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計劃明天一早去機場改機票, 下午還能趕上圈子裡的聚會。
夜裡睡得正香被手機吵醒了,迷糊着接通,傳來禍害哇哈哈的笑聲, “安可, 我做了他們的工作, 他們答應再考慮一下, 明天給答覆, 不對,是今天,已經是新的一天了, 你不許走了。”
那邊太吵了,音樂聲、說話聲, 他的話聽着斷斷續續的, 我按斷接着睡。
清晨起來有點不確定, 昨天夜裡似乎有個電話,可內容是什麼記不清了, 翻看來電顯示,有個午夜三點的電話,是他。我決定問問,別稀裡糊塗的。
他還沒醒,口齒不清, “哪位?”
“您昨晚找我?是有事嗎?”
他那裡停頓了一下, “安可?”
我沒說話, 等着他清醒。
他在電話裡大聲的伸懶腰, 然後笑起來, “我剛剛睡,你爲什麼起這樣早?起牀了嗎還是跟我一樣躺在牀上?”
我不耐煩與他臭貧, “有事找我?”
“當然啦,”他這聲拉得很長,粵語裡這句的發音很怪,顯得懶洋洋的,我猜想他臉上也一定是這神情,“我馬上去酒店找你,一起飲早茶,我詳細對你講。不許走開,記得嗎?我是你的監護人,不然我要承擔連帶責任的。”
我隱約想起昨晚好像說過捐款人那裡有鬆動的跡象,其實這事對禍害來說不是非要促成,完全是出於好心。不過如果他認爲幫助機構籌來錢在我面前能加分方便自己下手,實在是打錯了算盤。我只是個小兵,儘自己的本職,爭取來一分一毛也不會歡呼雀躍,更不會眼含熱淚說,羅先生,您真是個大好人啊。感謝的劇情應該總幹事來演,與我無關。
我換了休閒的連身格子裙,這裡氣溫高,加上黑色的長筒毛襪完全可以四處走,這身衣服搭飛機也合適,出港時裹一個長羽絨服即可。想到有了結果馬上可以離開,順手把行李也整理完了。昨天在街上見一女孩梳個麻花辮,手法有點繁瑣,我在鏡子前邊回憶邊試着編。小時候我媽最喜歡給我編頭髮,裡面纏上各種彩色繩子或者繫個卡通皮筋,出門遇到哪個鄰居都會誇獎小姑娘多幹淨多漂亮。
在我身上有很多她的痕跡,她吃飯不講究,我也馬虎,連着吃一週的餛飩也不嫌煩;她穿衣服總選素淨的顏色,我也避開明豔的色彩;她喜歡上廁所時看專業書,我也在衛生間裡抱着。我像個白紙板,上面塗着兩個人留下的印記,哪個都不喜歡,可哪個人都是撕扯不開的。
收拾妥當我去了樓下大堂,在沙發處看雜誌。我不願意在客房裡接待他,公衆場合見面能讓他有所收斂,不能太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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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在這,按了半天門鈴不見人,還以爲你跑掉了。”他重重的貼到我身旁,軟軟的沙發被他坐出一個坑,我的身子不由得歪過去,他馬上又起來,拍我肩膀,“走啦,飲茶去。”
我早餓了,昨晚沒心情吃飯,睡覺時肚子已經咕嚕過了,走進餐廳差點香出口水來。這的早茶比上次禍害請的那次還精緻,玲瓏剔透的蝦餃上點綴了一顆紅紅的小點,想必是招牌,幾乎每桌都有,我瞟了又瞟,落座時眼睛險些飛偏了。這裡的蝦餃是用澄面做的,我已經開始臆想它滑進嘴裡時的感受了。
禍害依舊自行決定了,我偷偷禱告,他上次很善解人意點了雙份,這次應該不會忘吧。
有眼色的花花公子果然是能揣摩到人心的,豉汁鳳爪和水晶蝦餃都有,他斟了茶給我,笑嘻嘻的抱怨沒如此早醒過,“你吃吧,我飲茶,沒有胃口。”
我很不淑女的幹掉了桌上的幾樣,蝦餃在隨後又陸續上了幾份,禍害很知道照顧人面子,空了的小籠馬上指揮服務生撤掉,所以吃飽後,面前沒有摞成很高的罪證。
他對我笑,“看你吃飯真香,你怎麼喝水也香吃飯也香,看着你吃,不餓的人也餓了。”
我沒說話,低頭默默的飲茶。
禍害吃着剩下的點心講,昨天晚上他又請新婚夫妻去了酒吧,玩到後半夜,在他的不懈說服下,他們答應再考慮考慮,今天給答覆,“安可,今天是假期,我們一起過聖誕然後等消息,好不好?”
