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 35 章

但我明確了一點:他探望的肯定是長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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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五下班前, 我盯着自己的電話心神不定,如果他來了燕都,會告訴我在哪裡等, 不要錯過了。知道我不希望被同事看到, 他很小心避諱見到熟人。

黛米拉前幾天對我和小茗發出邀請, 今晚參加她的生日聚會, 還有幾個朋友一起消遣。我不確定能否出席, 沒敢答覆,臨到下班了,還模棱兩可, 有點說不過去了。

小茗換下工服,一身混搭溜進我們辦公室。這會距下班還剩五分鐘, 我忙掩緊了門, 如果被總幹事見到, 肯定皺眉頭,他恨不得我們每天加班到深夜, 跟他一樣變成工作狂。

三週不在辦公室,不知道小茗和黛米拉什麼時候成了好朋友,倆人嘀咕半天,比劃着聊去商品城採購的事。我盯緊了手機,不時拿起來檢查信號充足嗎。

臨近最後一分鐘時, 章老師打來內線請我去總幹事辦公室, 我鬧不懂這個召喚怎麼由她來傳達, 忙整整衣服起身, 沒忘把手機帶上。她和我一前一後進了總幹事屋裡, 而後親熱地把會客椅挪得離我近些,這舉動太過熱情, 我本能的有些警惕。

總幹事離開電腦,給自己斟了熱水,笑呵呵的說着最近天氣,我的警惕性升了一格。總幹事不是愛聊天的人,如果談起與慈善無關的話題,十之八九是爲了後面做鋪墊,會是什麼樣的‘後面’呢?

章老師看我的眼神也很溫暖,好像對着自己的得意門生。我想,她大可不必如此,我只不過做了份內的工作,更何況自己也從中受益,不能當成平常事對待嗎。

總幹事喝了口茶水,從閒聊轉到了正題,聽完心裡的石頭落了地,原來這樣,如此費周折哪至於呢。章老師也許是太惜才,主動替我在領導面前美言,力促我轉成培訓老師。她這番美意換到任何一個人身上,都是不錯的機會,不單單工資能漲一大截,將來的發展也更多。她沒有講得很透,但意思我完全懂,現在的專家助理級別低工資又不高,幹多少年我也是‘助理’頭銜,談不上任何職業發展,能做培訓老師,將來機會多多。對個人來說,遇到個能培養自己的單位,慢慢做事業轉型,機會着實難得,她許諾說會帶我,直到能獨立培訓爲止。

我做出認真思考的樣,可腦子裡飛速找託辭。目前的工作雖然薪水低,但是非常輕鬆,沒有加班和大量出差任務,如果當了培訓老師,要四處講課,外語中心的兼職肯定要辭了,而增加的那點工資我隨便一晚的課就抵上了。他們哪知道,我只是爲了混資歷,根本不想在這裡多呆。託辭一時間很難找,可我知道,這個頭肯定不能點,否則全盤計劃就亂了。

“你是有什麼顧慮嗎?”章老師關切的看着我。

“哦,沒有。”我使勁笑笑。

總幹事也在一旁幫腔,“章老師極力推薦你,我也認爲你可以試試,咱們這裡正好有這樣的條件,你來試試給自己一個機會。年輕人,要勇於嘗試嗎,不要把精力都花在兒女私情上,要趁着年輕專注事業。先立業後成家,感情嗎,畢竟不是人生全部。”

我心裡嘁了一下,你當然這麼說,你希望全天下都像你一樣除了工作什麼都不管呢。

章老師顯然誤解了總幹事的話,她驚訝道:“怎麼,你要辭職嗎?”

“啊?”我嚇一跳,此話怎講?

總幹事在對面也愣了,“你有計劃去香港?”

我想,如果小茗也在,一準衝過來搖着我脖子問,真的嗎?你要嫁人了?謠言就是這樣流傳開的。

章老師率先惋惜了,不停唸叨太可惜了。

我忙制止她的臆想,不過,他們的話幫我找了靈感,我客氣的表示要跟家裡商量一下再答覆,至於這個‘家裡’是誰,隨便他們怎麼想吧。

總幹事眼中浮現出萬般不贊同,在他看來,安可太沒追求,爲了所謂愛情放棄了這樣好的事業規劃,可惜啊。

我想,如果真的去香港,憑着自己的語言優勢沒準真能找份慈善組織的工作,那樣我和他每天一起上班,晚上帶着波比散步,一家大小走在街上,我被自己的胡思亂想逗笑了。看看手機,還是沒有他的電話,失望之餘有些擔心,他不會有事吧?

