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州、唐州、隨州和蔡州都是地廣人稀的地方,偏偏土地又肥沃,幾代皇帝都想把那裡開發起來,想盡了各種辦法,卻一直成效不大。營田務設了又廢,廢了又設,不知道折騰了多少次。地方沒有開發沒有成功,卻使營田務招的客戶流落四方。
看看太陽已經高高升起,王素對徐平道:“其他人還沒有來,等不得了,現在插秧要搶節氣,一刻也不能耽誤。”
說完,王素對人羣前的一個老者道:“鍾四,時候不早了,你帶人去田裡!”
老者躬身應諾,招呼一衆莊客準備上工。
兩個年輕力壯的莊客到前面擡着一面鼓,另有兩個人擡着一具簡單的箭漏,昂首挺胸地當先走在人前,如同大軍出征時執着帥旗的將軍。
徐平見了,笑着問王素:“仲儀怎麼想起把這些征戰之器用在農事中?這又不是出兵打仗,還要聞鼓而行。”
“這可不是我想出來的,是這些莊客自己帶着的。據他們說,他們鄉里插秧都是這個樣子,用薅鼓田漏,約束插秧的人,時刻爭先,不敢有絲毫懈怠。”
徐平聽了就覺得新奇,無論在蔗糖務,還是自己家裡的田莊,他都注意採用半軍事化的管理方式,但還從來沒有在做農活的時候真像打仗一樣。卻沒想到這些莊客竟有這種傳承,真地在種田時用戰爭的方式幹活。
中國自古以來,治國都講耕戰,戰爭總是攙着種田,種田又像打仗,兩者緊緊地糾纏在一起,本來就不是那麼涇渭分明的。
帶着劉小乙,徐平和王素兩人跟在莊客的後面,他倒是要看看這些莊客到底是怎麼幹活的,是否像真的戰爭一樣鳴鼓而進,有那樣驚天動地的氣勢。
出了莊子東行沒多遠,便看見了一望無際的水田。此時都已經灌滿了水,在太陽下閃着潾潾的波光。田邊的野花開得正盛,五顏六色,妝點着無邊無際的農田。
王素小聲道:“前些年汴河發水,這裡的土地都被淹過,農田都荒廢了。我買到手裡的時候,周圍數裡之內沒有一戶人家,連田契都找不全了。好說歹說,才以五千貫的價錢買下這三百多頃的地,真是費了不少心力。”
找不到主人的地稱爲絕戶田,荒了三年沒人認領官方便可以發賣,當然賣地錢會再保留幾年,原主人找來了可以從官府要回賣地的錢。不過超過十年,就被當作無主地了,跟原主人沒了關係。王素這裡買的就多數是絕戶田,又是汴河水氾濫過的,斥鹵遍地,稀爛便宜。不過要辦地契還是要交錢,而且還要交稅,絕戶田收入是地方官府不小的進項。
不過這價錢還是比徐平買中牟的莊子高多了,他那裡本來就是半買半送,沾了淳澤監撤銷和開墾荒地的光,再加上自己的白糖鋪子被三司收走而給的補償。
看着莊客涌到田邊,徐平對王素道:“今年時間太緊,開不了多少水田。依我看,你那些荒地還是種些苜蓿和大豆之類的好,用來養牛羊也有不錯的收入,而且能養地力。”
“我也是這樣想,只是還沒下定決心。只聽你說苜蓿和菽豆類養地,也不知道到底效果如何。而且養牛羊也不容易,不好找人。不知道怎麼飼餵,一死起來可是不得了。”
徐平道:“先種起來,少養一點慢慢摸索,有事也可以到我莊子去問。苜蓿和大豆之類又不是不能儲存,存上兩三年一點事都沒有。”
王素還是有些遲疑,買地已經花了五千貫,再加上前些日子在三司商鋪花的錢也不少,他就是大家族拿出這麼多現錢也不容易。再向地裡投錢,真的要咬牙了。
這個功夫,莊客們已經到了水田邊。他們先把那面鼓在田頭的樹上掛好,然後那個叫鍾四的老者不知講些什麼,其他人都靜靜站着聆聽。
徐平很想看看他們的鼓和箭漏是怎麼用的,對王素道:“我們過去看看。”
到了跟前,鍾四的話已經講完,莊客們都下到了田裡。
見王素過來,鍾四躬身行禮:“官人,我們這就開始插秧了。這次插兩個時辰,然後在田裡吃飯,還請官人讓莊裡把飯送來。插秧是個辛苦活,不多吃這一頓,到了下午人就沒有力氣了。而且送來的飯,最好是有點油水,肚裡沒有東西,幹活便就沒有力氣。”
王素點頭:“放寬心,我已經吩咐過莊裡了,到時飯菜管夠。”
這一點王素早就從徐平那裡得了經驗,農忙的時候,不能像平時一樣吃兩頓飯,中午要加一餐,而且又有葷菜,千萬不要讓莊客不沾油星,不然是自己吃虧。
徐平莊裡人多,每天都是一隻羊,或者換換花樣,雞鴨之類其他肉食也是相當於一隻羊的量。不過平時莊客們沒有多少肉吃,只是保證每天一大碗骨頭熬出來的濃湯,到了農忙時節,那些肉也都進他們的肚子裡。
王素這裡做不到,是去八角鎮上賣羊肉的鋪子,常年定了他們剔下來的羊骨頭,再買些肉。骨頭用來熬湯,都是昨晚燒開,然後小火慢熬,今天配着熟肉吃。
大骨頭湯熬得火候到了,裡面的營養不少。再配上面食,既能夠讓人吃飽,還能補充人體必須的營養,花錢又少,對於人多的莊子來說是不錯的辦法。
年初王素的仕途受了點挫折,讓他有了警醒之心,一大家子不能坐吃山空,對現在的這處莊子寄予了不少希望。徐平一家靠着中牟莊園在京城裡面活得遊刃有餘,富貴慣了的王素看着羨慕,有那樣一處不斷向外流出錢來的莊子,得省多少心。所以對自己的莊子事事小心,就連吃喝拉撒這些小事,也儘量以徐平的莊子爲標準。
鍾四得了肯定的答覆,躬身謝過,口中道:“那我們便開始做活了!”
