廣成擔憂道:“要不咱們休息一會兒再進去?”
素怡擺擺手,道:“豈能讓皇后娘娘等候。我還行,走一會兒就好了。”
傅廣成只得皺眉依了,囑咐妹妹:“別逞強。下午大哥送你回家。”
素怡疑惑道:“大哥不當值麼?”二等侍衛可以隨便早退曠職?
傅廣成拍拍妹妹的肩膀,道:“今兒大哥輪休。這做侍衛可比當官輕鬆多了。”
怪不得阿瑪一直呆在御前侍衛上不挪窩。素怡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傅廣成哭笑不得瞧妹妹一眼,道:“你個小丫頭又知道什麼啦?別胡思亂想。”
待入了圓明園大門,兄妹倆便閉口不言,傅廣成只偶爾出聲提醒妹妹路徑。在皇帝的地盤上,須得慎言慎聽,小心隔牆有耳。
及至一岔路口,有兩個內侍在路邊等候。兩人見到傅廣成兄妹的身影,上前問安。
一箇中年太監弓着腰道:“奴才們是皇后娘娘安排來接姑娘的。”
傅廣成的身上散發着一股威懾之氣,不現與妹妹談話時的和藹可親,道:“如此就有勞二位照顧舍妹一段路程。”
內侍點頭哈腰應了。
傅廣成輕聲對妹妹道:“大哥只能送你到這裡,你且安心去。待會兒大哥也會在這裡等你。”說完眼風掃向兩個太監。
中年太監忙道:“奴才一定把姑娘安全送到這裡。”
傅廣成點點頭,拱手道:“多謝。”目視妹妹走遠,傅廣成才轉身離開。
兩個太監也是知趣的,撿了陰涼的近路走,讓素怡免受焦灼之苦——即使是早晨,頂着太陽走路也不輕鬆啊。她邁着輕快地步伐走到皇后居住的天地一家春,有兩個宮女來接班,引着素怡進去。
素怡來得不算早也不算晚。此時,屋內已有兩位小姐坐着品茶,低聲聊天。素怡與二人相互見禮,看着其中一人笑道:“咱們真是有緣。”
圓臉姑娘瓜爾佳羽瑤,是素怡外婆一族的人,彼此沾親帶故,曾在“夫人外交會”上見過幾次,日常也有往來,算是老熟人了,素怡與她說起話來要隨意些。
羽瑤是個典型的滿洲姑娘,大方爽快,呵呵一笑道:“說起來咱們許久未見,改日定要好好敘敘。”素怡在家爲重病的阿瑪盡孝,她有所耳聞。牽着素怡的手道:“來,我爲你介紹一下,這位芳蕙姑娘是鄂爾泰鄂大人的妹妹,比咱們大三歲。”又對芳蕙道:“她是李榮保李大人的長女,閨名素怡。”
兩人又重新見禮,素怡口中稱芳蕙姐姐,芳蕙也稱素怡妹妹。有了活潑的羽瑤做中間人,素怡與芳蕙很快熟稔起來。談笑間,陸陸續續又來了三個姑娘。一位是佟佳蘭英,一位是吳扎庫靜雲,一位是伊爾根覺羅麗雅。
六人年齡相近,都處於愛美愛打扮的年紀,談論起京城時興的首飾衣服來,滔滔不絕,笑語不停。素怡對旗袍上鑲幾道花邊沒有什麼研究,好在她有個時尚達人的額娘時不時補課,讓她更容易融入小姑娘們的話題中。
等皇后處理完宮務,抽出時間見這些小姑娘的時候,自鳴鐘的指針正指向十點。面目姣好穿戴不俗的宮女微笑着領她們進了皇后日常待客的菡萏軒。
姑娘們規規矩矩的垂頭行大禮。
皇后抿口茶潤潤乾澀的喉嚨,微擡手道:“免了,賜座。”
有小宮女搬了繡墩過來,幾人謝恩坐下。圓明園水域廣,屋舍按照江南風格建造,是皇家夏日避暑的好去處。菡萏軒建在一片寬大的湖面之上,三面環水,清涼舒爽。姑娘們都把扇子收了,等着皇后娘娘發話。
皇后笑道:“這湖上荷花盛放,正是觀賞的好時候。你們也不必拘束,各自說笑吧。”又逐個的問話,不偏不倚的表示關心。
輪到素怡這兒,皇后道:“這是李大人家的姑娘?”
素怡起身恭敬道是,眼瞼不動,眼珠子左右打量。
皇后道:“常聽皇上誇獎你的字畫,今日一見,果然不虛。”又讓素怡擡起頭來。
素怡依言做了,反正大家的回話程序都是這樣。她飛快的掃了眼皇后。烏喇那拉氏四十多歲,穿着豆綠色旗袍,長相端莊,笑時眼角顯現出幾絲細紋,是個標準的中年貴婦。
皇后誇讚道:“長得也好。”她是個滿洲貴女,不懂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之類,做姑娘時學了些常用字也是爲了管家便利。因此她不怎麼看重才情,反而更看重長相。
素怡靦腆一笑,道:“在衆位姐妹面前,奴才可不敢當。”比起已具少女風姿的芳蕙,她還未發育的小身板以及仍帶稚氣的臉可沒有看頭。
皇后也笑:“是個懂禮的好姑娘。”有皇帝對素怡的讚賞在前,她不管心底如何想法,嘴裡也只能吐出好話來。就算身爲皇后,烏喇那拉氏也不敢公然否認皇帝的金口玉言。
與六個女孩子說完話,皇后就推說自己疲憊,讓她們自行玩耍去。剛纔領她們進門的宮女紅葉客客氣氣的陪侍一旁。
參觀了可遊玩區域後已是午時正,衆人在紅葉的帶領下進水榭裡歇息。這會兒烈日當空照,嬌生慣養的女孩子們可受不了啦,只是礙於身在皇帝的園子不能失禮。如今有了個休憩之地,大家都鬆口氣。
紅葉是皇后身邊的大宮女,慣會察言觀色。她體貼的端上綠豆湯以及各種小點心給嬌客們享用。衆人心底感激,俱對她和善微笑。待緩過這口氣,恰好皇后派宮女來傳話,說姑娘們可以回家啦,不必去拜別她,又有價值差不多的賞賜下來。
大家朝着皇后所居之地福了福身,算是謝過皇后恩典。紅葉叫了幾個撐傘的小宮女來把一行人送到二門處。
傅廣成果然站在岔路口等她,素怡十分開心。與幾位小姐妹告別,素怡跟着大哥坐車回家。一路上素怡講述今日的經歷,倒忘記暈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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