小茗留了便條,通知她們吃飯的地點,讓我儘快過去。

我把他平時等的地方都走了一遍,在公交車站對着每個人辨認,終於確定是沒來,手機一直靜悄悄的。

我的擔心已經摻雜了點滴的想念和盼望,盼着他風一樣從天而降,笑着站到我面前,歪着頭問,想我沒有,是不是發現對我的思念很多很多了?

我想彆扭的安可一定會生氣的轉回身,說:滾遠點。而她的心裡會說:是,一點點而已了。

在車站徘徊到天色暗下,直到總幹事也步履匆匆在面前消失,才真正確定:他沒來。

黛米拉打來電話,通知說她們轉到酒吧了,是我之前推薦過的那家五月花。

信號滿滿的手機一直被我捏在手裡,可它就是死不出聲,我嘆口氣,打車去了酒吧。

週末的酒吧人聲鼎沸,黛米拉衆人佔據了後面的半包廂,摞了滿桌的啤酒。看到我,小茗大呼小叫的喊着,她好像喝了不少,臉頰的嫣紅在昏暗的燈光下清楚可見,其餘幾個象黛米拉的朋友,好象是留學生。

我點了檸檬水坐到一旁,把手機調成振動放到了貼身的兜裡。

臺上女歌手如泣如訴地吟唱着王菲的歌,挺空靈的曲子被演繹成了怨婦版,我捋捋胳膊,打算建議阿標趁早換人。

半醉的小茗俯在我耳邊點評酒吧內的小帥哥,我懷疑她被什麼外星生物附了體,言詞大膽得近乎放肆。如果語言可以QJ,她已經奸了半場的男士。

我強行把她手裡的啤酒杯替下,換了檸檬水。黛米拉也不復辦公室內的刻板,叼着菸捲談笑的舉止很妖魔範。我總是不適應人有極度分裂的兩面,就好像英國社工突然跳段街舞,那會直接秒殺得我落荒而逃。可今晚,她們倆象是商量好了,一起雷我玩。

終於把怨婦盼下去,木吉它男生照舊格子襯衫牛仔褲造型走了上來,小茗象打了雞血,按着我肩膀起身尖叫,我忙拉她坐下。被酒精控制的小茗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極度外露,極度瘋狂。我告訴自己淡定些,某些人犯花癡是常態,不犯纔是非常態。

木吉它男生的氣場比較強,燈光下他沒有幾句介紹,徑自撥動琴絃唱起了羅大佑的《你的樣子》

我聽到傳來的誰的聲音,象那夢裡嗚咽中的小河;

我看到遠去的誰的步伐,遮住告別時哀傷的眼神.

不明白的是爲何你情願,讓風塵刻畫你的樣子;

就象早已忘情的世界,曾經擁有你的名字我的聲音.

那悲歌總會在夢中驚醒,訴說一定哀傷過的往事;

那看似滿不在乎轉過身的,是風乾淚眼後蕭瑟的影子.

不明白的是爲何人世間,總不能溶解你的樣子;

是否來遲了命運的預言早已寫了你的笑容我的心情.

……

不知怎麼,我想起了阿峰,他蜷在我懷裡也象個無助的孩子,我拿出手機又看,沒有來電。

場內觀衆被他蒼涼的聲音震撼,變得鴉雀無聲。這首歌演繹得太過哀傷,不適合今天週末的氛圍,同時他的嗓音條件也不合適,以我的瞭解,他很少唱這樣的歌,更多選擇款款深情類的,看來大家都有不按常規出牌的時候。小茗嘟囔幾聲,端起檸檬水,喝了一口,覺得不對又去找啤酒,我忙按住她手,“別喝了,今晚喝得不少了。”

她晃着腦袋,用力甩開我的手,“別攔着我,今天我高興,我太高興了。你知道嗎?我要背起行囊浪跡天涯了,我們要攜手……”

迷糊中她還能分辨啤酒杯在哪,端起來咕咚咕咚狂飲,我看着她,想說,浪跡什麼,沒錢連燕都也走不出去,誰刺激得你放這厥詞。

正想着,兜裡的手機震起來,我象踩了彈簧蹭的蹦起來,拿出電話往門口跑,是他,我來不及平復呼吸,急着接起來。

他那裡很安靜,每一聲都帶着迴音,似乎在個空曠的地方,叫着:“安可,安可,安可。”

我一疊聲的答:“我在我在。”

許久沒有聲音,終於聽到一聲輕微的、極壓抑的嗚咽,如果不是在集中精力傾聽,這聲就淹沒在我急促的喘息中了。

我想,大概那個人走了,他說的結束來臨了。我找個避人的角落,耐心等着他再說些什麼。

又過了很久,他說:“安可,你在嗎?”