說完,親手把一邊擺着的箭漏調好,又拿起鼓槌,站到了鼓面前。
深吸了一口氣,鍾四手中的鼓槌敲在了鼓上。
隨着鼓響,水田裡的莊客幾乎一起彎腰插秧。
徐平看着眼前的這一切,心中感慨,竟然真有幾分軍隊做戰的樣子。
隨着不緊不慢的鼓聲,莊客排成一排,慢慢向前去。還有送秧的莊客,挑着裝滿秧苗的擔子,晃晃悠悠地走在水田裡,提前把未插的秧苗在每人的路線上分好。
鼓聲清亮,並不像戰鼓那樣雄壯而扣人心絃,顯然只是用來保證插秧的節奏。而且還有一個重要的作用,防止有人偷奸耍滑,幹活的時候嬉笑說話。鼓聲不停,田裡的人就不能停止插秧,要一直幹下去。
說白了,與振奮人心比起來,鼓更多的是一種維持工作紀律的工具。
徐平看得很認真,心裡仔細想着這種做法的利與弊。在他的前世,也有農忙如打仗的說法,意思是時間緊急,事關重大,如同戰爭一樣。
這種多人一起完成同樣的一件事情,紀律確實很重要,如果插秧的時候人都在田裡嘻嘻哈哈,你插到我的路線上來,我插到你那裡去,整個就亂套了。效果亂七八糟不說,效率就更加談不上,而且最後根本就不知道亂在哪裡。
天時不等人,一旦過了時間窗口,再下種插秧秋天收穫的時候就會面臨重大損失,在這種關鍵時刻,是一點也不能懈怠的。
看來這鼓與箭漏還真是不錯的工具,自己的莊子可以考慮採用。
正在這個當口,王素邀請的其他人也終於到了。
徐平看了一眼,正是歐陽修、梅堯臣和尹洙幾人。他們志氣相投,當年王素在許州任通判的時候便有來往,如今都在京城裡,當然走得更近。
與這些人相比,王素跟徐平更多的是因爲同年關係,還有一些官場和私下的利益才走在一起,政治理念上並沒有多少相通之處。這不奇怪,涉及到政治,思想上跟徐平同路的人本來就不多,他的很多思想別人也不理解。
到了跟前,衆人敘過了禮,歐陽修道:“仲儀找的好地方,這裡離京城又不遠,又清靜,雖然算不上山清水秀,卻別有一番野趣。”
王素心裡苦笑,這裡不是自己建的遊玩的園林,是真真正正用來種地的莊園,要支撐自己一大家子吃用的。什麼山清水秀,野趣什麼的,根本不在自己考慮之內。
以前覺得自己家的財富幾世都用不完,徐平回到京城之後,三司賣出來的東西卻一樣比一樣貴,卻又讓人覺得不買不行,王素才覺得自己這家底未必能支撐多久。再加上現在到了館閣任清閒職事,收入一下減少了許多,讓他對聚斂家財有了很大的急迫性。
官員在地方任官,尤其是任知州長官,一般不會覺得錢不夠花。公使錢有各種來錢的渠道,管得又寬鬆,可以盡情地吃喝玩樂。再加上地方上的大戶巴結,不時的就有奢華的宴請招待,招個女妓也是自己管下的官妓,那種日子實在是逍遙自在。
回到京城就不行了,私人收入沒了職田,又各種折支,不像地方上發實錢,再加上公使錢普遍不多,生活一下子就緊巴巴起來。就是王素這種富貴人家,雖然家底厚,但平時的花銷也大,也覺得有些吃不消。哪裡像歐陽修這些年輕的館閣官員,反正沒什麼家事拖累,發多少花多少,有時還能掙點外快,反而無憂無慮。
從來不用爲錢財擔憂的徐平,讓王素羨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