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代表基金會參加在香港舉辦的世界慈善論壇, 中間在安徽象山做短暫停留。基金會出資建成的黔金絲猴繁育保護中心正式移交給當地保護組織,我作爲美國總部的代表和中國代表處的負責人共同出席剪彩儀式。同時出席的還有一位特殊嘉賓——汪宇先生。他的表哥謝廊曾經是基金會特聘的攝影師,不幸於拍攝中失事。開幕式上展覽了謝先生生前爲黔金絲猴留下的大量影像資料, 作爲珍貴留念永久懸掛在保護中心內。
寒暄致意後, 沒有想到我們都是燕都老鄉。保護中心主任開玩笑道:“燕都的水土真是好啊, 俊男美女加上漂亮的金絲猴, 讓我們這個保護中心成了彙集美的地方。”
我指指不遠處謝廊先生的小塑像, “燕都自古多美男,更不乏鏗鏘好男兒。”
三天的慈善論壇雲集了各國的高端人士,在會展中心的多國發言上, 我代表基金會做了演講,這次不安排提問時間, 有現場的同聲傳譯, 免去了參會者的語言障礙。隨後的小範圍討論中, 我又見到了福康會的石先生,許久未見, 他沒變,我們一眼認出了彼此,交換了名片後,商討是否有合適的項目合作。談過正題後,他似乎想聊些其它的, 我適時地起身換了位置。
論壇結束, 組委會安排了幾家基金會在香港大學演講, 主題各不相同。自然基金會作爲業內翹楚也在受邀之列, 考慮到聽衆, 我做主選擇了粵語,這與其它基金會全英文發言完全不同, 沒有翻譯的幫忙,幾個同行徹底領略了一回老外的感覺。
結束後,掛着胸卡的會場服務人員走到我位置前,“有些同學希望溝通些問題,會後請您留下來可以嗎?”他頓了幾秒後,接着說:“我推薦自己爲你個人服務好不好?”
我仔細打量這個年輕人,他卻先笑了,“不記得了?”
凝視片刻認出了他,是幾年前發言時做主持人的那位,忙闔首微笑。
“你沒有變,我很容易認出你了,”他笑起來的樣子還象幾年前,可眉眼間添了幾分成熟,“我從碩士讀到了博士,你從慈善組織做到了基金會發言人,沒想到時間在我這裡是位置的改變,在你那裡是舞臺的變化。能不能要你的聯繫方式?也許今後會有切磋,我現在的研究課題也是這個領域。”
會後,與一些學生交換看法,同是粵語的氛圍使大家很踊躍,各種問題層出不窮,我儘量保證每個人能得到滿意的答覆。
全部溝通結束已近中午,謝絕了午餐的邀請,我決定回酒店休息。走出禮堂,早已空曠的走廊內幾個人迎上來。
我問大會服務人員,“這裡還有其它出口嗎?”
他正要答話,早已有人高聲招呼,“安小姐。”
我慢慢轉身,“你好,Lisa小姐。”
幾年未見,她的靚麗添了嫵媚風情,大大的墨鏡別在頭頂,我微微皺眉,“不好意思,我趕時間。”
她象是沒聽到,對身邊一中年婦人介紹道:“媽咪,她就是安可。”
我看向中年婦女,猩紅的嘴脣,濃重的彩妝下略顯蒼老的面容。
“你就是安可?”她的眼神說不上友好,帶着天然的敵意。
Lisa繼續對着另一位中年男士介紹,“耿律師,就是她。”
中年男人更熱情些,主動伸出手,“你好,安小姐。”
我遲疑地握上他的手。
他介紹起自己,“耿同肖,叫我麥克也可以。我是羅先生的委託律師,有些事情希望跟安小姐講。”
我退後半步,“我不認識什麼羅先生。”
“什麼不認識!”一邊的Lisa尖聲道:“我和阿峰一起去的燕都,去那個慈善組織找你,你們不是還在愉景灣住過嗎?”