“我在,”我想象着把他抱在懷裡,吻着他的頭髮,黑黑的象墨染一般的頭髮,“我一直在。”

他一字一頓,很慢,“結束了。”

第一次我覺出時空的可怕,隔着幾千公里的兩個人,僅憑着冰冷的手機,我看不到他眼中的淚,他也不知道我伸在半空中期待擁抱他的手。在他最傷心時,最需要人陪在身邊時,我只能默默傾聽。

我果斷的說:“我馬上去香港。”

“不要!”他用更加乾脆的聲音阻止我,“別來,我這裡很多事,沒有時間照顧你。”

“我不要你照顧,我可以照顧你。”

那端沉默了,依稀聽到他似乎點燃了一支菸。安靜的話筒中,只有他吸菸的聲音,我聽出了他的抗拒。是啊,如果真的某個人永遠走了,身後一堆事怎麼能輕鬆,我誰也不認識,哪能幫到他,只會添亂。

我說:“你有沒有吃晚飯?再難過也要吃飯,胃裡有了食物纔不會難過,這是我的抗抑鬱法寶。”

“安可,安可……“他像是念誦着經文般不停地重複着我名字。

我鼻子又酸了,如果能站在他身邊,我一定毫不猶豫抱緊他,把身上全部的力氣傳給他,告訴他,別怕別難過,不論多大的困難多大的痛苦,有個人願意跟他一起分擔。

我問道:“波比好嗎?”

“不好,總是很早去舔我,嗚嗚叫,很煩。”他嗚噥着,聲音緩和了一些。

我無聲的笑起來。

他似乎用力吐了一口煙,“最近我很忙,有些事情要料理,忙完了去燕都看你。你照顧好自己,就這樣。”

掛斷電話,忍不住親吻了手機。我沒有馬上進去,坐在幽暗的街邊,心裡全是他的影子。我象他那樣,一遍遍重複着:阿峰阿峰阿峰……似乎念得愈久,會離他愈近。

深沉的夜色中,斑駁着滿地的剪影,我幻想着回到了愉景灣,嘩嘩的海浪聲裡,我們三個高高低低的身影……

如果不是黛米拉的電話,我會這樣一直坐下去,沉浸在美好的回憶裡。她向我求援,說遇到些小麻煩。不用猜也知道是小茗,她那個狀態能乖乖坐着纔怪。我想,禍害不讓女孩子喝酒真是有道理。

進了酒吧,看到的是亂成一鍋粥的場面,小茗哭得滿臉和泥,口紅睫毛膏糊成一團,黛米拉瞪着茫然的眼睛,木吉他男生在旁邊,臉上有抓過的痕跡,阿標衝着他大呼小叫的。

仔細問過知道,小茗果然發了酒瘋,藉着獻花的機會,揩油想親人家,結果男生一胳膊肘擡過來,把她掀了個跟頭。酒精的威力巨大,平時只會悶騷的小茗怒了,不依不饒的要打人家,底下觀衆覺得看了場熱鬧,拍掌叫好,小茗醉酒之下,將全場的起鬨聲當做鼓勵,又抓又撓。黛米拉幫着勸架,也加入進去,三個人亂成一團。因爲這邊是個金髮碧眼的老外,鬧起來的形勢有些升級,阿標擔心酒吧會被整頓,氣得跳着腳的罵木吉它男生。

我的頭變成兩個大,這事不能擴大,如果被總幹事知道或者記者曝光,對機構的影響非常惡劣,小茗毫無疑問要捲鋪蓋回家,她馬上能浪跡天涯了。慈善組織鬧出這樣的新聞跟賬目不清一樣麻煩。

我迅速將阿標拉到旁邊,請他找輛出租車,幫我把小茗架出去,又遣散走黛米拉和她的朋友們。

木吉它男生站在角落,白皙的臉龐沒有任何表情,彷彿這些事都與他無關,我翻出錢包裡的現金,大概四百多,統統放到他面前的桌上,“對不起,今天這事都是我們挑起的,我朋友喝多了,控制不了自己,實在不是有意的,請你原諒。這些錢,你先去包紮一下傷口。”

他認出了我,冷冷的看眼幾張鈔票,“算了,不用。”

我想畢竟有過一面之緣,張嘴要個人情不過分,“咱們見過,其實也算朋友了,以前來酒吧也常見你,非常喜歡你的歌。這次,是我朋友不對在先,你高擡貴手別計較了,放我們一馬。阿標那我去說,他不會爲難你,今晚咱們就當什麼沒發生,誰也沒見過誰,你看行嗎?”