他有些可憐巴巴,似乎是想讓我良心發現,他昨晚費了多少口舌,若拒絕會對不起他的努力。說實話,今天我不想獨自呆在酒店裡,擔心控制不了自己會接着溜到叢阿姨家樓下,對我的自制力,不敢寄予太高的期望。
“一起過聖誕沒有問題,但是你要遵守紳士原則,不能動不動想那些事,否則我馬上回酒店。”
他挑起眉毛想想,很鄭重的說:“安可,我一直說,這事要你情我願纔好,強迫沒有必要。”
我想冷笑之後告訴他:我和你遠到不了互相情願的地步,明明知道是火坑還要跳,那是傻子白癡,但我懶得跟他說。
聖誕期間的香港是個狂歡大Party,每個人拎着禮品袋,很多內地來的遊客蜂擁着衝進一家店,又象打仗似的提着袋子滿頭是汗擠出來。不買東西看他們也是道風景了。我和禍害一直在街上走,他想拉我進商場,我堅決不去,說沒有購物計劃。他那套我知道,刷刷卡買些禮物哄我收下,隨着他的節奏今晚就要被吃光了。我說,我就喜歡看,到處看,要是累你別陪着了。他哼哼的,埋怨我象個傻子,只知道看着別人歡樂。
在街上走也有收穫,促銷的人會不停塞來各種試用品,還有白鬍子的聖誕老人發各種小禮品,我統統接過來,拿不了他幫着提,氫氣球領了三四個都給他,禍害生氣的樣子很搞笑,舉着氣球跟我瞪眼,“貪心,領了一個還不行,拿這麼多我要被拽上天了。”
他鼻尖掛着細小的汗珠,濃重的眉毛蹙得象蠟筆小新。我撲哧笑了,路上去洗手間時請他幫着拿包,出來時忘記要回來,他斜跨到了肩上,一手拉着氣球,一手提着滿袋子的小禮品,這尊容很,怎麼說,很頑皮。
“笑什麼?”他擡起胳膊擦汗,動作很粗放。
我拿出包裡的紙巾給他。
“安可,你有沒有腦子,我哪裡還有手擦汗,這氣球扔了吧?”他作勢要鬆手放它們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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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我趕緊按住他胳膊,“別放。”
“那你給我擦。”他弓下身,將臉龐送到我眼前。
我把紙巾展開,平平地擱到他頭頂,扭身走了。
“你死去啊。”他在後面亂吼。
中午我們隨着購物的人流在戶外小廣場吃飯,穿着溜冰鞋的服務生穿梭在客人間,放下餐盤又飄走。禍害累壞了,不過很耐心的將氫氣球拴在椅背,先爲我要了礦泉水。我去附近的洗手間整理完畢,回來時見到個移動的售賣車,有對夫婦在賣魚蛋面。十歲那年我來香港時也吃過這東西,記得當時剛吃完一頓大餐,見到這樣的車,覺得新鮮非要買,姑姑訓斥說哪有肚子再吃。我很委屈地看着叢阿姨,她對我很好,什麼都給我買,這個肯定也能滿足。果然,她馬上掏錢買,可吃了一口我就沒興趣了,她什麼沒說接過來吃光了,我清楚的記得當時自己很得意的瞅了眼姑姑,爲自己的要風得風而沾沾自喜。
我掏錢買了一碗,端回了桌子。
“給我的?”禍害很驚喜。
我抿緊了嘴巴。
“小氣,”他看出我不想讓他碰,撇着嘴,“我纔不想吃,請我吃也不吃。”
我掰開筷子,自己悶頭吃,不想吃到一半,眼睛怎麼也看不清東西了,我低埋着頭,亂摸着去找餐巾紙,越急越摸不到,眼淚存不住,滴進了碗裡。
一張方方正正的紙巾撂到碗邊,我慌着抓起來堵住了眼睛,紙巾的質量很好,厚厚的木漿把眼裡的東西都吸光了,我順手擦了鼻涕。
剩下的半碗魚蛋面被我放到了一邊,我不想自己再失態。
禍害做主替我點了豬柳飯,上面點綴了幾顆綠油油的西蘭花,他問我:“你還吃得下嗎?”