中年婦女攔住她,“不認識最好了,我也不希望峰仔跟她有任何關係,安小姐,我們相看兩心煩,誰也不必多說。麥克手裡有個委託,如果你說不認識峰仔,那麼最好,我需要你籤個字。”
耿律師賠笑對那母女二人,“不急,我先跟安小姐溝通一下。”
耿律師想溝通的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羅見峰先生將愉景灣一棟寓所,無償贈與安可小姐。
我瞥一眼厚厚的合同書,“請轉告羅先生,我不認識他,也不會接受。就這樣。”
耿律師面露難色,“安小姐,我的委託人半年前車禍離世了,如果你不接受這份贈與呢,有處置權,轉贈或者放棄,隨你了。但是,我們之間需要履行的合同是首先進行的。”
我冷笑,“蒼天有眼。”
“你說什麼!”Lisa氣勢洶洶衝上來,被耿律師及時拉住了。
“媽咪,你看我有沒有說錯?阿峰一定是喝多了頭腦糊塗了,他最恨這個女人,怎麼會把房產給她,他提都不許提她。”
中年婦女拉住Lisa的手臂,“安小姐,如果你不知道呢,我不妨明白對你講,峰仔生前留了律師信把愉景灣的房子給你,我也沒興趣知道你們之間的事,今天來是想讓你跟我們儘快了結。房產是峰仔的,但是他的委託沒道理,也不奇怪啦,他不知怎麼染了酒癮,也許頭腦不清時做的決定。我希望你寫明放棄,不然我們法庭見了。”
我對耿律師說:“我放棄。”
簽署文件之前,他希望我去愉景灣,按照委託,屋內的所有物品也在贈與之列,需要我逐項確認,那母女二人冷着臉一路陪着。
耿律師約了負責打掃的工人,她已經到了,開門等着我們。走在前面的中年婦女驚呼一聲:“波比?天啊,波比怎麼在這裡?”
半蹲半坐的大狗,眼熟的姿勢仰望着餐桌,好像多年前它在這裡生活的樣子,但我不確定它是波比,除了身形和毛色,怎麼看都陌生。終於,明白了,這是波比的標本,眼珠是黑色的玻璃珠,了無生氣。不復原來深情似水的凝視。
Lisa也是滿臉困惑,“阿峰講波比病了,沒救了,我看他摟着它坐了一夜,怎麼會在這裡?”
負責清掃的女工答道:“一年前,先生送來的,規定這樣放好不許動。”
“這也是他規定的?”Lisa指着餐桌。
餐桌上莫名其妙地擺了兩副碗筷,除此之外空無一物。不能不說,這的確是很奇怪的畫面。可我知道,多年前的房裡,飄蕩着飯菜的香氣,波比就是這樣仰望着桌上,等着主人吃完帶它去外面跑步,有時他們聊得太久,它會嗚嗚抗議,賴皮趴到地上,從下巴到肚皮每寸皮膚緊緊貼到地板上。
耿律師引着我去樓上,在他曾經住過的屋裡,一如多年前離開時的原貌。顏色繽紛的polo衫整齊地懸掛在衣架上,每件衣服的肩部貼着一張便籤紙,那是某個愚蠢的女人,按照順序排列,註明週一至週末的標識。我走到近前,黃色的便籤紙邊緣微微髮捲,顯然經歷了時光的變遷。
“是先生訂的,”清掃女工跟上前,“紙總是掉下來,時間長了黏性不夠,他看了用訂書機釘死。”
我撫過顏色依舊鮮亮的T恤衫,“他……常來嗎?”
“不來。送狗的時候來過一次。但是,他吩咐過要打掃乾淨,說不定哪天有人會過來看。”
我哽住了喉嚨,艱難開口,“他有沒有講是什麼人?”
“沒有。”
我微微低頭,半天后擡起來,“他去樓下的房間嗎?”
女工搖頭,“不去。他只是在客廳坐,在沙發上。哦,想起來了,他好像對狗講過一句話,我想想,好象是……”她一臉奇怪,“兒子,我把你媽咪弄丟了。”
熟悉的海邊很冷清,只有兩個不大的孩子興致勃勃地堆沙堡。我聽着嘩嘩的海浪聲,似乎有個特別的聲音夾雜在其中,但仔細聽去,又消失了。
“這裡,就是給你放娃娃的地方,你的娃娃太多了,要專門有個房間。”七、八歲的男孩很認真地說。
“好啊,看在你給我娃娃蓋房的面子上,我原諒你了。以後不能再讓我生氣了,要不我就不理你了。”
男孩有點靦腆,“那我蓋個最結實的房子,你和娃娃都在裡面,好不好?”
“結實的?多結實?”女孩笑嘻嘻的問道。
“可以住一生一世的,好不好?”
晴朗的天空,忽然有兩滴雨落到我臉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