他沒有想到我的姿態放得這樣低,大概見多了蠻橫無理把自己當大爺的人,不信有人能反過來求他,眼裡帶了些驚異。

外人哪知道我們的苦衷,慈善組織的人最重聲譽,一個豆腐塊的社會新聞登出來,造成的影響是難以挽回的,到那時候,我們三個加起來也消化不了總幹事的雷霆大作。小茗明天酒醒了,肯定悔得自殘的心都有。我們不是愛單位如家的人,但基本的職業操守都明白。

他緩緩地點了頭。我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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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週一上班時小茗聽我描述她在酒吧內的瘋狂,驚得連問了七八句真的嗎。

“我編這個好玩啊?路上要不是我攔得及時,你差點掐人家司機脖子呢,我可不想給你殉葬,”我把手腕和胳膊上的劃痕給她看,“把你那指甲剪短點,瞧撓的,人家臉上比我這還厲害,萬一給人家毀了容,怎麼辦?人家憑着模樣掙錢吃飯呢,如果不答應了,看你怎麼辦。”

小茗恨恨的罵道:“他奶奶的,都是那缺德鬼害的。”

我不知道哪個人又在她生活裡投下了重磅炸彈,不難猜出應該是個在意的人,給她點時間,慢慢在樓道間裡會交代清楚的。還有句話我沒講出來:趁早省省,木吉它男生豈是咱們能消費的?人家盯上的都是有錢的主。

我又叮囑道:“我已經告訴黛米拉了,這事不要再提,你也別提了,誰過來問都要矢口否認,知道嗎?不然傳到上邊,後果你也知道。”

小茗反覆作揖,“謝謝謝謝,幸虧有你。”

闖了禍的小茗老實了許多,平日在MSN上總跳出來無病呻吟幾句,整個上午,亮着小藍人可一句話沒有。吃飯時也蔫頭耷腦,我想,這個勁大概明天才能過去。

下午,正在與黛米拉覈對文稿,行政小姐通知有位葉先生找我,進了會客室看到木吉它男生,驚得心裡咯噔一下。已經說妥了大家都不提在酒吧裡的事,他來幹什麼?難道敲詐?想再要醫藥費?

藉着倒水的機會,去樓道看看是否有可疑的情況,回來時沒有多想將門落了鎖。

“喝水。”我把水杯放到他面前,儘量微笑,他沒有暴露目的之前,我只能靜觀其變。

他也微笑着道謝。

我有些許的迷惑。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單純,不似在愉景灣那般。那次給人留下的印象很糟,完全是個出賣自尊陪有錢人玩樂的無良青年。今天的樣子,重拾我以前對他的印象,青春、乾淨。

“我跟阿標打聽了你單位,今天過來是送錢的。”說着他把幾張紅鈔票放到桌上,是酒吧裡我給他看病的費用。

我徹底糊塗了,在香港那次他戴着名貴的潛水錶也不見任何感謝之意,稱之爲自己理所應得的。那麼我給的藥費更是他應得的了,爲什麼要退給我?下意識的,我看向他的手腕,名貴手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很普通的塑料殼表。

許是我的表情泄露了內心的懷疑,抑或他想主動說明,喝了一口水後,他緩緩道:“你肯定以爲我今天是找你們要錢的吧?十七塊錢買了支藥膏,剩下的在這,我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只拿我該拿的。”

這幾天誰都讓我詫異,恨不得每個人都擺出雙面性,我笑起來,“剩下的也是你該拿的,我朋友冒犯了你,她應該付出代價,你也別客氣了,收下吧。不過,我說過,那件事咱們都別提了吧。”

他臉上猛地一緊,眼波異常凌厲。我暗自吃了一驚,怎麼了,哪句話招得他反應劇烈?而轉瞬之後,他換上了平淡如水的樣子,彷彿剛纔所見是我的幻覺。

“哦,我忘了,你說過咱們誰也沒見過誰。”他站起身,好象再也不認識我似的,向外走去。

門鎖有些不順暢,他扭了一下沒有打開,隨即站到旁邊低着頭,黑色的髮絲垂下,遮蓋了半張臉龐,只露出薄薄的嘴脣。

我忙疾走幾步,打開門,他一側身,單薄瘦弱的身體貼着門邊,從視線中消失了。

我回身看,桌上的錢孤零零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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