我不說話,埋頭都吃光了。他的胃口也不錯,一份三明治套餐啥也沒剩。
擦嘴角時忽然發現剩下的半碗魚蛋面消失了,只餘個空碗,“面去哪了?”
“我吃了。”他不在乎的聳聳肩。
“你!”
“怎麼了?”
我有點難堪,“那是我剩下的。”
“我不嫌棄你。”他歪着頭,露出好看的笑紋在眼角。
我氣壞了,“我嫌棄你!”這人什麼臭毛病。
從小廣場起身,禍害開始耍賴,訴苦說腳底磨出泡了,不能再走了,“讓我休息一個小時吧?只要休息一小時我馬上可以再走,”他又主動背起了包,氣球和購物袋提在手中。
我覺得有點歉疚,怎麼把有錢人這麼使喚,“你想去哪裡歇?”
“去海洋公園吧,我們去看海獅表演。”
我的心一陣抽搐,臉上變了顏色,“不去。”
大概變臉的速度太快,他有些錯愕,“怎麼提到海洋公園象是遇到鬼了?你害怕海獅還是怕什麼?你還怕什麼都一起告訴我。”
我揮手製止他的囉嗦,“不要煩。”
爲了遷就他的腳底,我們坐到了電影院,氣球不能帶進放映廳,他交給服務生,叮囑不要弄丟了,出門還要帶走呢。男服務生忙得很,沒有多大耐心,說着好啊好啊。禍害不放心,又轉去叮囑另一個女服務生,他施展自己的魅力絕技,哄人家,要看住,出來時給她買冰激凌吃。女孩被迷惑了,笑得跟我們中心那些女學員一樣。
我冷笑一聲,敢打賭他絕不會履行諾言的。果不其然,電影結束出了放映廳見氣球還在,他興沖沖拿起來要隨我一同走,我叫住他,“你忘了給人家買冰激凌。”
“有嗎?我答應過?”他四處看看,“哎,沒見到她呀,怎麼買,走吧。”
我拉住他,“人說話要算數,你答應了就要遵守,如果做不到就不要去糊弄人家。”
他恨恨瞪我一眼,“麻煩。”
女服務生去後面打掃放映廳了,被人找來時正看到禍害舉着冰激凌桶站着,臉立刻紅了,道歉說她剛離開,委託了同事在幫着照看氣球,保證不會丟的。
禍害皮笑肉不笑的把甜筒給她,嘀咕幾句向門口走去。
我們不說話走了很遠,他突然停止腳,沒頭沒腦的叫起來,“你男朋友一定不喜歡你,哪有你這樣的女朋友,總是幫着外人講話,根本不體貼不溫柔,還小氣,你沒有優點。”說完大步向前走去。
突然而至的牢騷將我釘在了路邊,又象多年前小武背身而去的場面,這裡比他離開時更加熙攘熱鬧,臨近平安夜的氣氛被烘到了頂點,耳邊全是歡快的鈴鐺聲。我抿緊嘴巴不敢出聲,我想今天是有生以來最糟糕的聖誕節,離家那麼遠沒法跑回我熟悉的房間哭,所有人都離我遠遠的,而想靠近的人不知道我在這,竟離她如此近。身邊的人太多,想找個地方坐下都不能,他們會踩死我的,可我必須要坐下,根本沒有力氣站。我選擇了馬路沿,踩死就踩死吧,如果她看到新聞說我在平安夜被歡樂的市民踩成肉泥,會失聲痛哭嗎?應該會,我是她女兒,都說母子連心,我疼的話她也會不舒服吧。那就踩死我好了,我抱起肩讓自己更不顯眼,來個蜂擁而至的小人潮就成了。
太陽落山了,街邊的店鋪陸續開了霓虹燈,過去這麼久還沒人來踩嗎?我是何等不走運啊,但更不走運的事還在後面,我的挎包在禍害身上,證件、錢夾、酒店的房卡、手機沒有一個在手裡。周圍熙攘的人潮於我來說,是另一個世界,命裡註定我總是被拋到誰也觸不到的空間裡。
我擡起頭,十餘米寬的馬路對面,他竟坐在那,與我相同的姿勢,坐在馬路沿,一手託着下巴愣愣的看我。路中間川流不息的行人將他的模樣碎成一幀幀的畫面,穿着白T恤的禍害真像畫中人,只是他身後歡樂的人潮襯托下,看着與我一樣孤單。
我不知該笑還是瞪眼,伸手勾勾指頭。
他起身,忽悠悠的氣球飄在頭頂彷彿隨時可以將他帶離這個空間。到了跟前他從容的放下購物袋,伸出一隻手,輕易的我被他帶起來。一秒鐘後他的胳膊已經含在我嘴裡了,沒有任何遲疑,狠狠的咬,血腥的味道溢滿了整個口腔。
當晚我坐飛機回了燕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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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去總幹事辦公室請他簽出差報銷,他心情似乎很好,簽字時不停的笑,“安可,不錯啊,這次多虧你的努力,不然香港之行很難有收穫呀。雖然不是想象中的數字,但能有進賬也不錯。”我保持沉默不語,聽他繼續說完,“沒想到,這個羅先生真能爲咱們帶來不少朋友,我已經讓財務接手下面的事,你今天沒事回去休息吧,這次出差辛苦了。”
我點點頭,拿着簽好的單據離開了。
財務室很冷清,我坐到會計面前,看她皺着眉頭算賬,遞上報銷單,“是有好消息進來?”
會計終於綻開點笑容,“是啊,那對夫婦捐了五萬,這幾天就給咱們劃到賬號裡,我聽許先生說了,多虧你了安可,半年能收到十五萬,明年上半年的費用可以出來了。”
消息很出乎意料,昨天我獨自打車回酒店,捐款事也不知道下文。如此說來他很會做人,把功勞歸到了我頭上。
我藉機申請了兩天休假,總幹事心情頗好大筆一揮批了,特別申明是不扣薪的。能爲機構籌來錢,我在衆人眼中是個福將了。小茗不知從哪聽說了這消息,對我笑得賊兮兮的,我猜她以爲我和羅見峰有了什麼交情或者特殊關係,不過我和小茗的關係沒有好到可以開這種玩笑的地步,我懶得解釋,愛說什麼說什麼吧。
我的口譯課排好了,一月底開始。
生活還是這樣,忙或者閒。新年時我爸打來電話問回家吃飯嗎,我說與朋友去泡溫泉,在度假村住一晚,不回家了。他們倆又過來塞了一冰箱的食品,從肉食到水果還有零食。
新年後蘇菲回來,信守諾言帶了奶酪,聞着有點臭,很小的一塊,給每個人切一小口就沒了。小茗說沒有內蒙的奶塊好吃,我說,蘇菲能給咱們帶吃的,不論啥樣都要知足,是漂洋過海來的。
過了新年,樓下的林記接着送餐,我記得上次問過,領班說匿名人把錢交到了年底,莫不是出了差錯。我打去電話覈實,他們查了記錄後說,接着送,上半年的錢都交了。我覺得這樣沒必要,他在我這裡得不到什麼,堅持再久也是無用功,殷勤玩到最後灰溜溜收場圖什麼呢,於是給他發了一條短信:感謝您的關照,訂餐的事請取消吧。
他沒回,興許是自閉又犯了。
我往飯卡里重新續了錢,想着哪天林記不送了就下樓去食堂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